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紀小樣
《梅山行雲》,嘉義縣文化觀光局(2020年12月)出版,收錄詩人渡也以梅山為核心點,詩筆縱橫輻射史地、人情、物事的主題創作,內含60首新詩與2篇散文。平心而論或嚴格來說,渡也可以被當今吾人稱為「國民詩人」;筆者閱歷所見,很少有人像他那樣熱愛自己生活、成長的土地,數以百計的詩文創作、發表……並非空口說白話的虛言,他寫過台灣無數鄉鎮的地誌抒旅,用力之深、用情之真──無愧福爾摩沙經緯,以天地化成人文情韻,可謂八方水土的民間知音。學者詩人向陽(1955-)便曾說:「渡也是台灣現代地誌詩的旗手」,誠哉斯言。
渡也走過的地方都用力,更留下詩的步履腳印;大學教授職務退休之後,更有現實時間與精神空間勇於行腳江湖,其不畏艱苦風險,有時不免流露詩人的耿介朗直、不合時宜,但至少真摯樸實,堅持儒巾方帽、澤畔行吟,具體以文字、意象、情感、思維……凝留諸多詩篇見證。
吾人知道愛屋及烏是人性、天性,也許也可以說是一種「詩性」;創作的材料再怎麼「無中生有」也必然來自於生活──試問:我們的腳,哪裡離得開自己立足的土地?而一個對自己生命根源無情之人,你能期待他留下什麼詩句、話語?
「我有幾個故鄉,我祖籍、出生、工作、居住地方都是我的故鄉,其中嘉義、澎湖是我最迷戀的。」渡也如是說、如是寫:「澎湖的夢,就張開了翅膀」;「諸羅、桃城」的人間繁華便開出驚艷的意象──經歷《諸羅記》(2015.04)、《桃城詩》(2020.10)之詩路行旅、碧落黃泉──直到《梅山行雲》(2020.12),這就不止是「嘉義」新詩的三部曲了。
渡也出生、成長的地方是嘉義市、民雄鄉,而整個內蘊大海、平原、高山的「大嘉義」地區──六腳、中埔、番路、竹崎、阿里山……更有他的足跡徘徊與人情物牽,其中尤以梅山召喚特多,詩人說:「大阿里山區四鄉,景點繁多、景色動人、風景特殊、物產豐饒,其中又以梅山為最。」小小一個鄉鎮山城(一百二十平方公里的面積,前後花了超過兩千多個日子的走訪),凝詩60首,匯集出《梅山行雲》──於梅南、太平、瑞峰、龍眼、碧湖、太興、太和、瑞里等村落留下意象文字腳印;這是情感的依賴,踏實而計畫性的書寫,記錄了山川景緻、鄉賢人物、藝術交遊……凝鑄了諸多文學地景,一沙一世界地微觀運筆,乃成為嘉地風物人文的大觀。
我們便暫以飛鳥的角度來俯臨飛閱──渡也這隻「留鳥」在大嘉義的雪泥、鴻爪──拿起意象詩筆如春雨膏澤的流水、行雲……。《梅山行雲》開篇第一首即是〈簡吉來嘉義──紀念簡吉〉,第二篇〈簡吉花開──焚寄簡吉先生〉,第三篇〈廣大的農地也是他的家──紀念簡吉〉;簡吉究竟何許人也?為何渡也要如此給他這三張最大的「貴賓席」?以此側見簡吉先生在渡也心目中的份量與景仰敬重──
簡吉(1903-1951年),活躍於日據時期至戰後初期,本為教師(知識分子),因同情弱勢農民而辭去教職,進而從事社會運動,1926年與黃石順、趙港……等創立「台灣農民組合」;1927年代表臺灣出席農民組合大會,並向日本眾議院遞交抗議書;1928年結識謝雪紅,後開設社會科學研究會,以蔗農、竹林、日本退職官員侵占土地等問題進行群眾教育(曾因之而啟肇「二林蔗農事件」)──先後被捕判刑,計達十一年;出獄後仍持續抗爭,生前在大嘉義地區留下諸多足跡;1947年曾與張志忠在嘉義組織「嘉南縱隊」(「台灣自治聯軍」),參與激烈戰鬥,為「二二八」事件中最大的軍事衝突,1950年被捕,判處死刑;隔年3月7日槍決於台北馬場町。
經查,除了本詩集收入的這三首之外,筆者更發現渡也寫了另外幾首簡吉的詩,分別是〈簡吉回來了──謝謝簡吉〉(《人間福報副刊》,2018年11月13日)、〈除夕夜想起簡吉先生〉(《自由時報副刊》2022年3月7日)、〈常回來的雨──獻給革命家簡吉〉(《人間福報副刊》2022年6月20日),筆者不免好奇詢問渡也老師,他說另外還有簡吉的其它詩篇正在醞釀中……哇!──日據時期、同時代的人物,被寫入現代詩或文章中,賴和與楊逵應該更廣為人知,而平心而論簡吉貢獻付出其實不亞;筆者知道比渡也略少一歲的現代詩人詹澈(1954~)也寫過一首簡吉的詩〈一個紅色驚嘆號──致農運先驅簡吉〉(收入《下棋與下田》詹澈詩集:華品文創,2016.06),詹澈擔任過農民社會運動──「1123與農共生」大遊行總指揮,因具類似背景,其寫簡吉自不意外;簡吉(1951年3月7日)於台北馬場町被槍決;兩年後,渡也(1953.2.14~)才出生,渡也年歲比簡吉更大的時候密集為簡吉寫了那麼多首詩,而詩筆如此之多、之重,詩人渡也真可謂是簡吉先生的「鐵粉」兼隔世知音!
「2019年我似乎看到簡吉/在竹崎,在小梅,在番路/在山巔水涯/匆匆走過/衣服濕透,背影也濕透……」
〈簡吉來嘉義──紀念簡吉〉
「我常跟著簡吉走/他有時會回頭看我/他身上的彈孔會睜眼看我/梅花也會看我」
〈簡吉花開──焚寄簡吉先生〉
「廣大的農地也是他的家/山也是他的家/河也是他的家/從那年起/他就住在每個農民心中/日本警 察經常到這些家中去追捕他……/土地守口如瓶/竹崎、梅山保密到家/絕不洩漏他的身影」
〈廣大的農地也是他的家──紀念簡吉〉
整部《梅山行雲》詩集筆者特別推薦:
「阿里山作東/先丟一顆熱騰騰的日出/讓我們果腹/邀請我們站在神木肩膀/看雲海/阿里山慷慨將所有的風景……/都拿出來讓我們看個夠」〈阿里山作東〉
「從太平村開始/高山茶就一直叫我們在忘上走//一路上心情是綠的/話是綠的/夢是綠的……//碧湖山驛站/神給梅山/一千兩百公尺高的/驚嘆號……我們就在此過夜/不能再往上/再往上一公尺 /就是神居住的,藐姑射……」
〈碧湖山驛站〉
「在眾人觀禮之下/茶葉靜靜地帶著藏茶票/走入陶罐裡/天地和眾人的祝福/茶葉聽到了//從此與世隔絕……/茶葉在密閉的小宇宙/沉思、修練/閉上嘴,閉上眼/閉上耳/閉上心……/茶葉不說 話,看不見/聽不到/不罣念/宛如太和//也請天地、眾人不要/罣念茶葉/……靜靜地/等一個夢 /等幾年後/打開甘醇的心/拈花微笑/和眾人重逢」〈封茶〉
「這裡是群山的出口/也是入口/所有的紛亂到此止步」〈望風台〉
上列詩作,品之仿似以詩文茶香過濾俗腸;直是一種天地悠然的借寓、齊物與坐忘,而更多、更美的風雲景緻、人文物產──梅山的猴子、咖啡園、清朝的三合院、太平雲梯演奏、萬鷺朝鳳……美如仙境的梅山天地──到底〈是誰的?〉,讀者不妨親手揭開《梅山行雲》,身帶五感親自來行踏薰染,定能此行不虛、收穫滿滿。
情摯人文的思索,盡責的時空交代──凡走過的都要認真烙出火紅的詩集。嘉義是詩人渡也出生、成長的母土,自己生之所出與生活的根源,當然會用情摯深,其對故鄉土地的迷戀孺慕,滔滔江海,日夜挖深織廣自己的詩性流域,不日或能把故鄉的朴子溪擴延為詩的濁水大河。
吾人綜觀渡也詩作「一個時期」再「一個時期」都有統一的調性喉韻,辨識度頗高。譬如最近地誌詩作,私以為有一些特點:一是,語言的清明有味,平易近人處亦常有出人意表的想像──頗能帶出奇趣與生動鮮活的畫面;次是,文字的錯落複沓、排比、賦格……語詞、句式與段落的返復、漸層渲染;再則,主客靈活易位的構思,意象的簡練明麗……為其大端,深有獨特明烈的印記與風格。其關心土地人文;著力、用情之深之切,把意象的海拔拉高──自成玉山,卻不缺氧,猶之「清水模」建築豁然大氣、自有典麗,毋須再敷飾大理、花崗之岩。
筆者以為,寫詩,情意若是臻摯時,語言便可捨棄做作奧深──好風好景自在目前,何需雲霧過度掩映?渡也晚近詩作如是──雖不免有些直白頌歌,但也具顯其真心,其日朗照而嵐霧蒸散,讀者不必過度置喙;大方說出自己的愛恨──不在詩人之錯,而在詩人之真──聲光色影日夜嬗遞,有時是一朵雲、忽降成一捧雪;有時蒸散為霧、又凝為珠露──映照了過往的雲煙與天心丰景。
堂堂國文系所教授,專研文學與修辭,繁複玄奧非其所不能,而《梅山行雲》詩集不走炫技、深奧高藐的路線,足見其用心真誠──以親近庶民的方式灌注詩文,他是不避俚俗的嘉義行銷大使──吾人細讀完整部詩集,應可化用沈葆楨題延平郡王祠的對聯類比渡也:「開新詩難能之俗,山川留此意象,作鄉土導行;盡餘生未憾之遇;文字拓於天地,是嘉邑達人。」
渡也用腳印與詩筆──刻畫了福爾摩沙多隅山川大地、風土物產與人文的情真意切,大嘉義、大阿里山區在其詩筆下,橫看、側照都有丘壑豐姿、逐層轉進;筆者巧便就近取譬:渡也的《梅山行雲》地誌詩集彷若梅山太平三十六彎──髮夾彎彎皆有美麗、有情的人文風景,恣意大度地別在意象疏朗的鬢邊。當然自覺、不群的詩人渡也,當會亦必會繼續在阿里山的詩園中──唱出一季又一季「拔尖的高音」,而讀者更可以在案前泡一盅清茶,在茶香雲霧繚繞中隨之優游意象詩韻;是的!那是詩的湍流「渡也」──有茶的濃釅清香,經水的熱心濾泡,便會鬆開香色──如一盅本土自在的東方美人。
品之《梅山行雲》,「詩」雖是天地的化育生成,但仍需詩人的巧手採擷與揉捻、烘焙……;渡也老師本身不會開車,此地誌詩的墾拓──「渡也夫司機」亦居功甚偉,師母的「行車」布陣、《梅山行雲》的渡也「行筆」……或如小綠葉蟬的行俠唾沫,讓「大阿里山」的詩茶更香、更有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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