鯨落島嶼-盼望系列/「我始終相信藝術品會找到自己的家」
文/秀實 圖/郭佳靈
詩集《看秋芒》含詩96首,組詩8首。分為三卷如後:卷一「北行記」詩29首,寫於2019.9-2020.4間。卷二「藏身之詩」詩32首,組詩4首,寫於2020.5-12間。卷三「模具說」詩35首,組詩4首,寫於2021.1-12一年間。這是二十八個月內我在新詩創作上呈交予「時間審裁官」的成績單。
「時間」這個詞語常給我帶來很大的迷惑與困擾,然它又是極虛而無形的,不能與之說:坐下來,喝杯咖啡,我倆好好溝通吧!所有的變改,包括自身與身外的,都是它以柔軟的暴力而加之我身上。日影三竿,從夢裡甦醒過來,仍感到身體的頹弱,推窗便看到陽臺外那片綠草坪在推土機的轟隆聲中逐漸消減。許多甜與蜜的童年回憶如風中敗絮,已永不可能重組。而在這巨大的催毀中,我能與之抵抗的,惟有寫作——鍛造文字來抵禦變化與消亡。我詩觀的三大板塊,其一即「抵抗詩學」,正包括對「時間審裁官」這種獨裁行為的抵抗。而我相信,我的「詩」將在這場審判中取得以下判詞:
不被遺忘,可永久漂流於時間的河流上!
河流在思想裡呈現出來的是水,流動的水想到的是「魚群」,或僅僅是一條寂寞的魚,那是民國時期詩人卞之琳的〈魚化石〉:「(一條魚或一個女子說)∕我要有你懷抱的形狀,∕我往往溶於水的線條。∕你真象鏡子一樣的愛我呢,∕你我都遠了乃有了魚化石。」這首詩有白話詩中最高位階的詩歌語言,出現「多層次」與「多元性」的藝術能量,是「少即是多」的「冰山理論」的最佳示範。詩前的括號為讀者提供了兩種解讀方向,然而還可以有其他的解讀可能,譬如「時間」。末句的「遠了」是時間的距離。魚不能永恆,終於有被捕獲或被吞噬的結局。然當魚成了化石,卻可以抵抗時間,永恒存在。此時魚與水溶為一體,雖靜如動,似止若流,這即優秀詩歌存在的狀態。
早一陣子,在網上看到「旅行團樂隊」的兩句話:「誰打撈我的屍體,誰看到我的詩集。」震撼到我的思想,因而寫下了〈灰〉一詩,第二節如下:
為了隱藏而沉溺,如文字般的生長
魔鬼魚的翼,座頭鯨的噴泉
穿梭於哈迪礁間蘇眉的彩繪皮膚
與永遠埋在珊瑚叢中我鈣化了的骸骨
這裡用了「四物」來比喻詩歌。最後一個是「鈣化了的骸骨」。詩在抵抗死亡,我感到詩如枯骨,卻仍在生長中。猶如魚化石般,當凝神注視,彷彿魚仍在洇游而水仍在流動。那雖死若生的奇妙,確實存在。語言若有此果效,即必然為傳世之作。因為它一直在生長。
這些日子,我一直在路上。在路上是詩人一種生活方式,其意味時間與空間的不停變改,並因之可能出現殊多的「不確定性」來,如此這樣便很接近一條流動的河,而我乘一葉扁舟過。這是對城市化所加諸現代人的許多無形的「旨意」的抵抗,並且在這些「不合群」的思想蘊釀中,發見「詩意」來。詩歌創作最大的天敵是「平庸」與「從俗」。前者可以藉閱讀改變,後者可以像我,一直的「在路上」。
因之我談起「書齋寫作」來。那是與「在路上」截然有異的狀態——時間與空間都凝滯不動——而我在書桌上的書頁與記憶中閃亮如漆黯中星光的話語間,我發現了對現狀的新注釋,屬於個人的一種對世界的解構。更重要的是,你接觸的「人」是截然不同的,他們站在不同的時間河流上,你見到當下「存活著的」與「逝去了仍存活著的」兩種不同的人。英國湖畔派詩人羅伯特·蘇塞(Robert Southey,1774-1843)在〈他們的書〉(His Books)中,有過這樣書寫:「我的歲月盡同死者盤桓;∕當我舉目向四周觀看,∕無論把目光投向哪裡,都會遇到已逝的先賢」(MY days among the Dead are past;∕Around me I behold,∕Where’er these casual eyes are cast,∕The mighty minds of old)翻譯家顧子欣把詩題譯作〈書齋?懷〉,寫的明白卻是實情。
八年前我的〈書齋生活〉曾在上海張江美術館的一個活動中展示,那是另一種「內心的揭秘」:
藏身在那些堆疊的文字裡我度過了所有的冬天
遠方的果實早已落盡,生命的叢林在消退
荒原形成之前,我目睹一座海市蜃樓轟然升起
那裡有雕欄玉砌的宮殿,有一個妃子叫婕妤
此刻,我伏案,顛倒了城市的燈火
牆外的叫賣聲和汽笛聲疏落如吠月的蒼狗
檯上和我一樣倦怠的詩稿,伴著那盞偏鄙的黃暈
只讓漂流著的夢芽在漆黯中尋找到沃土
要說的是,書齋寫作看似封閉,而其實它也是像魚的泅游像水的流動,因為伴隨寫作中的閱讀足以突破時空的局限。所謂「傲遊四海,神交古人」。路上與書齋也是白天與黑夜的切換。這種切換的生活,讓我領略到確實存在著而知曉的人極少的一種生命狀態,那是真正的「詩意棲居」,而非群行群止的從詩會來、到詩會去,那般虛假與不較真。
美國垮掉的一代作家傑克·凱魯亞克(Jack Kerouac,1922-1969)說:「在路上,我們永遠年輕,永遠熱淚盈眶。」(On the road, we are always young, always full of tears. )在路上就是「打撈」,書齋寫作就是「讓魚成為魚化石」。對有抱負的詩人而言,缺一就不完美的了。
在每一首詩最末,都附上了「打撈」的時間與「發現魚化石」的地點。這是我所願,而未必達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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