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黃絹 插圖/國泰
接連兩次流產後,她的心情盪到谷底;想到要有個孩子竟是如此困難,她不禁埋怨起上帝。
「順其自然吧!」在病榻中的父親安慰她:「婚姻的維繫不一定要靠孩子,夫婦感情和諧更重要。」
讓生病的父親擔憂真是該死,她勉強打起精神,強顏歡笑。
其實是想在父親有生之年,能夠讓他親手抱抱他的孫子,但看他的病況,似乎不太可能了。
三個月前,醫生診斷他罹患了肺癌,估計剩不到一年的壽命。父親看得開,但全家人都不能接受這樣的惡耗。
母親痛哭自責,後悔沒能留意丈夫的健康狀況。但這怎麼能怪她呢?父親和她似乎有層隔膜,不論病痛或心事都是一個人承受,要說他對妻子冷淡,不如用疏離來形容比較貼切。
母親的性格剛烈,早年她跟父親吵嚷的原因,泰半都是為了一個女人──有次父親帶她和弟弟去看一個女人,她記得那女人溫婉柔美,聲音也是輕輕柔柔的,她對父親說:「你的孩子長得和你很像!真好,再怎樣說都值得。」
父親回她:「但是代價太大了,若不是…」
她攔住他的話;「別再說了,過去都過去了,再提又有什麼好處?」
她的眼神哀悽,而父親的神色充滿絕望。
他是愛那女人的。
她不知道那女人是誰,但母親卻知道,她知道她的存在,也知道她是丈夫心之所繫。
被丈夫漠視已經夠難堪了,知道他和她會面更令母親憤恨難忍。後來母親從弟弟口中知道父親帶他們姊弟去探望那女人的事,歇斯底里地衝著父親嘶吼:「如果你想嚐嚐什麼叫悔恨終生的滋味,你儘管再去和那女人相會!」
母親的恐嚇不是虛張聲勢,她已經寫好了遺書,不惜以母子三人的性命相脅。
是否因為當時母親激烈的舉動和玉石俱焚的態度讓父親迷途知返,捨棄了所愛的女人?她不清楚,但從那次以後,父親不再與那女人相見。
家裏恢復了平靜,母親保住了婚姻,但父親卻像變了一個人。
對外,他是深受學生們敬愛的中學老師,一直到他退休後多年,他所教過的學生還不時上門或來電問候他,有時也邀請他出席聚會。他是一個好老師,無疑地也是個好父親,他教他們姊弟做人做事的道理,監督他們學業,陪他們一起成長,但是做為一個丈夫呢?他應該不是個及格的丈夫。
父親與那女人不再相見,並不意味他能回應母親的感受,大多數時候,他看著妻子,眼裏卻好似在看著另一個人,他希望看到誰?那個他所鍾愛的女人嗎?
既然結婚,不忠於婚姻,卻移情別戀於另一個女人,不論是良心或道德上都是應該遭受譴責的。她雖然深愛父親,但父親卻令她在心裏種下了對男人、對愛情的不信任。
「男人是不是都有喜新厭舊、見異思遷的毛病?」上大學時,有次她和表姊討論男人劈腿的問題,憤慨地提出這一點。
「妳說誰?」表姊不以為然地問:「妳男朋友嗎?」
「每一個男人,包括我爸!」她回道,認定父親曾經出軌的往事,表姊應該也有耳聞。
「妳爸?不可能!」表姊斬釘截鐵地向她保證;「我媽說表舅是她見過最重情重義的男人。」
「重情重義的男人會外遇?」她哼道,不禁把父親多年前的桃色事件一股腦兒向她傾洩。
表姊沈默地聽她說完,若有所思地搖搖頭。
「有些事情根本不是妳所想的。」
「妳又知道了?」
「知道得比妳多…」比她大十八歲的表姊倚老賣老地說;「起碼我高中畢業的時候妳都還沒出生呢。」
「所以妳也知道那個女人?」
「唔…」表姊猶豫一下點點頭。
「她是誰?」
「我曾經叫她表舅媽…」回視著她疑惑的視線,表姊回答:「她是妳父親的元配。」
「元配?」出乎意料的答案讓她瞪大眼。
為了證明所言不假,表姊帶她去她家,取出了泛黃的相本,裏面有好幾張親戚結婚時拍的照片。她指著其中一張。「妳總該認得妳爸吧!」
真的,被水漬和黴菌侵蝕了邊角的照片裏的新郎,帶著幸福的淺笑──他確實是她的父親。年輕俊逸的父親才二十五、六歲吧,新娘的年紀和他相仿,嬌俏的臉上露出夢幻般的笑靨,他們是一對璧人,儘管她不願承認,但照片中的兩人看來就是如此登對。
「她是我爸的前妻?」她的腦子轟轟然,震驚得無法把這消息和現實相連結,「我爸結過婚?」心裏充塞了太多疑問,不待表姊開口,她又問:「為什麼他們會離婚?」
「還不是那句話─萬般皆是命,半點不由人…」
「什麼意思?」
「妳記不記得妳祖母?」
她不瞭解怎麼扯到了祖母,記憶中的祖母身軀瘦小佝僂,卻有嚴厲和挑剔的個性,能夠討她歡心的只有小她兩歲的弟弟,因為她的寵溺,讓小弟養成目中無人的驕縱個性,當她六歲時祖母過世,她曾報復地狠狠捏了弟弟的胳臂一把,弟弟那時還跑到祖母的靈堂前去哭訴。
「記得…」她點頭:「但是我祖母跟他們離婚有什麼關係?」
「是她逼他們離的…」
表姊說的好像是本土電視劇裏老掉牙的劇情;一對相愛的男女結了婚,卻因女方不孕,硬被婆婆逼著兒子跟她仳離。
「結果我爸就離了?」
「你爸才不肯!」表姊說:「結婚到第五年,即使檢查證明是表舅媽的問題,你爸爸依然不離不棄,堅持不肯離婚。」
「那…」
「他決定要領養個孩子,以安他母親的心,但姨婆豁出去了,怎樣都不願接受沒有血緣的孩子入門。」表姊嘆了口氣;「結果僵局依舊無解。」
「…」
「以前的生殖技術沒那麼進步,女人若是不孕差不多就判了死罪,夾在丈夫和婆婆中間,是為了不讓丈夫承受不孝的罪名而離婚,還是讓他為了延續子嗣而娶個小老婆進門,對表舅媽而言恐怕都是痛苦的煎熬。」
「所以她只能選擇離婚一途?」
「嗯…迫不得已,誰叫她有個那麼厲害的婆婆…」
表姊述說篤信命理的祖母不知從哪個江湖術士那裏聽來,只要媳婦仍在,不管用什麼方式都是子息無望,無法可想的她只能跑到媳婦面前磕頭,磕得價響,連前額都磕破了,求她不要斷了程家血脈,這麼嚴厲的指控,再怎麼想委屈求全的媳婦恐怕也只有一條路可走…
她聽著相對無言,如果這是老梗悲情的肥皂劇,她早就轉台不看了,但它不是,它是父親的人生,是任由命運寫就的真實劇本。
「所以他們還是離了,我爸也同意?」
「妳爸爸知道妻子的苦,為了讓所愛的人解脫,他才選擇放手,但這可不表示他有再婚的打算,他是打定了主意要違逆姨婆,一輩子抱持獨身。」
「如果是這樣,我媽又怎麼會在他的生命裏出現?」
「這個說來妳可別生氣,以前我媽見到有個追到表舅家,幫他整理家務,照顧姨婆,噓寒問暖的小女生,我媽曾問表舅是不是喜歡她,表舅很無奈地表示他只是當她是個小妹妹,而且也不要她過來,但她卻執拗地聽不進去,我媽還因此大驚小怪地還問我;是不是現代的年輕女生都很主動,喜歡男人就要倒追他?」
「妳說的是我媽?」
「對!妳媽外型亮麗又活潑,被她追求的男人應該也覺得很榮幸。」
表姊一說,她想起母親曾提到認識父親的經過,那時她是大飯店的櫃台,年輕漂亮,追求者眾,但她卻獨鍾前來開會的中學教師,她形容父親的氣質,溫文爾雅,卻有男人的成熟穩重,他大她十多歲,但年齡的距離阻隔不了小女生愛做夢的心理,陷了下去。
母親說得好浪漫,她也固執地認定父母是因愛結合,但聽著表姊述說前塵往事的時候,她突然覺得,也許母親的愛情,只不過是一廂情願。
「或許我爸那時也動心了啊。」
表姊說:「他有沒有動心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當年表舅為了要躲她而住到我家,我跟在他身邊,看他時常看著前妻的照片,離婚三年,可我知道他還在等她。」
「既然如此,他最後怎麼還是娶了我媽?」
「說來說去還不是妳那個厲害的祖母!」表姊記得很清楚;「就跟當初知道只有媳婦自己提出離婚的要求,才能讓不肯離婚的兒子放手,她也清楚若不是讓表舅自己答應再婚,她也沒辦法押著他走進結婚禮堂。」
「她有什麼辦法?」
「苦肉計呀!姨婆粒米不進,一連四天,絕食相逼,我們都守在她的床榻前,看著她命在旦夕,大家不是哭著求她吃東西,就是勸表舅要順從老人家的心意。」
「我爸…」
「我也是第一次了解到表舅有多痛苦,他三天都跪在母親床前,看著姨婆的生命一點一滴流失,最後一天,他給前妻寫了封信後,點了頭。」
聽著表姊描述那時的經過,她的心裏充塞著混亂糾結的情緒,原來母親有個不情不願的新郎,家裏的婚紗照裏幾乎都是母親自個兒的獨影,唯一一張兩人的合照,只見新郎垂首斂眉,看不出心情,雖然新娘是那麼青春洋溢,光采照人。(未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