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樊
《十八‧八十》是已屆八十歲的綠蒂「回首八十詩路」新近出版的詩集,這也是他在台海兩岸所出版的第二十本詩集,可見其創作之豐沛,並不因其耄耋之齡而走下坡。打開詩集之前,顧名思義,誤以為此冊詩集是收集他從十八歲青春年少開始寫詩迄至如今八十歲鶴齡仍筆耕不輟已逾一甲子歲月所作之詩的精選集,俟翻閱之後,恍然始知這又是一冊新作。
其實,這本《十八‧八十》與其說是一冊詩集不如說是兩本詩集,就像是書名所示,分界號的前半「十八」是一部,後半「八十」是另一部,但合而觀之,不論從前面看或後面讀起,都是同樣一部詩集「十八‧八十」。為因應這種特殊編排,本書若能設計成雙封面詩集,則可能更名副其實。
我們讀綠蒂的《十八‧八十》可以發現,他的詩作泰半都是出自「日常的抒情」,例如〈安靜的海〉一詩,敘寫詩人佇足海濱,「足下的浪濤」引發他思人情懷,不意間透露了他孤寂的輕愁:「在披著星光的海岸∕或是足痕凹陷的沙灘∕我攜帶了一隻玻璃瓶子∕來收集獨行的孤寂∕話語安靜得只剩下文字∕我的秋 輕而淡∕淡得只剩下落葉」,情感直洩一覽無遺;又如〈晨光素描〉一詩,速寫從天微亮所看到的街景以至於邊吃早餐邊閱報的情景,用筆宛如炭筆「素描」,抒發他當日「舒適的心情」。此詩借景抒情,情感較為婉約含蓄。
而我們也可以從上二詩得到綠蒂抒情詩一個概括的「抒情」輪廓:微微的愁思與靜定平淡的情緒。以言前詩,該詩如其他多數詩作一樣輕描淡寫詩人的愁思,而引發他思人情懷的時序則是在詩人偏愛的秋日,相較於冬、春、夏三季,秋天確實是一個較易引人多愁善感的季節,其他詩諸如〈秋分、坐看雲起〉、〈秋天與海〉、〈山城暮色〉、〈回憶或者編造〉、〈這一幅赤水瀑布〉、〈走進秋天〉……至少有十五首詩的場景都出現在令人感傷的秋日,而秋天所帶起的愁思,便微微的從其筆尖滲透出來。
再說後詩,如上所述,該詩因是借景抒情,所以情感的抒發顯得較為婉約,它也帶點敘事筆法(從屋外街景的變化寫到室內以晨報佐早餐的情況),然而以寫景、敘事來抒情,顯然非綠蒂所擅長──或也應該這麼說,他喜歡讓「強烈情感自然的流溢」,而不想以拐彎抹角的方式來表達感情,因此以寫景或敘事來抒情的詩作,於他而言,確實比較少見。但不管是直抒胸臆或婉轉表達的抒情詩作,都可以發現他那靜定與平淡的情緒,就像〈安靜的海〉所言「淡得只剩下落葉」,而落葉只聞得到一丁點聲響。
這種不以敘事或寫景見長的抒情詩,在他不少的旅遊詩中更可以一目瞭然,諸如〈午與夜〉(寫普提雅∕芭達雅海濱)、〈雪原上的月光〉(哈爾濱記遊)、〈山問〉(因特拉根旅宿)、〈駝鈴〉(沙漠旅行)、〈千年古寺〉(佛國寺重遊)、〈月光沙漠〉(沙漠旅行)……寫景不多,敘事更少,就像〈千年古寺〉末段所說:「沒有風景 只有記憶∕沒有哀傷 只有歷史簌簌的回聲」,所謂「沒有風景 只有記憶」,這是真心話;但說「沒有哀傷」,卻是言不由衷。事實上,這首詩相較於上述那些旅遊詩,已經對當時佛國寺之物(「大雄殿的釋迦佛已重度金裝∕四大金剛依舊怒目鎮守廟門」)事(「眾人將祈願插入盛滿白灰的銅爐」)略有著墨,可如同末段所示,此種寫景敘事只是為了烘托秋日為詩人悄悄染上的哀傷,即便是淡淡的哀傷。
綜觀這本詩集,不啻是綠蒂對詩明志之剖白,如〈繩索或是容器〉所說,對他而言,「詩是繩索∕於我不是束縛 是界定∕不是拘泥 是準繩∕不用於垂釣或糾纏∕而用於救贖或攀升」,並且這所謂攀升不在汲釣名利,而是「為更接近陽光與天堂」。若果一生只寫一本書,那麼如他於〈一本書〉所言,這「一本書∕只寫 一首詩」。一本詩集一首詩,當然是反夸飾法(其實就是夸飾修辭),而這本等同於詩人「我」的詩集,即便「封面沾滿灰塵∕擱淺在不起眼的二手書店」,仍期盼讀者「打開 能見到盎然的綠色花蒂∕也見到微波興浪的小舟」,詩人的自述明志,在此看來似乎並不怎麼起眼,其「宏願」只希望讀者「能見到盎然的綠色花蒂」與「微波興浪的小舟」,便能心滿意足。
對綠蒂來說,詩是他「存活的要素之一」,就「像陽光、空氣、水一樣」,在「歷經文字的雕琢裝飾」後,「仍見自然透澈的初心」(〈風寫的詩〉);所以說,「詩=存在」於他而言就有了本體論的意涵。綠蒂這些言志之詩,也可以說是「詩論詩」,如〈我詩 故我在〉、〈詩的迷宮〉、〈風寫的詩〉、〈現代詩補習班〉、〈繩索或是容器〉……這些詩論詩一方面在表達他的詩觀,另一方面也是其自況之作,就像他於鶴齡所寫的〈星月迷航〉,以回首一生詩創作的口吻如此明志:
浮雲移月
風動花影
皆是詩心的飄盪
夢中尋找的美麗海洋
早已千帆過盡
經歷一次又一次的消失與背叛
我依然是詩國的信徒
最後孤寂的感傷
仍是最初的心境
如穿透叢林的夕暉
依然光亮而溫煦
這裡,綠蒂闡述了他對詩終身不悔、初心不變的詩觀,他那飄盪的詩心在夢中隨時在找尋美麗的海洋,不管創作歷程如何,他依然是「詩國的信徒」,最後雖不免也洩漏那孤寂感傷的心情,但如他所言,這八十年的回首「如穿透叢林的夕暉∕依然光亮而溫煦」。
綠蒂這些言志之詩一貫出以他向來樸素的風格,老而彌堅。他並不以陌生化(defamiliarization)的手法、艱深繁複的意象取勝,就像他靜定的心境,平淡中不失韻味;而這些晚來的字句正如上詩最終所說「如穿透叢林的夕暉,依然光亮而溫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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