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攝影 翁少非
秋分時節,偶然憶及杜甫《晚晴》裡的詩句:「秋分客尚在,竹露夕微微」,一時興起,便駕車往阿里山山脈尋幽。
走竹崎166縣道東向,山巒青翠迎面,原想如旅行家徐霞客,把精神專注於山相的鑑賞,只惜車子蜿蜒在林間沒多久,山徑旋即陡峭起來,引擎怒吼著盤過幾處急轉彎,爬上山腰台地後,抽緊的神經方得鬆弛。
驀然,瞥見路旁有一紅瓦白屋,籬邊架有大型遮陽傘,以為是供遊客休憩的驛站,逕自將車子駛進庭院,在那兒摘石蓮花葉子、頭髮灰白、長相斯文的男子走過來,問:「找誰?」
「啊,是私宅,抱歉。」你按下車窗,尷尬的聳聳肩。「本想買杯飲料的。」
「有緣就是客,歡迎。」他露齒一笑,鐵鍬般的手幫忙開車門後,展示盆子裡肥厚的葉片,說:「我正準備打果菜汁喝,要嗎?」
你點點頭,走到傘下的椅子坐定。他在流理台前搓搓手說:「我曾是鼓手。」
說完,雙手果真像熱門樂團的鼓手,敲打節拍般地舞動,先是左右手擲葉片,接著左手倒開水、右手滴蜂蜜、拋冰塊,而後按響果汁機,等渾濁的機械聲變成細軟的呢喃,端視果汁機裡的顏色,露出滿意的表情。
「嘗看看。」他把果汁倒進玻璃杯裡端過來,用感情的聲調說。
「呀,好美!」果汁擺在桌上的這幅畫面落入眼簾時,你不禁脫口而出。婀娜曲線的玻璃杯、飽滿綠意的果汁、昂首俏皮的紅吸管、潔白有型的傘柱、堅實的棕色柵欄,物體的顏色、線條、位置、姿態,如此巧妙的組成一幅動人心弦的畫,更巧的,從山谷浮現的白雲適時趕來,更深邃了美感的意象。
美,是主觀意識,還是人類基因?真實存在,或短暫虛幻?年輕時你讀柏拉圖的認識論,他主張知識不是「看」來的,是透過回憶和推理得來的概念,概念比我們感覺到的物體更真實長久。他以「美」為例說明:任何美麗的人都會變衰老死去,而「美」這個概念是完美的、無時間性的。
你啜飲這杯微微酸澀、甘草香氣的果汁,咀嚼著這位哲學家的話:美是概念,得以成為知識被人類傳遞;美是情感,透過個人的回憶和推理得以觸景生情。換句話說:美是一種概念,也是一種情感,於是才能被傳遞與分享。是嗎?
「昨晚下點雨,今天牛稠溪谷的上坡雲就活潑,阿里山的雲海有名。」他倚在欄柵指著遠方的山脈說:「讀大學時當登山社社長,常帶學弟妹『溪阿縱走』。」
「溪頭到阿里山這條線很熱門,我也曾參加登山社,爬過幾座山。」
談起登山的種種趣事,感覺兩人一見如故,攀談之下,得知他十多年前退休後,買下這間農舍野居。
「瞧,前面這座山就是獨立山,阿里山小火車通過樟腦寮鐵橋後,以螺旋式繞山三圈,再以8字形迴圈式離開。年輕時候,時常陪學妹站在離這裡不遠的金獅國小觀賞,她喜歡眺望小火車宛如蝸牛般的爬上山頂。」
「在等一個人?」你問。
「不,她不在了,大學畢業不久,一場無情的車禍。」他的聲調低沉起來。從山谷揚起的雲逐漸靠攏過來,眼前迷迷濛濛的一片,也淹沒了獨立山,但他仍然目不轉睛地看著。
這般的忘情,不禁讓你想起白沙山莊,那位老是穿長袍上課、喜歡行走在學生座位行間吟詩、滿腹經綸的國文教授,他也時常忘情地凝望窗外。窗外沒有什麼景,只有幾欉散布於湖畔的黃椰子,偶而在風中搖曳罷了。你總覺得納悶,有一天在系館碰到他,鼓氣勇氣問,他捻捻鬍子笑語:「觸景生情懷念家鄉矣!」
「不是等一個人,是在懷念一個人。」良久,他才挪回眼眸,淡淡地說:「在我這種年紀,還有這麼美好的事物可以回憶,是很幸福的。每看一次,心頭就甜蜜一次。」
想必歷經滄桑的人,更容易觸景生情吧,而回憶就像一帖神奇的藥膏,往往能撫平傷痛、寄情療癒,杜甫流離顛沛一生,晚年寫《晚晴》不也是藉秋景的美,抒發憂國憂民之情。
臨別,沒互報名字,只互道珍重,你繼續駕車往山中行。一路上,沒有心思賞景尋幽,都在回想剛剛的境遇,石蓮果汁、雲海、獨立山、小火車。也許,這條秋意的山脈,每個路段都有人間的深情駐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