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曉頤
小週末的午睡,被轟然大作的雷聲驚醒。
今天不是假日,可是,醒來,全家人都在。雙親猶在午寐初醒賴床中,懶懶地,瑣瑣碎碎話家常;先生,在房間裡電腦工作,而女兒晴晴就坐在餐桌前,邊用手機看卡通,邊吃百香果,隨劇情起伏而不時天真地笑出聲。我一邊把筆記型點腦取到她的對面坐下,開機,不時看她的嫩粉紅蘋果臉,甜絲絲的。
即將升國中了,天生聰明伶俐、性情淋漓,但或許因為全家太寵護,不只當她小公主,還當她是小娃兒,以致有時憨憨的,令人打從心裡疼。不久前,我在自由副刊發表一首詩〈願妳平安晴朗──給即將上中學的安晴〉,同步加照片貼在臉書上,留言迴響迅速形成很長很長一大串,晴晴居然把每一則留言都一一看過,想看到別人的稱讚。很特殊地,晴晴到現在還跟我睡,還非常依賴我的床邊故事,我有時微憂愁,捨不得地對她說,國中以後,課業忙碌,她要獨自睡一間房,不能再講故事……有次,這孩子鬼靈精大地「安慰」我說:「我跟妳說,妳不要擔心,國一功課壓力還不大,不會很忙,我還是可以跟妳睡,有時間聽一點故事。」我笑了。
好難得好難得,居然會有如此一段時光,約莫兩個月了,全家五人每天都居家生活:雙親退休,我是全職文字工作者,女兒放防疫假,前幾天畢業典禮;而做平面設計工作的先生,公司規定全部工作居家工作,我只好讓出了電腦,拿出我浮塵久矣的亮紅色筆電,在餐桌寫稿。經常,晴晴就這麼坐在我對面,或寫工作,或玩手機、吃水果蛋糕下午茶。靜謐地,尋常而幸福地帶著某種質感,有點像小津安二郎的電影畫面,這樣的生活。日復一日。我多盼望這種生活一直延續下去。
幸福是重複,是時間的恢復,這個概念太多人說過。我原以為最早是馬克斯,他說,真正的烏托邦是奠基於回憶之上的,並舉《追憶逝水年華》為例表示,幸福、自由總是和恢復時間的概念在一起。後來方知,早如齊克果的《重複》,已經提出:
「重複之愛才確是唯一快樂之愛。」
「生活即重複、重複即生活之美……」
在我認為,殘酷莫如米蘭‧昆德拉。我早在二十歲以前就連續讀他的小說,一直欣賞敬佩他,並讚嘆他提出過好多好棒的話,但這句話太殘酷了:「人是無法幸福的,因為幸福就是渴望重複。」他並提出「黃金的鄉愁悖論」,悖反於大多數文學家是懷舊的,他提出人年紀愈長,愈沒有時間回顧過去。
我知道,我一直都知道,時光無法重回,幸福不會是永遠,為此悵然,甚至恐慌得不敢想下去……
畢卡索有段話令人欣慰,雖然我還不能全然參透。
「你所愛的一切或許都會遺失,但最終,愛將以另一種形式返回。」
撫愛著這段話,我多珍惜這段全家人每天窩在一起的小團圓時光。我深知,不易再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