■劉先昌
「你知道嗎?我十八歲才主動牽他的手,我猶豫了一下才牽下去,心裡還有不習慣感覺!那時他已經60好幾了!」
在她八歲那年,本省籍母親選擇了離開父親,也丟下了她們姐弟四人。五十多歲的父親,就這樣扛起了生計與孩子的成長。任職陸軍上士駕駛,階級不高,薪水可數卻工作煩累,還要拉拔四個兒女,那是何等沉重的擔子?
父母親的結合,源於軍人熬過了限制結婚年代,中年父親也想有個家。於是經人介紹,娶了苗栗籍的母親。當然聘禮、替岳家出資修房,也是能結婚條件原因。但是溝通費力、生活習慣不同,最重要的是,眷村過於清貧生活,加上永遠做不完的家事,她母親竟選擇離家出走,直到很晚很晚,孩子已經長大,才又回來找她們。
「我選擇讀私立五專。繳學費那一天,父親仔細的將三萬塊學費加住宿費,縫到一條布帶裏,讓我緊緊綑在腰上,外面再以衣服遮掩。」「父親說:小媛啊!這些錢絕對不能掉,掉了就不能讀書了,爸爸也沒辦法再籌出來了!」住校期間,只有一兩位眷村來的同學有共同語言,就這樣讀了五年。「畢業前,爸爸說要參加我的畢業典禮,他以能供我讀到專科學歷感到光榮,他說一定要去參加。」
眷村裡不乏這樣的家庭,雙親年齡相差太大,又無感情基礎,終於有一天女方離開家,但是又仍然捨不得孩子,常常在校門外偷偷望幾眼,也絕不相認。村子裡人多口雜,有幾戶會把她們當作不正常家庭,限制自家孩子與他們來往。鄰居一戶媽媽,當著正在和她玩的女兒說:「妳不可以和她玩,她們是沒人管教的孩子!」這一句話,刺痛了她的心,一記就是四十多年。
「我爸爸曾經偷賣軍油,就是用小桶賣給司機。當時我完全不懂為什麼要賣油?後來知道了,軍方發下的米條、麵條只能吃飽肚子,但是三、四百塊的月薪,要養活一大四小,要我們怎麼活啊?」其他軍種眷村也有這種事,不幸的也有被抓到送軍法審判關進牢裡。
「我媽離開的時候,我最小弟弟才三歲,爸爸在小院裡裝了一扇門,把弟弟關在裡面,煮好吃的東西放在一旁,他餓了就會自己吃,然後就上班去了。當時我們都要去上學,也沒人看管弟弟,後來爸爸想到若是失火就嚴重了,最後將小弟送到外婆家,直到要讀幼稚園才接回來。」
「小時候我曾耍過心眼,就是寫一些小紙條放在爸爸衣服口袋裡,像『爸爸我好喜歡你』、『爸爸你是一個最好的人』等等,想搏得他的讚美,現在看來,當時我是非常需要愛,長大後特別喜歡擁抱的感覺,抱我妹妹、弟弟、弟弟的孩子,我想應該是當年失去太多的愛,而爸爸從來不會主動擁抱我們。」
「他煮的東西有夠難吃,有好多東西我現在碰都不碰,像麵疙瘩看到就怕,因為小時候他煮這個東西最方便,就是放一點青菜和鹽,也沒有用高湯打底,然後加進麵粉一坨一坨的,沒有味道,所以吃怕了。四個孩子,洗衣、煮飯、洗澡、盯功課加上哄睡就弄不完了,記憶中我家沒有美食,讓我再也不碰的食物倒是不少。」
不止一次聽到有關陸軍眷村的故事,不到七坪的眷舍,住了一家大小七、八口,共用廚房、公廁,至於沐浴就是一個盆,燒熱水對上冷水將就著洗。夏天孩子就到埤塘、河裡玩水也算洗澡了。真如同相聲裡形容的,那就是一個難民營差堪比擬。
「我現在很痛心懊悔的一件事,就是後來我爸想找一個新媽,身為長女卻頭一個反對。」「我說,你常和我們說起在老家,因為繼母進門,你弟弟因她失職而夭折,怎麼能再找一個新媽回來?我絕對不要。」她懊悔的說他父親孤獨走完一生,平常沒人噓寒問暖,病痛時候沒人貼身照護。她痛心自己當年的不懂事。
「我畢業的時候,他真的穿著整齊衣服來了,校長帶著董事看校園,也邀請已經到校的父親一起參觀。我在班上,看到父親在董事和老師人群裡,驚嚇的不敢指認,他怎麼跑到貴賓隊伍裡去了?」父親事後說:「我真高興,他們很禮遇我,把我當成來賓帶我到處參觀,我花在妳身上的學費值得。」其實當時她不是不願和父親打招呼,是因為比起其他同學家長,父親看起老太多,「人家會以為是我爺爺!」
就是這一次,典禮結束後她帶他出校門,走在車輛急駛而過的馬路上,她第一次牽著父親的手,居然還猶豫了一下,她回想起來,小時候父親常常牽著她的小手,而她,卻把這看作特別、矜持的一件事,自己究竟在作什麼?事後她問自己。
「若干年後,我母親回來了,我堅持反對與她和好。我和妹妹都生氣,當時妳丟下了我們,現在老了又需要我們了,現在回來找我們,我不能接受。」
但是最後是她妹妹先軟化,因為母親一次一次帶著禮物來看她們,妹妹對她說:「她終究是我們的媽媽!雖然她錯在先,但是我們不能錯在後。」於是母親回家來,後來幫忙照顧弟弟失婚的小孩,也彌補當年沒有撫養照顧她們的遺憾。這個時候,可憐的爸爸已經離開多年了。
「妹妹決定開店的時候,我們研究了很久,最後決定開在老家旁邊。我們村子已被改建成大樓讓十幾個眷村入住,也包含我們村子原住戶鄰居。決定開在這個地點,是想要從這裡重新站起來,當年殘缺家庭的我們,父親被人看不起,我們也常被人指指點點,但是現在我們四個孩子,都各自獨立發展,有到大陸經商、有在台灣創業,收入都很穩定,爸爸若仍在世,該是多麼的高興。」
我懷著沉重的心情離開了,或許就像是從網路上看到我寫的眷村文章,不經意將舊事披露出來,像已深埋在地底的火山灰又給挖了出來,漫天飛揚的塵土,在空中飄揚著,久久不能散去,像她心底糾葛的傷痕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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