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圖 李民安
父親吵著要我為他畫像,算算已經吵了十多年了。嚴格來說,他並不是要我畫他的像,而是要我畫一張他父親的像。
坦白講,我從來就不喜歡替父親做事。理由很簡單,他對子女的態度,向來是以刺激代替鼓勵,以處罰代替誘導,以漠視代替讚賞。在他那不知傳承自何處的「為父邏輯」裡,讚美的話是留給「外人」去說的,而他身為「若養之不教則有過失」的父親大人,不但有責任不讓我們被旁人的好言好語沖昏頭,更有義務一針見血指出我們的未竟之處;一來殺殺我們的銳氣、驕氣,免得「連自己姓什麼都忘了」,二來也可以鞭策我們百尺竿頭更進一步。
記得二姐念初中時,數學成績老是不好,父親為此所採取的激烈手段,就是把她的成績以紅筆書寫,張貼於門楣之上。此舉對當時還在念小學的我來說,只覺得好玩、好笑,全然不知二姐日日蹙眉低首,背著沉重的書包,在我無知的訕笑中進出家門的受傷心情,直到我自己的數學成績也時常在低空徘徊時,才體會被這麼不留情面的教育,實在是夠「慘」的了!
因此,儘管大姐當年能從別人聽都沒聽過的「北農附中」,考進萬裡挑一,人人稱羨的「北一女」,也沒聽父親在人前人後說過什麼「溢美」之辭;也儘管二姐曾是政府中央機關裡最年輕的女主管,至今也只記得他「就算妳當了皇帝,我還是皇帝老子」的「警語」。
至於我,學業上一向既欠缺光輝的歷史,又沒有「雪恥圖強」的成功記錄,他時時「提醒」我的,就是我是家中唯一沒穿上綠制服的「敗筆」,而我那些從小到大,年年在班上拿最高分的美術作文、音樂體育,在父親眼中,根本就是無甚可觀的雕蟲小技,他最常用來「打擊」我的「名言」就是:「中國只出了一個張大千,妳以為你是誰?」同理,中國也只出了一個黃自和紀政,而我,在他的眼裡,註定什麼也不是。
其實,這也難怪,父親拿起筆,寫得一手好柳字,文章做得刮刮叫,七言五言信手拈來,才情俱佳,進得廚房,能燒一手好菜,尤其切絲切片的刀工,大概連開餐館的大師傅都得讚聲好;小時候家裡從雞籠製作到家具修繕,無疑不是由他那雙巧手包辦。他自己是這麼多才多藝能幹看得見,也就不怪他看我們時時搖頭處處不滿意了。
父親最早要我畫像,是在我上大學以後,那時兩岸交流未開,他輾轉得到家鄉的消息,收到依然健在的姐姐捎來別後四十年的第一封信,還附了一張小照。
說是小照一點不為過,在只有兩根手指寬的黑白照片上,姑媽指節粗大的雙手併攏擱在膝上,寬鬆的褲管下,是一雙瘦得見骨的腿。父親把小照拿到照相館翻拍放大後,要我以此為本,為姑媽畫一張像。
我才不幹呢!試想,四十年的時空差距,再加上翻拍放大後的失真,我絕不可能畫得令他滿意。於是,我便以他每每說我畫畫沒有格局為由,拒絕受命,這著實令他惱怒了好一陣子。反正我是打定了主意,寧可不畫被他罵一回,也不要畫了之後讓他有憑有據,三不五時拿出來在眾親友面前指點、數落我一輩子。
此後,每當我得意展示新作時,他總要說兩句酸話:「朋友不請,你都還自告奮勇為他們畫像,看來我這個老爸,在妳心目中還及不上那些朋友啊!」而我總是仗著臉皮厚、心腸硬,給他來個相應不理。
父親還有一個毛病,就是有「今不如昔」的心理,總認為過去的比現在的好,不在眼前的人又比日日同處一個屋簷下的來得可愛的多;所以,音訊不通的老家,雖是現實中的窮鄉僻壤,在他心裡卻不啻蘇杭天堂,而四十年睽違的親人,儘管明知已受「為求生存不擇手段」的大環境改造,卻又固執的相信,他們對他只有親情絕無企圖。
極其念舊的父親,得知我公公、奶奶是活活被餓死的事實,猶如晴天霹靂,好長一段時間鬱鬱寡歡,每逢中元化紙、除夕祭祖,和公公奶奶的冥誕,他都不免在上香時痛哭失聲。
開放探親後,七十好幾的父親不辭勞苦,拖著已經不再硬朗的身子,幾乎年年大包小包返鄉探望;每次都是去前熱烈期待,回來之後牢騷不斷。最令他痛心疾首的是,老家先人一切可資紀念之物,均已在歷次政治運動中焚毀殆盡,連一張公公的相片都沒能保留下來,令他欲一睹先父慈顏而永不可得。
1994年,父親終於在我們請將激將的法子全用盡後,同意暑假來美探親,這距離他上一次來美為大姐主持婚禮,屈指已有十年。
不知是不是老了,父親變得和以前不太一樣,那天他居然問我:「書架上那副字是誰寫的?」
「我!」
「真的?那可寫得比我的字還好哩!」
我真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又補上一句:「我看妳是從別人的帖上描下來的吧!」我心中失笑,父親其實沒變得太多。
有一天,他十分鄭重的對我說:「我現在每天照鏡子,都在鏡子裡看到妳公公的臉,我除了頭髮比他長,臉頰較豐腴之外,回老家人人見了我,都說我和妳公公長得一模一樣。」
他停了一會兒:「女兒,哪天有空,幫我畫一張妳公公的像好嗎?」
這回,心理居然沒有太多掙扎就一口答應了,這倒讓父親有些意外。
那個下午,待他午睡起身,便一臉肅穆的坐在我指定的位置上,雙目緊閉,他說:「我要在心裡祈求妳公公保佑,幫助妳的筆,畫出他的樣子來。」我想著他渴望見到父親的孺慕之情,深受感動,下筆格外用心。畫完之後,他激動不已:「真像,愈看愈像。」如此直接,毫不保留的肯定嘉獎,是我從小到大從未聽過的。
心裡一高興,我索性就再大方一點,買一送一,宣布次日專門為他畫一張像。
第二天,父親把頭髮梳得一絲不亂,並特地結上領帶,端坐在老位子,於是,前後一連三天,我一邊聽他講述當年為了抱我看閱兵遊行抱出盲腸炎的往事,一邊仔細研究他臉上每一道皺紋的走向,到後來,父親堅毅的眼睛 ,直挺的鼻樑,弧度優美的唇線,嘴角的法令紋,和右頰深陷的酒窩,閉上眼都在我腦子裡看得清清楚楚;我前幾十年看父親,都沒有這三個下午來得深刻。
我在三張紙上勾勒出三張大同中存著小異的面孔:一張短髮削瘦,是我未曾謀面的公公;一張不苟言笑,是我自小就熟悉的父親;還有一張,則是略帶笑容,嘴角微微上揚,我最喜歡見到的「老爹」。
他小心翼翼把我裱好的畫像收妥,想起什麼似的說:「其實你不該放下畫筆的,以前妳和曹媽媽學畫時,有一張竹子畫得真是好,每一片葉子都像被風吹著在動,我沒見過畫得那麼好的竹子。」
父親不會知道,我多麼希望這句話,他在當年就能告訴我,那麼,我或許就不必等了這麼久,才有勇氣替他畫像了。
(選自墨言文化即將出版新書《畫裡畫外─李民安的插圖散文集》,編按:李民安即華副插畫師國泰)
Read Mo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