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鄧榮坤
抵達距離敦煌十八公里沙漠,仿久遠年代修建的古城時,似曾相識的場景,浮現眼角的笑意,令人忘記了奔波之倦意;而來自北京的年輕女地陪,左右耳垂鑲配了一個綠豆般大、深藍色寶石,伸出纖細玉手指著些許斑剝的城門說,古城有東、西、南三座門,東城門樓高十八公尺,四周的城牆高八點五公尺,城樓樑柱彩繪,四角微微翹起……
佇立城門前,凝視飛龍走檐的高聳城樓,眼眸突然亮了。風吹亂了銀髮。泛黃而褪色的歲月,在相機觀景窗裡躺成了有點難忍的疼。於風雨、風沙中湮滅的邊塞古城於沙漠重現,恍如穿越漫長歷史,走進了那個有點古樸的年代。進入城門的第一條街,是宋朝東京汴梁城,有當鋪、驛館、錢莊、貨棧、店鋪、酒樓、街樓、佛廟;城內有東西向的汴梁街、甘州街,與南北向的高昌街、敦煌街與興慶街。汴梁城南邊是甘州城,西夏時期回鵲的首府,城中心是敦煌集市廣場,有店房、酒肆,有關卡守備大人辦公房舍,還有寬敞馬車店。西端是望京樓,東邊有敦煌節度使的官衙。
漫步古城中,曾經在歷史典籍裡沉浮的歲月、往事、悲歡,或無法釋懷的滄桑,陸續於眼眸間跳動,讓我必須花點時間揣摩當年那些人踏進漠地的心情。地陪說,漠地有座被沙塵掩埋的城市,一直有許多珠寶被沙塵掩埋的消息傳開來,騎著駱駝,帶著乾糧和水,浩浩蕩蕩前往沙漠尋寶的人越來越多了。
前往沙漠尋古的心情,於酷熱風暴中跌宕不已。
漫天風沙中,是否有不為人知的故事與城樓一起被掩埋?遠方,一個已凋零的聚落,仍可窺見古城殘存的城牆。拉了幾下遮陽帽的地陪說,這是以兩排豎直的胡楊木,夾以層層紅柳枝為骨架,中間充填大量泥土,牆外則以胡楊枝、蘆葦類的淤泥、牲畜糞堆積而成的護坡,長長的門栓栓在門後,也許因為某件突發事故,居民相繼奪城而逃,離開時,還夢想著有朝一日能重返故園,所以,沒有關上門,或來不及關上門……
地陪喝了一口水。風,繼續吹亂了銀髮。我側身仔細打量著她的笑意,給她比個讚的手勢。她露出牙齦,於風中笑得開心,悄悄移動腳步至我身旁,輕聲說──很小就到北京發展了,我曾經在北京大學讀過兩年的歷史。
六月的西北方漠地,無風,無雨。
佇立於炙熱的陽光下,一望無際的沙漠中,除了駝隊們烙印的足痕外,似乎看不到任何野獸的足跡也看不到綠色植物。想像多年以前的清晨,一支來自都城的商旅,沿著乾涸的河床,穿越諾大的沙漠。炙熱陽光讓已走了六天的商旅顯得疲憊,而一向習慣於沙漠中討生活的駱駝,也因為連續四十幾度高溫的煎熬與陽光曝曬而出現了汗水。
多年以前,走過古城的心情難免忐忑。
昔日的駝鈴與士卒戍守邊境的愁緒,於有點暖燙的熱風中,灼傷了肌膚,也灼傷了記憶。這座城市曾經是一個綠洲。綠樹成蔭,樸實無華,默默臥在引水灌溉而成的棉產區中,古絲路在此匯集,讓城市成為前往西域最後的補給站,也是從西域越過戈壁沙漠歸來的休息站。我們放慢步伐,走過當年的繁華,也走進了沙場的征戰。一個群雄四起的天下,戰爭似乎不可免。當時獲悉西夏大軍即將進入瓜州、沙州的消息,太守坐立不安,六神無主,方寸大亂。瓜州城大街小巷開始騷動起來。一群群的男女老少匆忙從家中跑出來,四處逃逸,逃難的人多路又窄,馬匹和駱駝又太少,現場一片混亂與驚慌。
地培說,一位將領緊急集合部隊,官兵在城牆下埋伏弓箭手。午時一過,城東門的烽火台飄出了狼煙。瓜州城已成一片火海,逃難於沙洲的百姓於戰火中驚慌喊叫。有人說,西夏大軍絕不可能隨後追來,勸太守到瓜州城北邊的部落避一避,太守沒有答應,焦慮地自言自語:要救沙州,保住寺廟!
僧眾為了避難,紛紛遠走他鄉,而行前因各種經卷、藏書、繪畫、工藝美術品等數量繁多,攜帶保存均不容易,在不便帶走的情形下,只好封在一間洞窟,外面再砌上牆,繪上壁畫作為掩飾。戰亂平息,僧人卻沒有回來,經過了冗長的歲月折騰,終於在歷史的卷軸中露臉了。
地陪應該花很長的時間閱讀,對於這段歷史瞭若指掌,露出專家級的篤定眼神說,發現藏經洞的是已近不惑之年的道士王圓籙。看到莫高窟一片凌亂,無人看管,輾轉反側難以入眠。於是,四處奔波勸募,省吃儉用,把得來不易的經費全部投入清理洞窟中的黃沙,在工作過程中,通道北壁突然傳來一聲巨響,裂開了一道縫隙,道士以手敲擊壁面,發現這道牆竟然是中空,挖開後,赫然出現一扇小門,推開已腐壞木門,小心翼翼進入石室,發現室中堆滿了經卷、古文書,涵括了近十個朝代的生活紀實。
道士徒步行走五十里路,趕往縣城找敦煌縣令,並奉送了取自於藏經洞的兩卷經文。縣令貪婪之餘,索求更多並將所得文物轉送他人。道士希望能引起縣令重視,誰知縣令為了據為私有,露出一副「沒什麼了不起」的神色說:那些祇不過是幾張廢紙而已。
在「祇不過是幾張廢紙」創傷中,道士抹去臉上風沙,失望走回洞窟。之後,陸續有人以銀元換取文物,於是,經卷開始流散了。不久,北京派來一批軍隊,把洞裡剩下的經卷全都用馬匹馱走。當軍隊走了,道士躡手躡腳到了藏經洞走了一趟,點了盞燈,走進洞內,洞裡連一片紙都沒有留下。道士從洞裡出來,坐在石窟口前沉思,甚至開始埋怨自己的無知。
地陪說,任何的埋怨似乎已太晚也太遲了!
站在藏經洞前,歷史一幕幕來回晃移,腦海裡不斷浮現一些疑惑,這些淪落的古物如今在何方?敦煌縣令不知道。卑微而無知的道士應該也不知道。
風依然吹亂了銀髮。我放慢步履繼續走進古城,眼眸中晃蕩的是插遍城牆的古代戰旗,花點心思的旅人,在風沙中可以聽到來自歷史長河的沉痛悲鳴。可是,步入城門後,發現城內燈籠高掛,心情轉換得有些不自在。在宋代風格的酒樓內品茶暢飲者歡聲笑語,遊客爭先穿著古代服裝拍攝,時光彷彿急速倒流,我們又穿越了幾百年前的敦煌。漢代絲綢之路從長安出發,一路向西延伸,敦煌是必經之地,而盛唐的玄奘也曾走過這條路,遠赴天竺取經。當時國法規定,禁止人民出玉門關。玄奘在極力探求佛法奧義的動力催逼下,混入人群中,深入大漠,經歷十七年半漫長旅行,如今,他走過的足痕已被黃沙掩埋,絲路也逐退出了生活舞台,敦煌宛如年過四十的怨婦,逐漸於歲月煙流中感傷著曾年輕過的風華?佇立於炙熱陽光下,漠地無風。酷熱。陽關外,發沙狂又急。乘騎駱駝的遊客少了許多。不遠處,有兩隻駱駝,磕磕絆絆頓停下來。駱駝主人招攬生意不成,悻悻然離去。黃澄澄沙漠中,沒有飛鳥也沒有駝隊經過了,遠遠望去只有一行細弱黑點緩慢移動著位置,地陪說,那是當年橫越大沙漠時迷途的駝隊,在沙漠中轉著圈圈……
這個傳說或故事令人心頭不自覺揪緊起來,難忍的傷痛,讓我繼續對那些細弱黑點瞧了又瞧。遙想當年,心情有些悵然,如穿越歷史回到當時場景,我應該與這群人一樣,在前進西域,擁抱漫天黃沙之前,應該會選擇適合自己的酒館,喝上幾杯。此去能否平安回家,沒有人知道,不如先讓自己醉上幾天,然後於炙熱艷陽下,試著以生命為籌碼,賭那一罈罈沒被證實且被黃沙掩埋的珠寶……
地陪笑了笑說:哈哈……你想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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