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攝影/辛金順
一巷斜陽照古城,風吹蛺蝶逐雲輕。
枋溪舊曲今何在?老厝殘碑寂寂聲。
時間快要忘掉清水寺旁的水流觀音巷了,那些曾經走過被拆除老房子而留下空地的腳步聲,逐漸的走遠。夏日六點的夕陽照落,在這條還剩下一排破陋日式老屋的巷子內,照出了歲月一分巨大的寂寞感。
我不知為甚麼會闖進這充滿著寂寞感的巷子內,只是隨意閒走,卻不經意地隨著黃昏的夕照,遇到了這條短巷中一排破陋、蒼老、斑駁,甚至剝落著歲月的兩層樓木造老房。從屋貌外形判斷,房子的身世,至少有百年以上的歷史了。風雨和歲月在此,無聲侵噬著它們的夢、門窗、樓台和磚牆,並剝露出了它們漸漸頹圮疲憊的樣態。因此,若不加以重建,或整修,以進行歷史空間的再造,則這一排連老屋,勢必將會在未來遭遇到被時光完全吞蝕和拆除的一天。
只如今,佇立在這巷子中,以及老木屋前,除了舉起攝影鏡頭將它保留和存在數位相機記憶體內之外,對於眼前這一連排八間的老舊殘陋木屋,我又能從中讀出了一些甚麼訊息?
大部分木屋都緊閉,一連排的井形木條格子窗,在光影斑駁映照下,顯得有說不出的荒涼。夕陽照到樓台,將一些破落的木欄杆和攀著屋頂而生的藤蔓,也照出了沒落的寂寥。而歲月在此的每一個筆畫,都靜靜在書寫著「滄桑」這兩個字吧?
此刻,我看到門牌50號房的大門開著,這是一整排木屋中保留得最完整的一間。屋內有幾個人在談話,我從外探進去,只見裡面擺設著老舊木桌木椅,檯燈、舊熨斗、老收音機和古老放錄影機等等,後來有一阿伯走出來,看到了我在外面探頭探腦的樣子,對我笑了笑說,這裡是清水巷的生活文化工作站,屋裡展覽一些歷史生活文物,可以進來參觀啊。
他說他是這區的里長,偶爾會來看顧一下工作站。只見他實樸得可愛,說著話,滿臉的皺紋也跟著在笑。然後他指著旁邊的老舊電話,說這款要從九個小洞撥出號碼的電話,應該是比他的年紀更老。而他是在民國三十九年出生的。於是我說里長伯,來拍張你撥電話的照片做個紀念吧,他高興地低下頭來撥著電話號碼,還對著電話筒說著日本話もしもし,那憨態,無疑為這房子增添上了一絲溫暖。
房中有樓,爬上木樓梯,到了二樓時,卻只見簡陋的木樓板,很耐踏,樓上有一房,房中擺放了個舊鐘木椅,打開陽台前木門,夕暉照落,將陰暗的樓間暗影驅散,但卻也同時映照出了光塵紛飛,四處灑落一地亮班。而待落到樓下來,問起這一連排老厝會不會被拆掉,里長伯有點無奈的說,這一帶都屬於清水寺的資產,政府要重修相當困難,所以房子破落傾頹,或者未來也有可能全被拆掉吧。話裡似乎有著一種難言的隱意,欲吞欲吐的,左右為難。
他後來帶我到屋前的溝蓋上,指著溝蓋說,這下面溝水以前是枋溪的溪尾流經之處,所以此處溪水也叫山仔尾溝,或溝尾溪。早期寬度是橫到巷子中間,因而當時連排老厝就是建在溪邊。後來河段因開發,而被侷為小溝或封蓋成暗渠,你聽,下面還流著水聲潺潺呢。其實我沒聽到潺潺水聲,只見旁邊貓咪高地矮牆生出的綠植,有兩隻蝴蝶在夕陽中互相追逐,翩翩地,在風裡飛向矮牆的另一面去,消失了。
低下頭來,我又看到一個溝蓋石板,上面刻著「水流觀音」四個字,而且還註明日治初期此處叫清水寺街,後來改成清水町一丁目,以前屬於一個相當熱鬧的地方。里長伯說,早期溪中水清,因此還可以在這裡看到有人搗衣洗刷呢。然而,歲月卻像一把無情的雕刻刀,總將繁華刻成了衰頹,將昌盛雕成了破敗,時間遞嬗,一切,都將隨著日久而逐漸頹圮,最後,也將慢慢的消散。
此時,我卻想像自己如浪遊四方的旅人一般,曾經在某個黃昏裡行經這清水町的溪岸,然後遠遠看著一兩個婦女在黃昏中的岸邊用木杵搗衣,搗衣聲輕輕傳來,宛如一首詩歌,輕輕而溫柔的,訴說著光陰的老去:
昔日清風町上過,溪間浣月夜黃昏。
而今行旅翻欄盡,只剩南門舊夢痕。
啊,一切的一切,都成了舊日的一抹夢痕,並在時間的水上,無聲,輕輕的漂過。
而夕陽下想像的想像,卻總是那麼的遙遠,遙遠得成了無法企及的遠夢。這時,里長伯卻指著前面說,你看那座廟的前面呢,以前從清朝時不知自哪裡流來了一塊古香木,在那溪岸擱下,後來被村人撿起,雕成了座觀音,並供在清水寺內,因此這巷子也跟著流水而來的觀音香木,被稱做「水流觀音巷」了。
我聽著里長阿伯的話,心裡卻想著,古老的傳說,隨著傳說潺潺而流,實際上卻反而比消失了的枋溪和頹圮老厝更能歷久與傳遠啊。而夕陽的微光,此刻已經照落了淡淡的暮色,因此跟里長伯揮手說再見後,我跨步向前方的寺廟走去。
到廟前,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廟上門楣高懸的「寶筏渡川」匾額,與廟前金色的香爐,兩物一上一下,卻靜靜襯出了寺廟的莊嚴氣象。廟中主要供奉的是木雕的水流觀音與原祀的清水祖師,後殿則祀有地藏王菩薩、註生娘娘和福德正神等。這座具有兩百多年歷史的寺廟,無疑看盡了人事遞換的變遷,同時,也默默護佑著左右居民的安康福壽。
而廟宇的傳說,似乎為它增添了許多神秘的色彩,也讓我的想像,隨著流水觀音的意象,勾連到詩的隱喻,或小說敘事的情節;感覺,那是天祈的一種聖性修辭,無形中也把信仰拉到了庶民需要仰望的高度,為廟前的香爐,添香點火,並使香火長久在此繚繞不絕。
可是,引起我更大興趣是廟前的百年老榕樹,蒼蒼鬱鬱高聳入雲,像是在傍著寺廟的悠悠歲月而立;當走過樹下的人輪迴再輪迴後,它依舊還是在那裡,以風雨為誓,以日月為盟,以天地為彼此相守的庭院,漫漫敘述著人間永不老去的故事。
我在暮色的樹下徘徊了一陣子,一時情思湧動,最後而寫下了這麼一首七絕:
流水觀音傳聖跡,煙繚香鼎送昏晨。
一榕老樹蒼蒼見,已是紅塵七世身。
似乎有情人間,都會有各自的相守。就像老榕樹下的老井守著榕樹,百年榕樹守著清水寺,是以「相守」兩字,成了不需言銓的詞句,無言而有情,有情而忘情,默默中自然而然含蘊著深深的情份啊。因此,風月無邊,卻也無關風月,只是一分緣。這一如寶筏渡川,此岸就是彼岸,彼情就是此情,人間回眸之處,處處都是渡者與被渡者的相互依存啊。
從清水寺的右側走向開山路時,我看著路上車來車往,紅綠燈的轉換間,突然感覺,紅塵中的熙熙攘攘,都在暮色的幻化裡,成了一個謎,謎中有成住壞空的幻象,也有時間流水潺潺不絕的水聲。而涉水行過的人,最後是不是也會成了流水,流向遠方的同時,也跟著在遠方消逝?
此刻,我在謎中,謎也在謎中,只有清水寺的觀音,低眉,無聲,輕輕的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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