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沈眠 圖/蔡克信
從《拜波之塔》(1991年)、《異形》(1997年)、《麒麟》(2002年)、《日子》(2010年)到《地表上》(2016年),在這些詩集裡,我們所熟悉的孫維民詩歌,是緩慢、沉靜、自省、陰鬱、凝重、絕望且厭世,一切都在疾病、衰老的視角下顯影,於疏離冷淡的氣氛,透露出冬日也如一丁點難得的溫和與光亮,因此就更為珍稀無比,每每教人動容,獲得奇異的撫慰。
大江健三郎那本以次女的口吻訴說著作家父親、身障哥哥和早慧弟弟等的小說《靜靜的生活》(1999年),書分六章,每一章都在探討文學、電影與藝術──此乃大江流獨特的讀書會寫作法──比如俄國電影導演安德烈‧塔可夫斯基(Андре́й Арсе́ньевич Тарко́вский)的《引路人》──即《潛行者》(Сталкер1979);抑或德國小說家麥克‧安迪(Michael Ende)的《說不完的故事》(Die unendliche Geschichte,1979)和《毛毛》──即《默默》(Momo,1973)等等。
裡面寫著:「但是現在的我思考重生的問題時,毋寧更樂意把現在的自己全然遺忘,而成為一個全新的人──或新的動物、植物,只要是有生命的東西──我並不認為把這個自己忘掉,就等於完全不存在。」且尚有一段十九世紀匈牙利醫師伊格納茲‧飛利浦‧山繆維斯(Ignaz Philipp Semmelweis)的論文引述:「人們對於疾病和人類肉體的關係實在是無知的,因而更有必要將醫學視為藝術,在醫學論文仍得以美麗文學方式存在的時代,我寫下了這文章。」
我總覺得,孫維民之詩是對大江健三郎以美麗文學方式全新生活的最好呼應。
唯他的第六本詩集《床邊故事》(2022年),著實忽然畫風突變,彷若駛了極速轉彎──這是另一種孫維民。原來的孫維民詩歌,如同長鏡頭,拉開一定距離地凝視萬事萬物,思維、情感與歲月自然浮現,但《床邊故事》壓根是快速剪接鏡頭,推進速度之快教人目不暇給,且寫著多樣性的題材,舉凡未來看護機器人、超級英雄、病毒、除草工人、收銀員、釣客等,無不可入詩。尤其鳥兒子與魚相愛、鳥爸爸在鳥媽媽淫威下不得不出面介入乃長篇大論、書空咄咄勸說的〈愛情故事〉,著實鳥到一萬個不行,好笑得令人詫異,盡顯了孫維民往昔未曾有過的幽默那一面:「他的老婆嫁他之前╱據說,曾經愛上一條蛇╱然而那只是傳聞╱老婆始終否認╱╱而那條蛇,據說╱曾經是一把傘的男友╱當然那也是傳聞╱不過,相當可信」。
更重要的是這首詩的結尾是:「這個故事後續的發展╱敬請期待另一首詩──╱現在,作者要去覓食╱之後,還有更重要的事。」令人莞爾之餘,亦是十足後設的口吻,且不獨這首詩,還有〈超級英雄〉:「好吧,我就再寫一節╱(不是我愛寫,而是你似乎╱以為自己相當超越╱不像別的壞人那般怪異)╱啊,這一節已經結束。」、〈通勤列車和我〉:「我坐在火車上寫詩╱很快地(大約二十年)╱完成了一首關於什麼的詩╱這就是那一首詩。」等皆然,易言之,即是說故事的人跑到詩裡面,跟讀者說哈囉的概念。
〈愛情故事〉最特異的部分還有十個註解,談到詩中的內容,既有引述文本,也有詩作,甚至是如此評價:「此詩的結尾大致引發兩種意見:一、作者急於收束,欠缺完整明確的結論,實為敗筆;二、作者刻意為之,凸顯字語、理性或感官等之局限。見行雲版《詮釋者的月亮》。此外,『作者』是人或鳥?還是其他生物?《詮釋者的月亮》中也有若干討論。」乍看正經八百的評述,實則是清醒地以自貶發出竊笑聲。
這些註解有的是正確的知識,如鸑鷟是五鳳無誤,有的則是孫維民虛構出來的偽知識,如看起來煞有介事的《詮釋者的月亮》、《古代情歌選續編》、《菲卓思》等,就十分可疑。在詩後留下虛實難辨的註解,在臺灣詩集裡十分新穎罕見,但如此寫法難免會聯想到弗拉基米爾‧納博科夫(Vladimir Nabokov)那本小說《幽冥的火》(1962年),在九百九十九行長詩後,再加上篇幅為詩歌正文九倍之多、寫有懸疑情節、抒情散文和劇本等等的繁雜註解。
孫維民自言「這是給大人讀的故事書」,亦即以詩歌寫故事。這又和羅智成故事雲系列《迷宮書店》(2016年)、《問津:時間的支流》(2019年)、《荒涼糖果店》(2020年)有異曲同工之妙,只是羅智成詩集是超長篇故事,情節豐富、角色鮮明,《床邊故事》則更像是短篇、寓言故事的集錦,在不同行業、情境和人物中切換,隱隱張揚著孫維民對人生、世界的各種敘述與體悟。
最使我驚異的還是,這些詩句夾帶著輕盈但奇怪的諧趣,孫維民躲在詩句後頭輕笑,寫下了「有一隻鬼,有一天忽然決定自己是神」、「人類真的造得不好。關於這一點,我曾和某教友爭辯她堅持人乃依照神之形象(神會像她?我很憂慮)任何的缺憾,她說都是魔鬼的錯……」等,也就從個人內在生活的肅穆凝視,轉向了世間凡俗的幽默會心。
《床邊故事》讓人看到了截然不同的孫維民,類年輕化的孫維民,這是一次成功的詩歌轉型。以前的孫維民,即便在年輕時期寫的詩,依舊是老起來等的,十二萬分熟成,像是歲月加速流逝已到盡頭。但當他年過六十歲寫出了「面對善良和天真╱死亡的堅甲與利牙╱完全無能為力╱純潔的心不可能死╱善良和天真將被記得╱像無形骸的事物╱像那間小屋,像這一天╱在每一顆純潔的心裏╱只要有一顆心記得╱只要有一個人相信」,也就從厭世迴轉到純真裡,明亮溫暖猶如煦煦日照,不再午夜冷風寂寂、萬物蕭瑟。
唐諾《求劍:年紀.閱讀.書寫》寫:「人年紀大了不是只失去東西、每天多死去一點點而已,同時候另外一面是,有些東西是不斷跑進來的、正向累積的,甚至居然還會是開心的。冷血的時間顯現出諸如此類的微微善意和機會,不放過自己的話,人絕對有機會可讓自己遠比年輕時、比中年時更好,甚至不願意時光倒流,捨不得年輕回去。」
《床邊故事》終歸是捨不得年輕回去,但願意以開心、正向的姿態,去張望總是滿滿負面感的人生。而他所寫的「沒有一首詩可以涵蓋一切,成為終極的結論。」既是生命從來未有終極結論的最佳註解,同時亦為故事到底是說不完的美好體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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