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盈君
上個月肝指數微幅超標,醫師說下個月月初還得複檢,因此有了這次的回診。
近日體重增加,自囚的工作壓力與口慾使得我習慣吃消夜。我愛麥片的咀嚼感,以及淋上橄欖油後泛出的清香,在朋友眼底覺得這是不可思議的組合,在我的舌尖上它們卻是出色的一對,這味道成為我睡前的例行食物。
轉開電視,讓所有的視覺棲息於聲光中,我最頻轉的節目是大胃王,他們競逐的拉麵、炸豬排飯、漢堡排定食,份量宛如東京鐵塔,然而當我咋舌憑一人之力怎可能將食物清空時,他們卻輕鬆從容地展現肚量。電視裡一口接一口地扒,我則在電視外反覆挖取杯中物,彷彿我也在競賽裡。胃因此撐大,腹如球,我發福成另個形貌,褲子得換成大一號,我厭惡自我放縱消夜時光,卻也無法改善,終於身體警訊響徹。
因為飽腹,我警策自己不可早睡,拖延術令我癱在床上閱讀,坐在書桌前展冊,文字使我流連,成為一種癮。食欲與此癮難戒,但時間又在此間轉瞬,我於是成為夸父激烈地與日競逐,最後疲憊敗亡,以為也能開出一片桃林,結果竟是肝指數浮升。
醫師叮囑我多休息,他說下個月再檢一次。我把他的暖言釘在心中的布告欄,然而難得的夏季假期,怎可輕易令其溜煙,何況我渴求一屋甚烈,為了廚房滿足茹素與挑嘴的我,為了孩子與他所摯愛的鮮蝦義大利麵再現。
於是白日騎車騁於豔陽下,日光吮我由白皙轉作紅褐,從此定色成烏炭,形貌乾枯,但我不知道為什麼總是不辭辛勞地日復如此。房價高峻地總是睥睨我這領固定薪的中產階級,而害怕蟑螂畏懼蟲族的我又撇頭不看老屋,城市交通不長眼,我慢半拍,難以跟上車行的繁弦節奏,於是離工作地點較遠的房厝我也不考慮。如此挑揀,白日戰績掛零。
既然尋覓未果,夜晚便轉戰網絡,我誤以為夜深而不見底,於是滑動手機螢幕後又展書閱讀,每晚,我走在疲憊的側鋒,自問,所求為何?如果幸福的日子定義為有間屋厝,將其布置成愛的天地,那麼屬於我的,將是書香瀰漫,橡木桌面長方而潔淨,我與兒共讀寫;床是國王尺寸,我與兒齊抱睡。我幻想成為盤古,渴求闢出自己的天地。
然而疲憊先闖進生活。朋友說:「你再這樣下去,房子買到了又怎麼樣,身體是自己的」,我當時執迷不休,只想在暑假空閒完成買房大事。但我的體力已亮紅燈,長久下來雙眼不再泊於書頁,雙手停止彈跳鍵盤,生活軌跡再無尋處,運動與興趣都緩成靜寂。
顯然,身體是不堪的了,然而,體重日日上升,我疑懼並未享用大餐卻遭此結果,是不是賀爾蒙亂套,於是加驗指數。
抽完血後,醫師火速開立轉診單,自此心神忐忑難安,騎車奔赴,當時已近晚間八點,因過號而遲至九點才與醫師對晤。她相較於我顯得瘦弱,戴透明的防護面罩,雙眼看上去因為面罩的折光而顯得圓睜。頭髮稀薄而撩亂,對談間,才知道彼此年齡相仿。
我問了她甲狀腺的指數,她說實驗室各有不同,如果它們所屬,那麼我在診所加驗的這份屬正常。可我不解為什麼腸胃科醫師轉診我,他不可能對我扯謊。我於是叨念之所以會驗血的原因,乃暗恨指數偏低,害得我難逃變胖的命途,於是口出:「多羨慕日本大胃王,怎麼吃都吃不胖」。她笑而不答,倒問起我會否喘、胸悶,身體有何不適?
我回說沒有,只恨體重計的數值漲潮。
接著我說出多年來藏在心底的生理秘密:失去每月經期報到的規律,剛開始服用西藥便能見紅,但婦科醫師說長久下來這未必是良方,於是建議我若身體的規則如此,就聽憑它。
這幾年,我對父母緘口身體亂象,朋友說是老化,我想也是,這世界運轉迅疾,恍恍間萬物幾成明日黃花,我遂擱置不理,也可能因為恐懼檢查的結果—恐懼,我還是無法穿透。
醫師聽完後說,她看過太多女孩為了追求纖細的體態,戒油偏食,月經從此一去不返,「女人的脂肪驅動卵巢功能,別管體態了,健康要緊」我何嘗不懂,某小說中的按摩師說:「哪管他什麼六塊肌,健康才是首要」,可我棄置一旁,任憑美態的慾望凌霄,逼使自己調度飲食,結果落此下場。
竊笑自己如此年紀,況又棄絕感情,欲意將情慾降至最低卻仍然禁管不住口欲與肉身我執,然而在漸漸感到虛弱的時候,走起路來腳脛猶如千鈞,勸慰(或蒙蔽)自己是疫苗副作用使然,還以為悟道「肉身可捨」。想來可笑,心物相連、物物羈絆,現世中怎麼可能斷捨。「從癡所愛,則我病生」,維摩詰行的是大愛,癡眷的是眾生苦難;而我過分地小我,所癡僅是所欲:瘦身之欲、閱讀之欲以及對食物的渴望。
醫師說:「我們年紀相當,身高也雷同,可是體重上你卻比我輕得多,我每天三餐都是一盒滿滿的便當」,她將A4紙對折,看上去如同張iPad,「還是醫師晚上戒澱粉?或者您的行業得花腦力思考,所以熱量消耗得快?」「不戒澱粉阿,我照吃不誤;或許這就是體質吧,每個人的體質不同,有些事勉強不來」遺傳是株大樹,木質部、韌皮部通衢牽扯,葉脈相連,子嗣的性格與體質多有相承。
我俯首坦承自己疏失,想童年時母親為了讓我們吃得健碩總親自下廚,她養我成健全的體魄,而我卻在異鄉將自己的健康蹂躪如廢紙,身體髮膚受之父母,瞬間自覺不孝。
醫師排定抽血時間後,我走進沉默的夜色,行動宛如蝸牛,然而想起數年前同等的夜色、一樣的秋風,卻藏有蜂針般的心事扎入心底,關於著迷書頁、陷溺於手機的魅惑以及蟄伏電腦前撰寫生活的背影,眼睛於是有了病根,好在今日醫學發達,才免於走向大詩人白居易的眼疾路,也想起諸多前輩即使身患憂鬱、眼罹病灶,甚至體內積存濫竽之肉瘤,仍堅毅地走在書寫的道途。想來,苦難是人生必然,在一切還未無可挽救時,我得轉慢生活的節奏。
隔日,我朝聖中醫師,中醫師見數值,又知悉我從檢驗所查到的標準範圍,斷言我是甲狀腺亢進,而非誤以為的低下,「T4還未連動發作,也許一切只是序幕」「那怎麼辦?」「我用藥,但你也得提早就寢,千萬別讓自己過於疲累,這是關鍵,也能救回肝指數」,我點頭,眉頭承負話語的重軛,突然憶起弟弟說的:「慢慢地妳會知道這就是人生」,心頭震顫。
走出診所,遠處操場照明璀璨,群跑的人歡笑雷動,他們著短袖短褲在秋風中疾馳,好像網羅了所有的自由。我告訴自己,等到身體好轉,我也能馳騁其中,現階段散步就好。
是不是也該買瓶香氛送自己了呢?如果這就是人生,是否,揮灑些玫瑰、橙香、牡丹、夜來香,最後以廣藿鎮局較好?阿,這又是慾望了阿?阿,還是算了吧,趁此秋夜享用無盡無涯的「明月如霜,好風如水」,路途多遠,我就能擁有清風明月多久。
路徑與橋身迂迴曲折,公園被夜色漆髹得僅剩些許建物的微弱燈火,我突然想起內分泌科醫師的話:「你媽和阿姨都是甲狀腺亢進,妳怎麼會是低下?」
我就這麼突然地想了起來。
月籠建築,成那隱約的紗網,風蹁躚麗池湖面,我低頭沿著來時路,緩緩地走了回去,緩緩地。
Read Mo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