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坂幸太郎/著 鄭曉蘭/譯
國高中的回憶,不論好壞,大概因為有很多都是思春期特有的羞愧往事,所以伴隨著實際體驗。不過,只要想到小學的事情,總是模模糊糊的。
儘管小學六年級那幾個月的事也是重要的記憶,如果嘗試回想,感覺就會像在閱讀某個地方的其他人的冒險奇談。
那一段一段斷片式的場景,會逕自隨著回憶冒出來、逐一排列下去。
陡然浮現的是上課面對桌子在考數學的自己。
坐在桌前,面對考卷,拚命壓抑激烈心跳的我。成績或運動全都普普通通,在班上並非醒目的存在,也不是被疏遠的存在,當時的我就是這樣的孩子。……
導師久留米──希望大家從直呼名諱這點,體察到我對這個導師的感覺──最後總會留下兩道難題,所以很難完全答對。除此之外的題目,憑我的腦袋也能解開。接下來,就只等久留米說:「好了,到此為止。從後面把考卷傳上來。」
依循往例是要這樣做沒錯,但當時的情況不同。
我的左手握著一團小紙片,那是右邊座位的安齋傳過來的。紙條上寫著數字,那是安齋寫的小字,每個問題都以逗點區隔,寫著考試答案。
「我會把那張紙條傳給加賀,加賀再傳給隔壁的草壁喔。」安齋之前這麼指示我。
冷靜!內心每次這麼高喊時,心臟就背道而馳地強烈鼓動。要是被久留米發現的話怎麼辦?說到底,小學生的時候,老師就是絕對正確的存在。……更何況,久留米擁有獨特的威嚴。不僅體格好,五官也像演員一樣端正,牙齒又整齊。那時候的久留米,應該三十五歲以上不到四十,比我的父親還要年輕。儘管如此,對我而言的他,仍擁有比父親年長許多、嚴格許多的恐怖父親形象。久留米從五年級開始是第二年擔任我們的導師,每次被他喊到名字還是一樣緊張。不只是我,班上所有孩子的身上似乎有某一部分持續萎糜不振。就是這種感覺。
事前明明跟安齋他們演練過了,我想。不,事實上,我當時可能甚至沒有多餘心力想這些。心跳聲充塞整個腦袋。
佐久間舉起手。她是全班最高的女生,眼睛大大的,不能諱言就是個美女,換句話說是全校最受注目的那種類型。父親是著名電信公司董事,偶爾也會在電視上露臉,對於區域經濟貢獻良多;她的母親則熱心投入教育,是常對學校做法下指導棋的人物。基於以上種種種理由,校方也對佐久間另眼相待。
「老師,」佐久間以明確的聲音說。
「怎麼了?」
「這裡的影印,看起來很吃力。」
一切按照計畫進行,她下定決心了。那個佐久間是不顧風險,想掩護「作弊戰爭」。既然如此,我不做怎麼行呢。
就在久留米走到佐久間身邊,彎下細長身軀注視考卷時,我悄悄伸出左手,將紙條放到草壁桌上。我的姿勢維持不變,只有左手臂靜靜移動。雖然不是大動作,總覺得非常醒目。
「為了避免正式來的時候會緊張,就是要事前一直好多次、不斷地練習,練到身體可以自動動作喔。」
我按照安齋的建議,一週前開始每節下課就練習,讓手靜靜伸到隔壁草壁座位的練習。
雖然整個人沉浸在完成使命的放心感,為隱藏反而變得更強烈的心跳,我的臉頓時貼近考卷。
計畫當初,我提議說:「反正都要傳紙條了,把答案寫在紙上的工作,也由我來不是比較好嗎?」如果是數學考試,我也有自信能拿到一定高分,而且與其要經過安齋寫出答案然後傳紙條給我,再由我傳給草壁這兩個階段,不如由我寫出答案直接傳給草壁還比較順暢。只是安齋堅持說:「這樣不對,」還說:「分工合作比較好。而且比起草壁隔壁的加賀,隔壁隔壁的我,心情上也比較有餘欲,比較容易寫出答案。」
安齋的解讀很敏銳。事實上,要我在考試時自己把答案寫在紙條上,根本強人所難。我可能會因為過度緊張、當場昏倒。
至於左邊的草壁接過小抄後採取了什麼樣的行動,我已經不記得了。總之就是因為實行作弊的罪惡意識,還有不顧危險採取行動的高昂情緒,一個人在那邊心跳不止。
★
我也記得到美術館那時候的事。我去了,兩次。第一次,不知道是在作弊戰爭之前,還是之後?不論如何,應該就在那段時間就是了。畢竟,那也是整個計畫的一環。
「加賀來過這間美術館嗎?」安齋問。我老實回答:「我連這棟是幹嘛的都不知道。」我也不可能對繪畫有興趣,雖然知道學校附近有座形狀不可思議的龐大設施,卻從來不覺得自己會跟它有緣。
當我們走進館內,我反問安齋有沒有來過。結果那聲音在廣大館內響亮迴盪,我嚇了一跳,背脊發涼。這裡的人雖然零零星星,但是好像所有人都屏住了氣息,讓人不禁懷疑是不是只要發出腳步聲天花板就會崩塌,然後會有個巨大的惡鬼探出頭來說:「找到你了呦。」接著一口把人吞掉。這裡不論是誰都害怕發生這種事情。這裡,就是寂靜到讓人會這麼想像。
「有空的時候常會來看畫。」安齋這麼說。雖然也太簡單了,但我因此變得好尊敬他。
我整個人手足無措,只管跟著安齋,所以也不清楚詳細狀況,不過那應該是常設展吧。我們背著書包,穿過住在當地的抽象畫家作品展覽區。
「這畫,好像是當地畫家的作品耶,」安齋輕聲說。
「我也不知道啊。」我提心吊膽地呢喃答道。
小六的四月才剛從東北地方轉學過來的安齋還比較瞭解當地狀況,實在丟人,不過我只覺得「安齋真是個萬事通」。
「據說是抽象畫很有名喔。我上次來的時候,問過學藝員姊姊,這個畫家在海外好像也有很好的評價。」
對於當時的我而言,別說「抽象畫」了,就連什麼「學藝員」(註:日本須經過國家考試認證的資格,意指在博物館─包括美術館、天文館、科學館、動物園、植物園、水族館等工作的專業職員)、「海外」都是未知、遙遠世界的詞彙。
「這樣喔~」我假裝很懂地回答。「這種像塗鴉一樣的東西,很厲害喔?」
我不是要幫小學那時的自己說話,那畫實際上就真的很像塗鴉。有看來像線條的東西,也有像漩渦的東西,藍色與紅色到處亂噴。
安齋已經走到裡面去了,所以我也跟上去。美術館的工作人員大概認為,有時會來逛逛的安齋是「喜歡畫的孩子」,並不覺得放學的我們出現在這裡有什麼可疑,反而較常瞇著雙眼,像在看「熱心學習的孩子」。
我們在並列著素描的牆壁前停下來。那全是約明信片大小的三張小品,都沒有著色,感覺像是潦草的草稿。我的感想不禁脫口而出:「這種東西我好像也畫得出來。」
安齋問:「你真這麼想?」
「感覺畫得出來喔。」
「其實這個,小孩子是畫不出來的喔。」
「是嗎?」
「就是因為具備素描能力,才能崩解成這樣的。」
安齋這話是什麼意思,我當然不明白。「可是,不覺得好像畫得出來嗎?」我執拗回嘴。
安齋因此像是滿足似地點點頭。「說到重點了呢。」
「重點?什麼東西的重點?」
安齋沒有回答我的問題,環顧四周。會場角落有張椅子,有個工作人員坐在那裡好像在負責監控展場。
如果我的記憶正確的話,後來那天我們就離開了美術館。
我就是在回程路上邊走便聽安齋提起那個作戰的內容。
......
「加賀去引開工作人員的注意力,我同時用別的畫把美術館的畫掉包,然後帶走。」
(本文摘自皇冠文化新書《反蘇格拉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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