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蘇
呼嘯的東北季風是一首無言的哀歌,路邊行道樹光禿的枝椏伸向天際,彷彿想要緊緊抓住,留下些什麼,陰霾的天空下著綿密的冬雨為逝者滴下串串的淚珠。
靜謐的鄉間道路,筆直地通向遠方,空蕩地看不見一個行人,零星的車子疾駛而過,只留下排氣管的一縷輕煙。兩輛車一前一後,像似母與子緊緊相隨,在後的小客車始終與前面的廂型車保持安全距離,彼此無聲而有節奏的輾過光滑黝黑的柏油路面。
沒有懸掛遺照的廂型車載著一具孤零零的棕色棺木,亦步亦趨的小客車上坐了兩個上了年紀的男子與兩個年輕的女子,他們靜靜地看著窗外,滿臉的疲憊,連哈欠聲都怕驚動了彼此。四個送行者彼此並非親戚,與逝者也無任何的血緣關係。送葬的隊伍簡樸而莊重,不見傳統殯葬喧囂的鑼鼓、鐃鈸、嗩吶,更不用說孝女白琴、花籃、花圈的排場,這是一場極簡風的葬禮。
接到榮家的電話,簡單地告知梁伯在睡夢中離世了,缺乏溫度的言語,並沒有再透露更多的細節,張伯後來轉告父親,兩人便很有默契地攬下了這檔身後事。張伯的女兒是梁伯的義女,理當送他最後一程,而另一個義女因搬離村子多年,得知消息後反應冷淡,我便在父親的要求下給張姐做伴,週日天才濛濛亮,冬日的寒氣未散,睡眼惺忪的四個人就坐上租來的小客車,一路直驅台南。
位於郊區的榮家,環境清幽,四周花木扶疏,是個安享天年的好地方。我們被引導到園區一個僻靜的角落,不顯眼的老舊平房矗立眼前,一個佝僂跛腳的老先生從裡面緩緩走出,他告訴我們,因冷藏設備不佳,梁伯的屍體已出現屍斑,請我們親自進去請梁伯出來,張伯和父親便示意我陪張姐進去。
聽到「屍斑」兩字,頓時一陣噁心從胃中湧出,懼怕讓我想要拒絕,理智卻催促著雙腳向前,才踏進去,便看見右手邊推車上一位剛離世的榮民伯伯,臉部蓋著一塊手絹大小的白布,蜷曲的手腳似乎在做死前的最後掙扎。
和張姐移步到冰櫃前,我渾身不住地顫抖,心臟在胸腔間怦怦狂跳,害怕地連眼睛都不敢張開,耳邊主事的老人口中念念有詞,突然「匡噹!」一聲,門被打開,抽屜才拉出1/3,老人便轉頭說我倆可以先出去了!是老人識透了我內心的恐懼嗎?透過眼角的餘光,梁伯僵硬的下肢穿著榮家的藍條紋睡衣,腳上是破了洞的黑襪。我沒看見梁伯的最後一面,腦海中所留下的仍然是身軀胖嘟嘟,憨笑起來金牙閃閃發光的梁伯。
樸素幽靜的靈堂,從窗戶射進一道微光,梁伯的黑白照被供桌上佈滿塵埃的假花圍繞,渙散的眼神、呆滯的笑容,不是我熟悉的那個梁伯,應該是住進榮家後倉促草率之間拍的。幾個看起來比梁伯年紀還大的榮民,有的拄著手杖,有的坐著輪椅,靜默地走了進來,鞠躬,再無聲地離去,我想他們是否已將「告別」視為日常,還是經歷過離鄉、戰亂、逃難的淬鍊,能把生離死別的情緒隱藏得恰到好處。我們四人排成一列,鞠躬,禮成!靈柩緩緩被抬了出去,七十多歲的人生僅僅用了十分鐘的儀式向世間告別,遁入另一個未知。
路面顛簸,隨著車身的搖晃,清醒的意識逐漸模糊,一個轉彎、急煞,車子停了下來,車上四個人都醒了。隱密的竹林中出現一座磚砌的大灶,下方堆滿柴火,兩個工人迅速把棺木放妥,我們很有默契地雙手合十對著靈柩再次鞠躬,點火的工人不時抬頭看著上方的煙囪,一縷煙霧在空中逐漸擴散,飄向極樂世界。張伯催促著說道:「天色暗得快,我們也該上路了!明天葬儀社會雇個孝子帶梁伯的骨灰回到桃園安厝。」心中想起袁枚在〈祭妹文〉中的心情:「紙灰飛揚,朔風野大,阿兄歸矣!猶屢屢回頭望汝也!」生平第一次我感同身受。
至我有記憶以來,梁伯就是家中進出的常客,一星期總來個幾次。每個月父親會把軍中配給的香菸給梁伯,他不好意思,總要塞些錢,說是給孩子們加菜!村中僅有的小攤販,夏天刨冰,冬天臭豆腐,我是只嗅其味,未曾親嘗,七個孩子三餐能溫飽就不錯了,怎能肖想去吃這些額外的東西,梁伯知道我們嘴饞,有時拎著一袋剛炸好配著泡菜、酥酥脆脆的臭豆腐,有時帶著我和小妹去吃碗三色冰。禮尚往來,逢年過節,母親包了粽子,蒸了年糕,總叫我騎個腳踏車送去。
印象最深的是除夕,每到過年的前幾天父母總會說:老梁!除夕晚上來吃飯!可是梁伯從未出現在家中的團圓飯桌上。年紀漸長,我會拒絕這一年一次的邀請任務,但最後拗不過父母的執意,明知要白跑一趟,還是希望能打動梁伯。爾後才知道,為了避免觸景生情,梁伯總趁萬家燈火、鞭炮聲不絕於耳時,獨自搭客運到終點站,城裡的商家一一拉下鐵門,只能走到燈火通明的火車站,在月台上一邊吸菸,一邊望著一列列滿載乘客回鄉過年的車廂,直到夜深,才搭末班公車回來,且年年如此!
即使單身一人,也要過個好年。逢年過節,村裡的人習慣搭公車進城裡採買,梁伯與其說是有實際上的需要,不如說是享受在春節歡愉的氛圍中,如果有個小跟班做伴,那就更熱鬧了。某次,在除夕的前一天梁伯帶我到城裡最大的傳統市場,走到雞肉攤前買雞,老闆聽不懂梁伯帶有濃厚鄉音的國語,我終於可以略盡棉薄之力,做起了即席口譯:買半隻雞!老闆回:要收了,買一隻,便宜算啦!我說:只有一人吃,買半隻,這個回答激起了對方的惻隱之心,老闆說給你一隻,拿半隻的錢就好!之後,在我眼前上演的是一個老芋仔手裡拿著一隻雞的錢,一個說著台灣國語的老闆堅持只收半隻雞的錢,兩人互不相讓,年終送暖的行動中化解了彼此的省籍情結。
母親有時會像說故事般說說梁伯的往事,梁伯早退,沒有分配到眷舍,他在村尾,自己親手一磚一瓦的蓋了棟磚造小屋,屋內陳設只有簡單的三樣傢俱:床、木桌、老樟木箱,一堵牆隔了間浴室兼廚房,洗澡用水瓢淋浴,煮飯、炒菜用電爐。和多數的榮民一樣,梁伯在大陸有妻小,戰亂從軍,隨部隊撤退來台,眼看反攻無望,也想成家,曾經與一位本地女子兩情相悅,後來女子腹中有了梁伯的骨肉,卻因女方父母認為梁伯是沒錢的芋仔,被迫帶球嫁給別人。日後,女子曾多次悄悄的帶著孩子來看梁伯,有情人未成眷屬是梁伯終身的遺憾。
梁伯嗜吃美食,此外,就是抽根菸似神仙,村裡其他伯伯賭博、喝酒、飆國罵,梁伯都是不沾鍋。村中的孫媽因先生在一次偵察任務中被擊落,成了俘虜,村中好事者極力撮合梁伯和守活寡的孫媽送作堆,無奈郎有情,妹無意,成家最終還是落了空,梁伯便決定認既是同鄉也是同袍的女兒為義女,儀式一切循古禮,設宴請客,行跪拜大禮,梁伯送上貴重的金飾,這些無非是希望病痛時能有人照顧,晚年有人陪伴,大限之時有人送終吧!
或許是因為沒錢毀了段好姻緣,梁伯是愛國獎券的死忠粉絲,每期都買,幸運之神卻從未降臨,父親會笑他:錢都捐去愛國了!梁伯仍不死心,有買就有機會,總在企盼著下一期的兌獎時刻,而當時的獎券每一期的圖案都不同,配合節慶的又特別精美,我和妹妹視之如珍寶,喜歡向梁伯索討已對過的獎券,貼在剪貼簿上,對不解世事的我倆,沒中獎才是好事一樁呢!
避開了除夕,初一一早頭一個來我家拜年的就是梁伯,每次母親要留他下來吃午餐,他就急著趕回家去等女兒,原來女兒長大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曾經在過年時帶著孩子來給梁伯看,正巧梁伯不在家,這一錯過讓梁伯此後的春節都在癡癡地等,菜市場上買給孫子的玩具依舊靜靜地躺在老樟木箱中。因為親生女兒出嫁時沒能參加送上祝福,村子裡有人嫁女兒,梁伯一律禮到人不到,即使疼愛的義女出閣,也不破例,梁伯堅持的背後,隱藏著一段刻骨的辛酸。
孤家寡人的梁伯,每逢光輝的十月,四處旗海飄揚時,總要像錄音機倒帶一般不厭其煩地向左鄰右舍誇耀,他的侄兒可是個有頭有臉的僑領,國慶大典時將率團從香港來台共襄盛舉,到時候肯定也會來桃園探望他。日復一日,連行憲紀念日都過了,村長把掛在電桿上的國旗一一撤下,我們仍不見大家早已耳熟能詳的那位僑領現身。後來從母親那邊耳聞,梁伯沒有說大話,過去還真有那麼一次姪兒提著大包、小包的來,那幾天梁伯走在村中都有風ㄟ,但也是空前絕後,好久以前的過去式囉!
住在眷村,串門子、聊是非是梁伯的日常,從村頭聊到村尾,家事國事天下事,鄰居們也樂得與他話家常打發時間,一天不見沒什麼,兩天不見還可以,三天都沒出現肯定大事不妙!那天,張伯神色慌張地走進我家,焦急地說已經好幾天沒看到梁伯,跑去他的小屋,大叫、叩門卻都無人回應,從被窗簾遮掩的縫隙中看進去,只見一片漆黑。最後父親叫了鎖匠,門一開,只見梁伯躺在床上發著高燒,昏睡不醒。
最後一次見到梁伯是在台北榮總的病房,他完全不認得我,口中唸唸有詞說著他人聽不懂的言語,現在想來應該是失智吧!醫生建議轉送還有缺額的南部榮家頤養天年,此後,父親和張伯約好固定半年去看看梁伯,聽父親說梁伯住在那裡,適應的不錯,只是這兩個在戰火中和他生死與共的同袍,已經從他的記憶中按下了清除鍵。
我寧願相信「天公疼好人」,梁伯在離世前的這幾年是在自己的世界中悠遊自在,過往一切的傷痛都因失憶沒有留下痕跡,在我腦海中的梁伯仍然是身軀胖嘟嘟,憨笑起來會金光閃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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