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廖文麗
退休後旋即成為老農老圃的雙親,經常用有濃濃臺灣在地風味的臺灣LV(茄芷袋)裝著一大袋帶土的新鮮菜蔬往女兒家裡送。這天,母親打開臺灣LV很慎重地告訴我:「那顆扁平的高麗菜叫『初秋』,那顆頭尖尖的叫『雪翠』。」我接下袋子隨口不經心地問了一聲:「哦!這兩種有差別嗎?」母親煞有介事地回答:「『初秋』比較甜,『雪翠』比較脆。」我又敷衍了一聲:「哦!這樣啊!」
轉身接下沉甸甸的臺灣LV袋,感謝老爸、老媽特地送菜,距離不遠,但兩老總是掛心女兒沒有好好開伙煮飯、煮菜,餓著了女婿與心愛的外孫,將「初秋」與「雪翠」冰入蔬果室冷藏。邊放我邊唸誦著:「這扁的是『初秋』,這尖的是『雪翠』」。心想是誰為這庶民菜蔬取了這麼文雅的名字,「初秋」分明是王維「寒山轉蒼翠,秋水日潺湲」的場景畫面,或者是某位老農「倚杖柴門外,臨門聽暮蟬」時所得的靈感?
而「雪翠」呢?容涵了「雪」的純白與「翠」的碧綠視覺,更兼顧味覺上的爽脆口感,名字取得如此俊雅不凡,直逼故宮國寶「翠玉白菜」。我為素樸的老農老圃翹起了大姆指。
我很認真地上網查「初秋」、「雪翠」,還真的是高麗菜品種名稱,只是和母親簡單的「扁的」、「尖的」認知有落差!「初秋」也是有尖頭的,網路上寫的資訊:「『初秋』葉脈紋路細淺,由於溫度影響花芽分化的關係,夏季高冷地生產的初秋外觀會呈現尖頭狀,平地初秋外觀則為較扁的平頭狀。」因雙親在平地栽種,所以當然是長出扁平狀的初秋。
我不是料理達人,更不是賢慧的家庭「煮」婦,但爸媽的「初秋」及「雪翠」卻是我的不敗菜餚,簡單的蒜頭爆香,高麗菜洗淨切片,加一些水下鍋燜一下,加鹽調味,上桌即成美味。後來,我漸漸懂得,菜餚好吃與否,有時根本不是高深的手法與廚藝,而是還原回歸到食材本身!好食材不用過多的調味,就能烹調出食物的美味!於是「初秋」、「雪翠」在我心底不僅是美麗的名字,還是父母送給我的純美佳餚。
多年前卜居的透天厝社區,當初和外子一眼就相中,很大原因是每戶人家前院中庭都有一座小花圃,我雖不是專業等級的綠手指,但是簡單的蒔花弄草是沒有什麼難度的,沒多久綠葉成蔭、花木扶疏,有時從客廳落地窗往外望,太陽光影隨著時序輕悄地挪移,我沏了一壺鐵觀音,就這樣注視著花園外綠葉篩下來的光影投射在白色紗簾上的變化,茶香氤氳縹緲,歲月靜好!
本來我非常自足於自己的井底也界,但對面鄰居有兩位貴婦,平日不用上班,以園藝為樂,將前院打理得乾淨整齊不說,還將植栽照顧得枝繁葉茂、奼紫嫣紅,即使朋友來訪,也會驚歎一聲:「你們社區的花園真美!」她們還愛屋及烏,時不時照顧一下鄰居的花圃,我住邊間,剛好有整排的牆面,風吹日曬雨淋本來都爬滿了青苔,某日我下班為花花草草澆水,赫然瞥見整個牆面掛了壁掛式的盆栽,有我認識的黃金葛、長春藤、螃蟹蘭,還有幾盆綠意盎然,葉子有各色斑點垂掛下來極美的植栽,我請教了鄰居貴婦植栽名稱,喚作「初雪葛」。我一聽聞心旌為之蕩漾,好美的名字呀!真的是「物如其名」。我亦好奇的上網查了一下資料:原來「初雪葛」是依它新葉雪白的型態特徵而稱為「初雪葛」。我因追韓劇的關係,更發現:在韓國,「初雪」被賦予的意義多和愛情有關,其中有一說法認為單身人士在初雪時特別有機會遇到未來的另一半;另外如果是已經有曖昧對象的話,選在初雪日告白的成功機率也特別高!因此在許多韓劇裡,可以看見男女主角經常在初雪日告白、約會,顯得格外唯美浪漫!
那一面牆因有了植栽的點綴,彷彿有生命似的,綠色植栽每日舒展著它們的小手小腳,當然植栽都有向陽性,但在我看來每支向外展延的枝枒都是微笑的角度。後來,在這堵牆後面又蓋了一棟透天厝,慶幸的是並未蓋滿,讓陽光還能穿透進來這小小的一方園子,所以枝蔓就隨著陽光舞動,每日跳著恰恰、倫巴、華爾滋、探戈……之類的舞曲,繽紛而喧鬧。
「初雪葛」旁還有長得很像孿生姊妹的植栽,名喚「黃金絡石」,它的葉子如食指指甲般大小,呈橢圓形對生,顏色如變葉木般多變,同一條枝蔓就有棕紅、金黃、深綠、淺綠……等顏色的變化,讓人目不暇給,讚歎造物者的靈秀巧思,將顏色揮灑得如此絢爛。「黃金絡石」飽滿的色澤,讓我聯想到墨西哥女畫家芙烈達?卡羅的畫及她「為愛而生、也為愛而死」壯烈的生命情調。
小小的幾盆植栽高掛牆緣,每日每日都有新鮮的風景,植物並非靜止不動的,它們抽枝長葉的聲音極為細瑣,也經常竊竊私語,時時刻刻都在密謀明日的彩妝該如何搭配展現靚顏。「黃金絡石」雖不如「滿城盡帶黃金甲」中的黃菊鮮豔璀璨,但它從土裡埋藏的寂靜靈魂,卻噴出強大的生命力,看它莖鬚繚繞,葉掌撫抱,不斷不斷向外探頭延伸,直指天際,令人震懾……
張曉風老師在〈唸你們的名字〉中寫到:「在你們未來漫長的七年醫學教育中,我只教授你們八個學分的國文,但是,我渴望能教你們如何做一個人─以及如何做一個中國人。我願意再說一次,我愛你們的名字,名字是天下父母滿懷熱望的刻痕,在萬千中國文字中,他們所找到的是一兩個最美麗最醇厚的字眼─世間每一個名字都是一篇簡短質樸的祈禱!」
教學多年,桃李開枝散葉,總是有些名字令人難忘。高三選修課點名,一喊「吳悠」,站起來斯文秀氣的男生,我立馬問:「妳是不是有個妹妹叫『吳菉』。」他搖了搖頭,我有點失望地請他坐下,我為他父母取名的智慧讚歎!蘇軾在〈石蒼舒醉墨堂〉有云:「人生識字憂患始……。」父母不期待什麼,孩子平安順遂快樂無憂,心願足矣!也有詩情畫意的名字,「薛浥塵」,第一堂課一看到此名,直覺此生父母應是飽讀詩書,用了王維的「渭城曲」:「渭城朝雨浥輕塵,客舍青青柳色新……」。薛浥塵一站起來,好高好壯的一位青年,跟自己想像的文弱書生有很大的落差,有一次課後閒聊,我隨口問了,「浥塵,你爸媽是不是教國文的?」他一臉疑惑地看著我,回答說:「不是?如果是的話,我國文就不會那麼爛了啦!」當下無言以對。又有學生叫「古墨」,名字取得古色古香,如聞上等黃山松樹製成的松煙墨墨香,又如大學者在書齋坐對韋編燈動壁,於四壁圖書中撩袖提筆筆走龍蛇揮毫的豪邁氣勢。更驚歎的是有一位叫「魚主樂」,姓魚的已屬罕見,更奇特的是用莊子〈濠梁之辯〉的千古論辯:「鯈魚出遊從容,是魚之樂也。」這對父母應該是衷心期盼孩子有莊子、惠施的敏捷機智,同時又能擁有鳶飛魚躍逍遙快樂的靈動人生吧!但一次班親會又打破了我美好的想像,原來「魚主樂」的雙親是虔誠的基督徒,取這名字是為了頌讚主恩啊!
蕭伯納說:「生命中總有無言以對的時候!」但我依然讚賞著這些美麗的名字,平凡無奇的生活也因此美麗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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