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汗顏於祖宗的墳前

吳守鋼 史書上都把公元713-765年那前後50餘年稱作「盛唐」。 也許你會嘀咕:「盛唐」兩字不用問,只是年代實在記不住。那就用俺這個私人版速記法試試:「斬太平公主開元起步,楊貴妃被斬安史落幕」,如何?簡單明了,類似於一場「眼看他起朱樓,眼看他宴賓客,眼看他樓塌了」的實況轉播吧。 但是,「盛唐」就是「盛唐」,即使經過一千多年的淘沙,依然留下了李白、杜甫、孟浩然、玄宗、楊貴妃……要是把這些拿到當舖裡去估價,定然會有人搶著要,因為那是老金,含金量十足。 且問,這「盛」的資格是怎麼考出來的? 查查太上皇李淵的籍貫便知究底。那戶口簿上註明是「混血」,不過有點兒模糊。若從長相脾氣來看,分明是北魏鮮卑那條「根」上走出來的牧馬人,所以,人與人之間不太在乎是純種純血還是帶狐臭。 因故,盛唐之「盛」,屬於四海之內皆兄弟的「盛」,不分膚色,更無論內外。史書記載:那時的長安不僅是個擁有百萬人口的大都市,黃頭髮、高鼻子、藍眼睛的人口也已達五十萬,連波斯人都腰纏著胡椒、胡豆(蠶豆)、胡瓜(黃瓜)、胡蘿蔔、胡麻(芝麻)、胡桃(核桃)、胡琴……來天朝任官了,一個絕非胡編胡說的五湖四海,怎一個「胡」字了得? 不僅唐人,不僅遙遠的波斯人,甚至鄰近的島國人也沾上了不少光。其中,要數那個背著空麻袋來裝米的窮小子晁衡,又名阿倍仲麻呂的最醒目。 窮小子雖窮,來到唐土之後,得益卻無窮。此後考了科舉,中了進士不算,還被選在唐玄宗身邊當上了秘書。乖乖,真讓無數儒林裡考試考得腦子進水、鬍子全白,依然榜上掛不上名的貢生、秀才們的臉往何處放? 而且,窮小子居然還與李白、王維這些大詩人結拜成了把兄弟。 之後老境即至,窮小子時常夢見奈良三笠山那邊掛著的月亮是那樣的圓,又如此的亮,便一再湧起似箭的歸心。在得到皇上恩准,乘坐破船衣錦還鄉時,卻不幸遭遇暴風。 遇難的誤報傳至長安京城,讓謫仙李白等至交唏噓不已,有詩為證: 日本晁卿辭帝都,征帆一片繞蓬壺。明月不歸沉碧海,白雲愁色滿蒼梧。 此詩《哭晁卿衡》可從《全唐詩》卷一百八十四里翻查到。 然而,窮小子竟然再度出現在了長安街上。大難不死,後福必至,玄宗之後又深得肅宗、代宗的厚遇,這位既非姓張、姓王,也非姓阮、姓黎的島國人此後卻被派遣去了越南,先後擔任了屬邊境軍事長官的安南節度使(正三品)、潞州大都督(從二品)等要職,食邑至三千戶。 套句流行說法就是,當年穿著草鞋踏上唐土時,吃的是大鍋飯、睡的是大炕舖的窮小子,如今呢,有了專用小灶,別墅式家居,外加奔馳、寶馬那般待遇。 天朝離天堂最近,一步而登天是窮小子的運氣,反過來也可以說,盛唐的祖先們胸襟竟與這塊土地的寬廣不差毫釐。 不僅這窮小子,還有山上憶良(詩人)、吉備真備(學者)、空海(弘法大師)、最澄(日本天台宗開山祖)等因傳播中原文化,開拓新文化而青史留名。 史上,並非紙上有過如此一個盛世,此後還有幾個朝代有膽再稱「盛」的?嗯,此前沒有,此後再無。 俺自小就著迷於達爾文「進化論」的那一套,因為比較能與大腦尚未發達的幼童合得來,所以總覺得這圓圓的地球今天一定比昨天好,明天肯定能比今天更值得活下去……但是真活到了這把年紀,卻發覺似乎並非這回事。目測與祖宗們的那一千多年的距離,不但說不上進化,甚至還在……。 「盛」的「盛唐」,僅僅五十餘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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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壞孩子

■甘華 常常看到媽媽很不快樂,悶著氣不講話,她說想念外婆,嫁給爸爸好辛苦,要照顧公婆,好多大姑對她指指點點。爸爸是老么,很多事本來就聽姐姐的指揮,媽媽覺得爸爸作不了主很生氣,爸爸作雜工,收入不足,仰仗父母的照顧,拿人手短。 媽媽越來越難調理自己的情緒,終日氣噗噗,不吃不睡,終於被送進了精神科。 我上課坐不住,是老師眼中調皮的孩子,功課不好,常常跟人打架,老師打電話給媽媽,媽媽壓力大,只覺得老師針對我。 有一次在學校,我偷偷打了同學一下,那個同學被我激怒,他生氣一直打我的頭,我的臉腫得跟豬頭一樣,醫生說好像有腦震盪。爸媽向對方提告,對方也提告,因為對方根本驗不出傷,我成了得理不饒的被害人,最後在法庭上對方賠償我十幾萬元。 漸漸我在學校成了小霸王,學校給媽媽的電話,都被媽媽掛掉,媽媽常去住院,她害怕我也會被醫院關起來,沒有理會老師提醒帶我去醫院看過動症,最後,我在國三跟朋友在校外一起打了看不順眼的人,再度被送法院。 調保官看到我,理解爸爸無能為力,媽媽的病好像更嚴重了,請爸媽帶我參加跳跳虎團體。來團體時爸爸聽心理師解釋因為大腦杏仁核紅通通,孩子情緒容易衝動,所以我們要作呼氣、吐氣,情緒調節的訓練,我和爸爸跟著慢慢作,但媽媽在現場生氣瞪著所有的人,後來,就我跟爸爸去參加跳跳虎團體。媽媽情緒調節不過來,也只能不停地進出精神科病房,吃藥會常常睡覺,醫生要訓練媽媽的作息,就辦理日間住院,晚上回家跟家人一起。 媽媽住院,姑姑會幫忙照顧我們這些孩子,除了媽媽外大家感情還不錯。 我討厭讀書,國中拿了修業證書,報了一間進修部高中,早上去學校四小時,讀書只是幌子。我最愛跟附近的「哥哥們」四處遊晃,我未滿十八歲,有一次幾個哥哥喝醉了,要我幫忙開車,但我只有看過他們開車,臨時上陣,慌慌張張,一下子就跟別的車子發生擦撞,警察來,車上的哥哥都叫不醒,警察問我名字,我報了表哥的名字。回家我不敢說,警察傳喚表哥到警局,表哥一頭霧水,最後查出是我搞的,我就被移送公共危險與偽造文書罪名。 但我還是好像沒得到教訓,哥哥們仍舊帶著我四處玩,打著堂號,好像我們很厲害,爸爸管不了我,媽媽壓力大,整天住醫院了。 有一天我跟著哥哥們去夜店,大家喝酒、聊天、跳舞、虧妹妹,有個大哥走過去,要大家讓路,我覺得他有點囂張,我們這邊人有些不服氣,突然發生衝突,兩方打架,有人拿出刀子插向那個大哥的脖子與心臟,現場混亂大叫「殺人了、殺人了……」。 說真的我還搞不清楚,我們幾個人急急忙忙找間汽車旅館躲起來,大家先冷靜一下,想想對策。   隔天報紙出來,斗大的黑標「少年殺大哥」,我突然變成殺人犯,那一天我一直在想是我殺了那個囂張的大哥嗎?還是跟之前的事情一樣,大家都不管事實怎樣,就把事情推給一個未滿十八歲的小弟? 爸媽被叫去警察局,他們一直跟警察說不知道我在哪裡,我怎麼有可能殺人。警察去夜店調出錄影帶,從一大片黑暗中比對每個人,才查清在我旁邊的哥哥拿出刀子殺的,因為我們距離很近,就憑印象說是我殺的。 躲了好幾天,我好害怕,終於鼓起勇氣打電話給爸爸,爸爸接到電話很激動,叫我勇敢出來,警察會把一切查清楚的。有了爸媽的體諒,我回家了,爸媽帶我去警察局投案,法官覺得我在殺人現場,有共犯的嫌疑,且在觀察期間沒有遵守規定,法官收容了我。其實逃亡期間,心情不安,我也覺得好累,被關就當成好好休息。 爸爸媽媽安排時間來少觀所看我,爸爸幫我向學校請了長假,媽媽平時神智不清楚,可是為了來看我,精神好像變得更好,哭著跟我說要乖。我被關期間爸爸還是會去上跳跳虎課程,裡面一群婆婆媽媽,只有一、兩個男家長。每個孩子都是麻煩精,但父母都還是認真來上課,知道自己不是世界上最難堪的那個,爸爸堅強扛起家庭的責任,臉上有了放鬆的笑容。 關了好幾個月,法官釐清了相關事實,我不必被判重罪,但還是要承擔在場的責任,法官看到我能明白自己的錯誤,三令五申後,放我出來。 出來了爸媽好高興,媽媽的精神也進步到只要日間留院,爸爸更認真的作工,讓我們一家有溫飽。 堂上的哥哥們看到我出來,為我開了慶祝趴,同樣塑膠氣味,但我不再是輕易入迷的小弟,記著母親的眼淚,父親已駝的背影。我漸漸有勇氣在電話裡說沒空,早上也去進修學校把高三的學業補完,拿到結業證書。 姑姑作了好幾年收社區垃圾工作,請我去幫忙,每天低頭收著住戶放在門口的垃圾,雖然沒什麼,但只要願意作,就有好名聲,姑姑又多包了好幾個社區,就這樣我每個月有4、5萬收入,母親也漸漸可以去醫院庇護餐廳打工。 過一兩年,因為有高中結業證書,姑姑鼓勵我獨當一面,我考到乙級的醫療用品與回收垃圾處理等證照,買了一輛二手貨車,我獨立接案,大家看到我年輕力壯,作事有口碑,媽媽也跟著我工作,一個月我給她一萬元,每天有事作,她好高興。 爸爸經常背痛,咳嗽,去醫院檢查醫生說癌症,要治療,我每天工作前後安排爸爸醫療或住院的接送,化療後治療情況很好,我常常買爸媽該用的東西,買他們愛吃的東西,我現在有自己的事業,收入加倍,女友感情也很好,爸媽常跟人家說他有個很棒的兒子與女兒們。 看到他們滿足的笑容,謝謝他們在我是壞孩子的時候,都沒有放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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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冬天的林景

■蔡明裕 說秋天「疏林如畫」,一到冬天則畫面逐漸消失,而更加稀疏了。走進了冬天的樹林,落葉積成堆,腳踩上去軟綿綿的,發出「囉吱、囉吱」的響聲,像是同伴隨行的腳步,都能透過林間空隙看到對面的行人。我是從地上的各種腳印看出來的,林中隱藏了許多秘密,這裏發生的一切都留下了可供分析的信息。 可是春夏秋這裏會發生更多的事情,人的、動物的、人與動物的,而我們所能看到的,卻只有季節的變幻與草木的枯榮。 其實更神秘、給人更多猜想的就在這三個季節。比較起來,冬天則更單純、更簡潔、更明快,也更使人平心靜氣。說「境由心造」,說「江水風月本無常主,閒者便是主人」,這要你覺得這個世界是美麗的,它就會還你一個驚喜。 我不禁還是為這些,頑強的葉子們感到驕傲,看那冷霜壓枝頭,青蒼蒼、濃鬱鬱的是樟子松,那眨著迷人笑眼,直立挺拔,傲視群雄的是白樺,那精瘦枯幹,長著一頭亂髮,藏著精巧鳥巢的楊柳。看那柞樹葉子還沒掉呢,還是呈土黃色,無精打采的,已經不那麼耐看了。 在山裡捕野雞、追野兔、採野果…,都很有趣,甚至很浪漫。大山果真是一個廣闊天地,與世隔絕又和具有靈氣、野性和年輪的樹木在一起,人的思想一下子被凈化,心胸和視野也豁然開闊起來。 冬天是自然界中,萬物養精蓄銳的時候,當然包括樹木。我想,它們只有在積蓄了足夠的能量以後,才能在這適者生存的環境裏,再為增加一個新的年輪而生長。這個冬天已經過半,但願這些樹林們能在這無人打擾的時候,安心寧靜的的好好休養生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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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主編精選〉寫給女兒的詩

■雨晴 1. 她拉住了月亮的右腿 右腿抽筋了 月亮緩緩上升 雲朵漂移的往事 小孫女的塗鴉 塗黑了心頭 走入她的房間月冷 遙遠的星光 折下 一串欒樹的黃花 心情是一隻浮標 對她的思念 食餌 拉起釣竿一尾哀愁 2. 我在看電視影片 ──《最後的馬拉松》時 轉頭往大門看 恍惚 看見她的身影 她在探頭 轉頭仔細探望 一個幻影 她跑到我心裡面 3. 阿勃勒 一串串金黃色的花朵 密謀著 她拍照的倩影 留下滿地哀傷的花瓣 4. 不能盼了 她已經站在月亮旁 只能仰望 抓住星光似的回憶 5. 肺癌的尖刀 插入軀體 化療 掙扎 活下去的裂痕 癌細胞啃噬腦細胞 軀體逐漸空洞 6. 我想念,她存在過去的想念,未來讓我繼續。存在的血。 7. 從心頭取出她的青春 29歲堆疊的日子比玉山高 卻找不到登山鞋 想念的心情攤開來 比大海廣闊 找不到小舟划行 我活下去的勇氣 覆蓋不住,她活著青春 往往露出小腿,喊冷 8. 我正在述說 她的病情 她的拍照 她的青春 我正在學習 如何想念她 向時間商借鏡子 映照她活在人間的背影 時光易逝 我祈求回到過去 記憶逐漸模糊 我的天呀!她離我而去 失去了她,我要如何活下去 在白晝哩,她的聲音是響亮的 在黑夜裡,她睡在我懷抱裡 9. 不知道 女兒在相機看見了靈魂嗎 窺見了生命的光芒嗎 我在她遺留下來的照片 找到了她青春的記憶 然而,我在悲傷長出嫩芽 10. 昨天可以被丟進垃圾桶 她的青春也不是乾燥花 永遠是一束鮮花 插在心的瓶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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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容易復活一場森林大火是詩人的筆

■黃士洲 筆是寂寞栽種的一棵樹 文字是時間避雨時蔓生 故事在指爪上新綠的喧囂   肥滋滋的冬,醉月引爆靈魂 溢滿枯聲的 落葉,薄倖在稿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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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味蕾上的鄉味

■任安蓀 近晚,走向寒凍的戶外停車場,冷得口直哈白煙,好想吃一碗熱氣騰冒的「肉燕」餛飩暖身,這是牙口不好、晚年母親的冬日最愛,也想念「燕丸」餛飩,那是父親常提的一道長駐他味蕾上的懷鄉美味。 1946年父母親來台以後,便與大陸親人有四十多年不通音訊。那時台灣光復不久,鄉味、鄉情、鄉親甚至鄉音,常出現在他兩人的日常對話中,我們子女在家聽父母親講福州話,和洗衣阿婆 講台灣話,上學要說國語,想聽懂來自四面八方不同的視聽音訊,不得不學會應變的語言,才能隨時換轉頻道交流,而這道父親的懷鄉美味,就是聽他以福州話口述,一直垂涎在我記憶裡。 直到上中學,家境漸寬,有回父親出差台北,帶回一大袋粉白薄皮,我這才識得「燕皮」真面目。父親解說「燕皮」,是把使勁捶打過的綿密精肉,和澱粉合揉成團,再將分切的每小團,仔細擀得薄如紙片,很費工夫。 祖籍同是福州的母親,興奮上街買來絞肉、荸薺,細心調味做成肉餡,挑起濕布處理過的燕皮,一片燕皮一坨肉,食指、拇指稍擠虎口,鼓成前圓後長翅尾的「肉燕」,蒸熟,下進一鍋沸騰的大骨高湯裡,撒蔥花、加麻油、蝦油、白胡椒起鍋,粒粒皮薄透明的鮮美,讓父親吃得眉開眼笑,直誇母親做出了地道的福州名點。 吃得高興的父親,順口提起還有一種祖母拿手的肉燕帶絲條的「燕丸」餛飩,把蒸熟的燕丸,下進淡金色滾熱雞湯中,再加細碎香芹末、珠點麻油、些許不會使湯色改變的蝦油、白胡椒便成。燕丸帶絲條?光憑想像,那餛飩的絲縷透明,包裹著一球圓滿的誘惑,載浮載沉在一碗淡金碎綠中,宛如就已香騰騰美在眼前的饞人! 隔日,巧手的母親,就把剩餘的大半袋燕皮切絲,肉餡滾燕皮捏出帶絲肉丸,蒸、煮出父親思念的一道綿延過海、在味蕾上長駐的「鄉愁」餛飩,父親啜口品嘗,喜悅漾上眉頭的面容,深烙印象,那些沒被滾捏成球、破殘的燕皮絲,一樣也滾進了小白菜高湯中,熱呼呼的,吃出全家因此識得「福州絲條燕丸」的歡喜。 新鮮燕皮的製作手力很花功夫,母親養育子女七名,都已覺得時間不夠用了,只買一般包餛飩的現成麵皮,以豬肉末加蔥、薑的自家調味肉餡做成餐點,經濟簡便的軟食,湯湯水水的,精力充沛的我們,即便加進麵條,過兩、三小時就已耐不住餓,沒能滿足眾手足成長需求的餛飩,逐漸演成餐桌上的偶然過客,而幼時居住在並非大城市的南投,不容易買得特製燕皮,能迎迓「燕丸」餛飩的機會,真是少之又少的稀有「口福」。 倒是多年前,在芝城中國店,買得一盒「燕皮」,驚喜過後,就擱進冰箱存放,等到興起想包肉燕餛飩時,已超過大半年,打開的燕皮,淡灰色、微裂有黑點,可能貯藏不當,該放進冰凍庫吧? 寒天,對「肉燕」餛飩的饞念,牽回了幼年記憶,疫情中,偏處小城,難以如願吃得熱氣直冒的「肉燕」或「燕丸」餛飩,能重溫當年由父母親引介,初識此味的天倫情景,湧上心頭的溫暖,也好似吃過一碗般的幸福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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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隱藏的傷痛

■琹涵 人生是一條漫漫長途,我們行經其間,誰都可能遭逢傷痛。傷痛既然不能免,當它癒合,也會是光榮的印記吧?至少表示自己不曾迴避和逃躲。 有些傷痛,或許因為我們並沒有加以掩飾,於是它披露在眾人之前,有人願意給我們安慰和鼓舞,令我們由衷感激。有些則是被我們小心的隱藏起來,有各種原因,讓我們不肯說。 久了,那傷痛仍是存在的,並不會消失,它被壓抑在我們內心的深處,只怕累積的時日一久,有一天終將全面反撲,到那時,我們可能束手無策,情勢岌岌可危。 所有的傷痛都必須要有一個出口,大自然是我們心靈很好的撫慰,文學藝術也是,持續的運動也不失為可行的良方……。當傷痛找到了合宜的出口,傷痛成為過去,我們才能真正回復到平靜的心情。 我的好朋友遭逢婚變,先是在家裡她接到不出聲的電話,後來是辱罵,當真相大白,原來丈夫外遇,要求離婚。那時候兒女年幼,她不忍心毀了家的完整,更希望兒女能同時擁有雙親,因此堅持不在離婚協議書上簽字,當時的情形很僵。既然已經撕破了臉,丈夫離家,在外另築新巢。離婚官司有得打了,曠日廢時,也是意料中的事。就在面對不堪的婚變時,她日日以深度的閱讀和手抄,讓自己定下心來,不再淒苦徬徨,終於得以平安涉渡感情的風暴,讓原本激越痛苦的日子逐漸歸於平靜。 而我在面對人生的艱難或風暴時,平日所熱愛的閱讀,卻一無幫助,完全使不上力,反而是寫作讓我離開了不幸的泥淖,看到了朗朗晴空和亮麗的陽光。 也許,在我,創作需要心無旁騖、全力以赴,那樣的專注,反而讓我更能忘卻所有遭逢的煩憂。 或許因為彼此的狀況有別,因此,每個人相對應的方式都未必一樣,我想,只要是適合自己的,就是好。 只要能重拾平靜,殊途可以同歸,又有何妨呢? 我曾讀過蘇東坡一首暢快閒適的詩,詩題為〈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樓醉書五首其二〉: 放生魚鱉逐人來,無主荷花到處開。 水枕能令山俯仰,風船解與月徘徊。 意思是:放生在湖裡的魚鱉追逐著遊船而來,野生的荷花四處盡情的開放。躺在船裡看山,不覺水波起伏,只見山頭忽上忽下,而隨著風飄盪的船,也好像懂得和月亮一起流連不去。 這首詩寫的是在西湖上盪舟,一派優游,讓人忘卻了世俗的紛擾,我以為,那必然來自豁達的心境,令人心生嚮往。 世情的紛擾難以避免,當傷痛發生了,面對比隱藏更堅強也更妥貼,如此,才能真正讓傷痛成為過去,我們又是全新的自己,更可以勇敢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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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主編精選〉問君何所思

■王鼎鈞 對抗新冠病毒,這裡那裡,異口同聲,這是一場全民戰爭。那麼醫院是堡壘,家是防空洞。 居家隔離,人在防空洞裏做得少,想得多。人和人偶然還有寒喧,應該問你想甚麼,不該問你做甚麼。人的念頭連續生滅如萬馬奔騰,中間沒有空隙,若是胡思亂想,那就碰撞踐踏,非常可怕。因此有一門功課教人「不想」。 「不想」很難,退而求其次,有一門功課教人「簡單的想」。記得當年西方人士一度流行打坐,心中不斷默誦一個字:「one」!用一個最簡單的概念驅逐一切雜念。這個辦法我們不陌生,可是沒多久就被佛門的靜坐代替了。 對於我,「簡單的想」也堅持不下去。居家隔離的日子,思想起每一個時期都有一種人最重要,而這一幫人對社會作出重要貢獻的時候,總會附送某些惡行,舉例傷感情,你我心照不宣。現在抗疫,醫護人員最重要,從未聽說病人入院後向護士白袍的大口袋裡塞紅包,從未聽說病人入院前向醫師家中送名酒,從未聽說某個病人靠某人打了個電話弄到病床。醫院的工作有些地方教人不滿意,不過他總還是照看自身的規律工作,多少人說疫情太嚴重,醫療體系崩潰了,我以為疫情確實嚴重,但醫療系統並未崩潰,只是有限度。 想那些可愛的小文宣。病毒是人與人接觸感染,居家隔離是防疫最重要的手段,但為了防疫沒有行動自由,沒有個人隱私,等於變成囚徒,因此很多人強調人權,違反禁令。於是菲律賓政府把一具白皮棺材橫放在馬路中間,加上一欄大字標語:「待在家裡頭!或者待在這裡頭!」語不驚人死不休!於是產生了一句名言:「有人,沒有權,有權,沒有人」,語意雙關,很有巧思。網上流傳一段視頻,一個男性醫生對著鏡頭說:「請待在家裡,保護你自己」!接著換一個女性醫生:「請待在家裡,保護你的兒女」!最後出現一位女護士,她說:「請待在家裡,保護我們!」最後一句出人意表,陡現高潮。真佩服這些高才。 也想到生死。漏盡更殘,生命是一根繩子,新冠病毒和現代醫藥拔河,居家隔離的人等著看哪一邊失手,儼然從容就義。地球還在旋轉,玫瑰還能開,蟬還能唱,蜘蛛照樣在我後院結網。明天,信件照樣來,即使是廣告和帳單,也親切。中華副刊照常出版,上面沒有我的文章,也要看。 疫症總會成為過去,不過是少了幾個人,多了一些思念,不想、也難。這時,想到我給一位朋友的墓誌銘:   如果我來了是一陣風,我去了就是一場雨。 如果我來了是一場雨,我去了就是一園花。 如果我來了是一園花,我去了就是滿地種子。 想念我吧!我是單行道上的過客,永不再來。 ■程奇逢 新冠肺炎疫情爆發已經一年多了,我們第一次經歷如此長時間全球範圍的社交隔離。這次疫情顛覆了我過去對美國的認識,我原來認為,美國科技、醫學世界領先,各行各業的菁英可以正確地認識正在發生或即將發生的事,知識份子會把事實真相告訴大眾,而大眾也能自覺地配合。現在美國以5%的人口,佔有全球確診病例的25%,死亡人數的20%,《時代》週刊稱之為「美國式失敗」。 在疫情期間,最令我震驚和讓我思考最多的是,為什麼美國人對史無前例的死亡人數如此麻木?美國新冠肺炎死亡人數已達到50萬人,歷時10年的越戰,只死了5.8萬人,抗議示威已經在美國鬧翻了天,第二次世界大戰血腥的歐洲戰場、太平洋戰場,總共死亡也只有29萬人。現在對於這麼巨大的死亡人數,所有人的反應只用一個詞來表達就夠了:「麻木」。政府表現麻木,專業人士麻木,民選官員及事務負責官員麻木,全體美國人都麻木了,而且越來越麻木。 以前在我印象裡,美國人對於生命的珍愛是十分感人的,為了拯救一個在自然災害中遇險的人,一個在疾病面前無助的人,幾十、幾百人用盡一切方法救助,為了拯救一個在外國受到無理拘押的美國公民,政府會動用最強硬的外交手段,甚至不惜動用軍隊來拯救他,現在每20秒就有一個人在醫院或家中死去,大多數人卻只是漠然。 2015年,一張照片震驚了全世界,甚至改變了世界格局。一個三歲的敘利亞男童與父母乘坐的船隻在偷渡歐洲時傾覆,他伏屍海灘。這張照片,喚醒了歐洲的「良心」,歐盟因此對中東難民敞開大門,總共有6000萬難民湧入。雖然難民給這些國家帶來了不小麻煩和人口結構的改變,但是他們始終認為,對於受難者同情和拯救的人道主義是至上的。一年多了,我始終沒有看見一張能夠挑釁美國人心靈感應的照片或是一篇振聾發聵的專題報導,媒體也麻木了。社會學家說,如果缺乏來自視覺和生理的死亡表現,我們頭腦中的警鐘就不會敲響。 2020年9月,美國新冠肺炎死亡人數達到20萬時,《時代》週刊封面,在漆黑底色上,用白色字羅列了美國自新冠疫情暴發以來每一天的死亡數位,在密密麻麻的資料上,浮現出一個碩大的數字—200000。在華盛頓,一個志願者組織在白宮前面的國家廣場上插上2萬面小國旗,悼念疫情中去世的20萬人,小國旗如同墓碑,只是墓碑上沒有墓誌銘。然而,在美國疫情死亡人數達到四十萬和五十萬時,再沒有人去做這件事,好像是死亡的人數越多,我們就越不在乎。 其實歷史的記載也同樣令人失望,它與淡漠、麻木和遺忘同謀,稀釋人類的痛苦。再深重的苦難,在歷史書上只有一些數字幾行文字而已,所以,親歷者對自己經歷的獨特思考與敘述就顯得如此重要。無論如何,對2020年,歷史是會記下一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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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想你

■余能城 想你 在每天的夜裡   每個明天 從傍晚才開始   我會邀請剩下的陽光 將你踏實地 自我腳邊喚醒   我會將你打理整齊 反覆謄抄,在 空白的交換日記 我會反覆 句讀 成人的標記   我會親手撕下 一 頁 一 頁 捲成第一支菸   點燃過去 點燃如煙般瀰漫的回憶   不停地練習 深呼吸   直到你不再嗆滿我的心, 避免我在陸上溺斃; 直到想不起你的時候, 我好像終於能 想到我自己──   想到我卻已經 習慣 晚睡晚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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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皮凍

■簡玲 肉攤上掛著幾個面具,兩隻硬挺挺的耳朵和鼻子,她用50塊銅板買一顆豬頭。Giò so,豬皮凍,她家鄉菜,打開遠方,眼睛就會濕潤。 馴服一頭獸,溫水沖燙開火沸煮,焯水,刮掉皮脂拔光毛,細細毛孔逃不出她的掌心。分割一頭獸,擅長的刀工,耳朵、鼻子、眼頰切成塊再切片切細,木耳隨遇而安和豬頭皮熱鍋翻炒,胡椒魚露有媽媽的味道,調味放涼。變身一頭獸,裝進塑膠袋擠出空氣捲成條,報紙裹層,細繩五花大綁緊縛,獸的木乃伊放進冰箱會成凍。 山豬跑進夢境,夜的亂流竄動,語句粗鄙的匕首劃過耳際,她的眼睛戴上墨鏡,身體綴滿萬紫千紅的繁花,豬頭醉醺醺,半睜半開的眼睛掛在身邊。 拿出皮凍,切片,她用力咬碎耳蝸軟骨,像把一個獸頭狠狠地吞進肚子。凍裡安靜的木耳在她口中囁嚅:có nhó nhà ko?có nhó nhà ko?想家了嗎?想家了嗎?她的眼睛一霎潮成一座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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