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張硯北 圖/史唯婕
〈虞美人〉
秋心染作青江水,愁入寒煙翠。
蓮舟桂舫晚風催,幾串漣漪環扣暗相隨。
浮萍本為君留駐,四散波瀾處。
孤單白鷺落蘋洲,看細雨三三兩兩稀颼。
媽媽年紀已經很大了,最近身體機能衰退的很明顯。「也許她的時間快到了!」我告訴自己,沒有大的悲傷只有無奈的傷感。這幾年因為全球大疫,看了好多周遭人的生離死別,尤其一些媒體對大疫的橫肆、疫苗的副作用有嗜血性的渲染,更令心志和身體都脆弱的老人侷促在困窘狹隘的角落,他們有的身體和心靈脫節,有的枯萎敗壞在一隅,像一朵敗壞的花。我今天在長照中心陪著媽媽,一直到她睡著。沒急著走。我坐在椅子上看著她的老潰,心中的感傷攀附著繆斯的翅膀寫了這首《虞美人》。這是個受大家歡迎的詞牌,歷代有不少文人寫過:李後主、歐陽修、蘇軾……,作家群跨越了上千年、數十個朝代,就像有九個繆斯的熱鬧。但大部分的《虞美人》都有寂寞孤單的文質屬性,蘇東坡的《虞美人——有美堂贈述古》卻是個快樂的例外,這個熱情的天才,瑰麗的詞句裡可藏著多少別人看不到的善感?相對於他,李後主的悲愴「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千年來可又催了多少人的淚。是詞牌名「虞美人」讓人聯想到霸王別姬結局的悲悽而導引出作品的淒美的文風?還是長短不定的奇數字句結構牽動著我們對人生無常的唏噓的那條神經?寫完了我的《虞美人》,我擱下了筆,和媽媽輕聲道別而去,雖然她睡著沒聽到。回家的路上我想到我用的詞語,漣漪的環環相隨,浮萍的不肯散去,其實都是符號性地低詠著我的記憶,逝去永不回的舊日時光是依依不捨的根源。
我住國外,等著臺灣變換著像詞牌字數般的隔離政策,心中無奈地想著數字的確和人的悲歡離合有關。我盼著、挨著兩、三年後總算全員解除了,前些日子回臺和幾位老朋友疫後重逢,大家恍若隔世。每個人都有不同的壓箱寶,把壓箱回憶拿出來曬曬太陽,發現褪黃的往事竟一下鮮活起來了。但記憶也是很微妙的事,有的人用的是鋼模,翻了上萬次都不會壞,有的人是木模,翻了幾百次就失真了,有短期記憶流失問題的老人則是紙糊的模,只有五秒鐘的使用時間。我是米勒名畫《拾穗》裡的跟在隊伍後面的那位拾穗者,當大家啜飲著被浪費了幾年的人生干邑,我忠實地提供陳年往事當下酒菜,讓酒足飯飽的宴席仍然熱鬧、快樂的夜繼續它的未央、我們不放棄年輕,我們面對著世紀大疫,牠讓我們引以為傲的科技技窮、牠顯示出人類有奮戰不懈的情操、牠曝露出人類美醜本性,最重要的是我們仍然活著、輕鬆地笑著、鬧著、回憶著,我們也都記著這一切幸福都得來不易。
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大家仍得順著各自的人生常軌走下去,聚會終究結束了,剛才的快樂時光也變成了記憶。大家捨不得馬上散會,順著東區的幾條大路成群結隊、安步當車,十一月台北的夜風是如此的宜人,一路上有人到家了,有人搭捷運、有人上公車,最後剩下了我,台北已是我最熟悉的異鄉。我走到了旅館卻不想馬上上去,因為我想到了一件事:這旅館離我小時候的家很近。
我於是繼續朝舊家的方向走了下去,我很訝異通明的月色把馬路照得亮亮的,因為氣象預報說會有微雨。不一會我就走到了舊家的位置,古舊的家早已拆除了,取而代之的是巍峨的豪宅,我仰看著它的頂端,發現它的參天不是高度而是裡面居民的財富。十點多的夜裡,我在這水泥的巨塔前歸零了我的歲月,重放我的記憶。
我找到了大門的位置,現在是一個高圍牆,裡面坐了一個有點睡意的警衛。多年前我就是和爸爸從這裡出去,搭上左邊的公車去西門盯電影街看電影。買了票後他一定會帶我去吃戲院旁的一家肉羹店。一碗用炒過的油蔥調味香香的肉羹加上裹花生甜粉的麻糬當甜點,因為在家很少能吃到本省食物,這是我過一陣子才有機會打一次的牙祭。我一直都愛著這種難得的美味:不喝完最後一口肉羹,不把碗底的最後一片筍絲吃掉。然後繼續著享受飯後的甜點麻糬,最後不將盤上的花生甜粉涮完絕不罷口。老爸滿足的看著我這個倔強的么兒臣服在美食下的笑容是我當時不能理解的幸福,幸福其實是很容易又簡單的,是我變複雜了。後來我去探望年邁的他時,也想聊聊那家小店,以為這是我們的共同珍貴回憶。他無奈地笑笑的說他忘了,他的記憶已經被歲月多次翻模而消逝了,我真的好不甘心。
吃完了美食,下來的節目是隔著街看電影看板。以前的電影看板都是用人工畫的,就看工匠的功力如何,有時候畫得像,有時候人物失真的可笑。爸爸是個有藝術天份的人,寫得一手好字、畫得一手好畫,所以特別喜歡看別人的作品。他會笑著指著看板評頭論足,而我則是專心數著裡面畫著有多少壞人、怪物、機關、武器,然後看電影看到時會拿出心裡的記憶清單一個個打勾,有漏掉我就會和爸爸告狀,讓他又替看板的優缺點加上一筆。
爸爸上班的日子我則是在宿舍到處玩,我因為是晚生的么子,宿舍裡沒有我同齡的玩伴。有一天早上我撿到一枚黃澄澄、亮晶晶的五角硬幣。我百無聊賴地趴在地板上用左手食指壓著,把它緊緊地固定在地板上,然後用右手食指抵著拇指底端蓄勢,然後一下彈著硬幣的邊,硬幣就嗡嗡地在地板上快速地轉著,差不多可以轉三十多秒,我最好的記錄是一分鐘。
玩著的時候媽媽在旁洗著衣服,她穿著白底有橘點點的無袖連身裙,她年輕的兩隻胳臂奮力地在洗衣板上搓著衣服,她好像剛洗完澡,因為我聞到了蜂蜜香皂的味道。媽媽隨口說了一聲:「我們要搬家了!」我當時年紀小,還沒有所謂離別或失去的觀念,我就嗯啊了一下。
老家是個日式公家宿舍,地板和地基中間有一塊房柱撐起來的空間,差不多有半尺高。我玩著玩著,一不小心,五毛硬幣掉到地板的縫裡,地板掉出來就是房子下面了。我趴在地板上,從縫裡都還隱約看得到它的黃澄金屬光澤。我走出屋外,想要去撈它又不敢,因為屋下黑黑髒髒的。我只好企求年輕的媽媽。媽媽了解了原委後,也幫我看了一下。大概了解了不太可能,她笑著安慰我說:「媽媽現在太忙了,大家又忙著搬家。等我們將來回來玩的時後我再幫你搆出來。」媽媽的話語安撫了我的稚心,但我還是反覆問了四、五次確定著個承諾的永恆性。
我幾年後長大了些,念小學時我回去了幾次,初中時也回去過,我一直看著那塊硬幣掉落的地方。再大些後就漸漸的少了,但每次都還惦著那枚五毛錢,我好想去撈它,心裡好不甘心我的無計可施。我發現它的可貴不是在它的價值,我渴求的是生命在我心中的永恆性。這是一種永久失落、不可復得的惆悵,這感覺酸酸的、痛痛的,永遠在心中發著酵,想想是自己對所有人事都寄情太深了。
有時想想今天那枚五毛錢硬幣呢?它應該還在台灣的某個角落,也許有人撿到,台灣銀行把它收回重鑄了。或者它安靜地躺在豪宅下睡著,等到千年萬世之後,當一切都已毀壞、國城盡傾,某位考古學家會叫醒了它。到時它才會記起來這個固執的小孩子和他母親的往事吧!
我得回旅館了,門口的警衛朝著我打量了幾次,「浮萍本為君留駐,四散波瀾處。」記憶是浮萍,最後總會失散在時間的波瀾裡,我向警衛無害地揮了一下手,像一隻孤單的白鷺飛走了,回到我旅館,那是我旅途中暫時的沙洲,台北的細雨不知不覺中也開始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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