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 之外 進食的方式

文/林佳樺 圖/袁圈 《灶跤–辣椒魚》 十多年來,娘家餐桌總有一只裝滿吸管的塑膠盒,方便媽媽取用。 媽媽年近花甲辦理退休,規劃人生下半場將是學畫、旅行、玩孫的自在日子,卻不幸罹患原發性顫抖症,致病原因不明,粗估也許是因為大腦皮質神經傳導交接器失調,導致手腳肌肉及嘴角常不自主地抖動。由於拿不穩鍋鏟,熱衷料理的她只好將掌廚工作移交給兒女,用餐時因為雙手不受控制地顫動,飯菜經常潑灑到桌上。漸漸地,衣服鈕扣無法精準扣合,倒水、寫字、點按手機的通訊軟體或股票訊息對她益發困難,服用中西藥物均不見效。媽媽感嘆自己是老舊的車,要進廠報廢了。 歷經周折,我們得知全台引進了最新型手術刀,對腦部深處丘腦電擊,藉由調節刺激腦核來控制顫抖的頻率與強度。開刀後遺症是會尿失禁,行走時失衡跌倒的頻率頗高。 這消息如身陷洞穴裡點燃了一枝尋覓已久的火把,但材薪瞬間便燒完了。 由於此病,媽媽婉拒親友間的固定聚會。曾經在飯店與友用餐、卻不慎潑灑羹湯,讓她視外出吃飯為畏途。拿不穩筷子湯匙,媽媽改以吸管用餐,稀如水的粥、用果汁機打碎的羹湯,所有味道混攪起來都失了氣味。 以前媽媽是廚房裡的女王,鍋鏟是她的權杖,全家只能聽任差遣擦桌、擺盤、洗碗。吃飯時她會殷勤幫大家夾菜,說殘餚剩菜處理麻煩,胃是儲存食物的最佳去處。 病後,她由動手改成動口,指導我和爸爸如何將飯菜煮成她可以吸食卻又不失味的濃稠度,拜託我過年不要出國,年菜需要幫忙,請我週末時分擔廚房重任,偶爾要我舀取方便入口的菜餚餵她。 媽媽用粗吸管食粥、羹,以細管喝果汁,喝熱湯則用不鏽鋼材質。當菜色有丸子、無刺魚塊,媽媽顫巍巍地以不鏽鋼吸管權當叉子,那時年僅三歲的我兒正在學習拿筷子、湯匙,見狀,吵著要學外婆以吸管用餐,認為簡單又方便。 媽媽患病後只能吃無刺肉品,極懷念秋刀魚滋味,她的唇是好看的菱型,厚而微寬,我外婆說那面相有福氣。以前我常好奇媽媽為什麼可以將秋刀魚吃得如此優雅,筷子細心挑刺,魚肉入口,以舌遞出刺,吃完,魚頭及魚骨主幹仍保留完整,餐盤上一根根晶瑩潔淨的魚刺是多麼自豪又令人豔羨的絕技;如今媽媽彷彿回到嬰兒期,只會吸吮。我看過她的唇,以吸管吸食的這十多年,她吸進了好多挫敗。 有天下午,我輕聲走到廚房想準備晚餐食材,媽媽背對我坐著,右肩及肘臂不自然地動著,我腦中閃過許多疾病,慌忙跑到她跟前,她手上的鋼盆哐啷掉在桌上,才知她正扒食中午沒吃完的炒飯;鼻、口、右手黏滿油膩、以及尷尬羞慚。我們不斷地相互道歉,當下除了對不起,也找不出更恰當的對話。 當天晚上,我用魚漿混在炒飯中加強黏性,捏成適合一口吞食的飯糰,下鍋微煎,再用海苔包覆,倣日式料理做了海苔飯捲。媽媽顫抖地拿起飯糰,她看到全家用餐方式與她並無二致,肩膀漸漸垂下,不再緊張地聳高。 最近我迷上手做焦糖布丁,媽媽不喜甜食,卻主動以吸管品嘗。我納悶她口味丕變,她說能吃的食物已經不多了,還挑?然後慢條斯理地吸吮,含在口內緩緩嚥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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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 簡政珍詩學隨想《隨想》──詩與散文的區別

文/簡政珍 圖/嚴玟鑠 詩和散文最大的差異,在於文字中「空隙」的有無、空隙的多寡。所謂空隙是詩作觸動讀者想像回味的空間。 一般散文大都語意明白,很少留下空隙。但是刻意製造空隙,詩作將顯得造作,類似文字遊戲。 一般散文詩詩質不是很濃密,但散文詩並不等於詩的散文化。散文詩可能留有空隙;但詩的散文化,意謂文字傾向「說明」、「交代過場」,而缺乏空隙。 現代詩是白話文。白話文不能當作詩散文化的藉口,因為這百年中,我們已經有了無數詩質濃密的現代詩。 詩是否散文化,不能單獨抽出其中一兩行詩行就加以論斷;因為這一兩行可能與前後文對應或對比的過程中展現詩意。 有些詩個別詩行看來像平白的散文,但其詩意建立於整首詩的戲劇性;看完整首詩後,讀者感受到迴峰路轉的興味或反諷,這時仍是首成功的詩,而不是散文。 詩人因為散文無以表達心中的沉默,故寫詩。 因為空隙,詩得以保持沉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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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因果獨奏 每天放煙火的城市

花 文/葉雨南 圖/胡采炘 「安靜是迷途的。」老捲昨天又迷路了,他曾是受災戶,但她母親和她說過:「捲啊!你七歲的時候,就已經開始迷路了。」現在一個月裡他迷路的次數總會超過十次,五十歲了也一樣真誠迎接迷思,家住在瀑布旁邊,瀑布旁邊有一座李子鐵塔,他每天都會摘一顆李子,但每摘一顆李子鐵塔就會變得矮一截。 「康蒸海你怎麼又被裁員了?」老捲彎下腰,他的腰曾因一場地震,閃出了更多絕望的距離,當年他的腰被瓦片重擊到無法動彈時,每天都在研究如何預測地震,但總是都會遇到:「那些地質的本身、怎麼樣去判斷何謂形成?這樣基本的問題。」但往往基本的更像是蒸籠裡出身何謂出生的深度。康蒸海是老捲的兒子,曾是製作蒸籠的師傅,但因堅持一定要在蒸籠裡加上大量的酒釀味,且要求使用的酒年份一定要超過五十年,製作蒸籠時,他會仰頭瞧看龜裂的縫隙,沒有步驟,是他為傲的流程,仰頭的方向是火侯或者失去的拿捏,每天製作蒸籠的方法都在變,也不允許任何人接近「舞酌間」。 舞酌間是蒸籠的醫院、蒸籠的承擔,明明這舞酌間是不被允許任何人進入和參觀的,因某次的地震,舞酌間在當時葬送了二十人的命脈,且這二十人全部都是蒸籠師傅。 「什麼樣的神情能讓真相凝固?」 「微醺或蒸發。」 「為何有裂痕?」 「康蒸海,你的神情,讓你不斷失去工作。」 「何謂工作?」康蒸海正要讓大量的酒倒在自己的劉海。 「你怎麼還無法認清?」 「爸!你自己不也像個不斷重新塑造撕斷過空間的蒸籠?」 「工法、作以人類冷靜不是?」 「我們蒸籠師傅,有宿命論的。」 「誰沒有宿命論?康蒸海你不要因為酒意而放縱。」老捲麻痺的雙腳又朝瀑布走得更近,他連續摘了十二顆李子,瞬間朝地的十二顆李子像鋪排成反省文明的煙火藏住自己無法背對傷痛的籽,有幾顆李子些微褪色,那幾顆李子的籽貫穿身形,彷彿拔河,但老捲已不再有河的心態,變的是,他迷路的步伐是喉腔在進行哽咽時,交錯的違反地心的純樸。 「明天去找回自己吧」 「工作不是找回自己。」 「那難道糜爛就能找回自己?」 「康蒸遠在死去前一個小時,整身汗味,他和其他人都早已知道異狀,其他人都早已逃跑,他卻堅持留在舞酌間雕塑蒸籠。」 「你不需要提蒸遠,蒸遠比你還要微醺,你們兩兄弟都是迷路之人。」 「你才是迷路之人吧?到現在還不知道舞酌間的正確方位。」 「那你每天一定要放煙火,不也是一種迷途的宣示?」老捲其實知道蒸海會堅持在「蘭遇」,不遠離記憶,而是駕馭記憶,是因為想要讓自己的良心還有辦法呈現蒸龍般的蜿蜒。 「蘭遇」這城市每天都規定一定要放煙火,城市一個月只有二十天,一天十八個小時,每天晚上九點康蒸海都會穿著龜裂的風衣,站在拔河隊的中間,開始思索等等十點整要放什麼形狀的煙火,她的妻子鳳紉之,從小無父親,居住在深山的熊撫養長大的,是蘭遇拔河隊的創辦人,她們不是用繩子拔河,應該說原本她們是遵循傳統的繩子在使力,但後來改成切過塊的長條肥皂,肥皂的左右兩側都一定要挖一個洞,那個洞用一條一條牽牛花形狀的抹布纏住,抹布的中間用毛筆寫著「雷聲」兩個大字,寫完後會用水桶倒一半的水讓字跡只凸顯一半,兩邊的拔河隊伍要拉扯抹布直到字跡完全不見後,只要隊伍有兩個人還站得穩,就是勝利的隊伍。 「火既然要熄、要滅,何不讓它出現形式?」這是康蒸海堅持在一個月只有二十天的「蘭遇」,每天都要施放三十分鐘的不同形狀的煙火,每次施放煙火時他會帶一個小型蒸籠,先點燃蒸籠的間隙,讓點燃的程度達到足以出現偽裝的蒸發,再用「蘭遇」特有的李子水去掩蓋。 「蒸海,妳不覺得灰燼太多了嗎?」鳳紉之在肥皂右側,持續鍛鍊灰燼以外的濕冷。 「人要去面對煙和火的矛盾,不能逃避的。」 「我每天施放的煙火,不是情緒、不是藝術,只是在讓每一雙迷路過的眼睛重新找回正確的方向。」 「施放煙火有這麼偉大?」鳳紉之感覺蒸海加速傲氣的琢磨了。 「不是的。每一刻出現的聲音都像垂直的鸚鵡,重覆一樣的亮度卻無法重覆真正有形或無形的悼念。」 「悼念?施放煙火是悼念?」 「你還無法從蒸遠的理想中僵直的走、踏實的活嗎?」 「那是在悼念文明,灰燼?灰燼總要有個樣子吧!人類都開始嚮往怠惰了,留在某個短暫範圍內的供給,不能是一種理所當然地下墜嗎?」 「你粥吃得太多了?還是酒喝過頭了?」鳳紉之突聞到火的拜訪,她覺得等等施放的煙火不會順利進行,停下鍛鍊的姿態說:「今天就先別施放煙火了吧?」「你也好久沒陪父親去摘李子了,每天施放煙火,那你只是在展現你對儀式有多麼地熟練而已,老捲眼睛也不好了,每次他迷路都會不小心繞到我們拔河隊這邊,我們的隊員當然都會告訴他正確得方向,久了我才發現,他根本沒有迷路過,他只是留在沉溺的迷路矛盾裡徘徊。」 「不可能!迷路已經變成他的專長了,他甚至想要推廣迷路這樣的理念,紉之,你就別去分析這樣比灰燼更難以訴說的事情了吧!」 「蘭遇」拔河隊上空的煙火還是進行施放了,今天是施放蟒蛇形狀的煙火,表達著矛盾的巨大,但原先排列穩定的煙火突然失去控制,燃點往紉之的右肩膀滂沱地脫落,大幅度燒傷的面積正不斷醞釀和疼痛運算生死,迷路中的老捲出現在紉之旁:「康蒸海,你別讓自己的沉淪,也形成無法矛盾的煙火了。」 楓葉如針,刺住了眼前的擋風玻璃。失去妻子的康蒸海,一樣每天在「蘭遇」施放煙火,不同的是,他相信老捲從來沒有迷路過,他發現真正迷路的是他自己,那些煙火流出的想像、那些老捲迷路的場景,縮短了、縮短了煙推開火的獨自,他也開始迷路了,他迷路的第一天,遇到正在摘李子的老捲說:「今天晚上我施放的煙火是閃電形狀和句號形狀的冰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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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踏莎行 天亮了

詩/攝影 葉莎 才發現自己猶站在水中 魚群繞過髮絲拍打眼睛 又將肉身鑿穿 身上流出諸多不淨物 必是沉澱心中多年的塵埃與污垢 可笑的念想與慾望 (我慣用的抽象名詞,總是空洞且不著邊際,彷彿逃脫了生活的實境,方能擁有自由的新生) 鳥啼聲連成一條繩索 從遠處拋過來 順勢帶來更巨大的天光 天亮了 才看清內心深埋的黑暗 昨夜被池水深深浸泡 又無數次清洗的碎裂黑影 原來是自己陳舊的一顆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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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 珍惜‧擁有 與老鼠相遇 

文/圖 林少雯  生命,是珍貴的,不僅人類的生命很珍貴,任何生物的生命都很珍貴,這一世死了,有人相信輪迴,認為生命還會以全新面貌回到人間,或投生到其他道,一世世循環無端……。有人不信輪迴,覺得這一世結束了,生命就滅亡,不再存有。 不論信不信輪迴,有知覺、有意識、有感情的動物,都知道要珍惜自己的生命,有誰不貪生怕死!人如此,動物也如是! 人類是萬物之靈,除了看重和珍愛自己的生命,當然也愛惜親朋好友,還珍惜自己家中所飼養的寵物,視牠們為毛孩子而疼愛有加。2024年在4月3日花蓮7.2級的大地震中,年輕的花農康老師,為救愛貓而犧牲了自己的生命,這是眾生平等的至高情懷,令人感動和感佩!這是動物,包括人類在內,因為心中有情、有愛、有義,生命因此豐富!人與相處在一起的動物感情彌篤,已不分彼此,遇難皆能相互救援。康老師的貓,不是畜生,而是知心好友、是孩子……。 記得有一年,與一隻老鼠相遇的經驗令我難忘。我在杭州希言樓小住,有一晚,看到地面上有一個東西在動著,定睛一看,是一隻老鼠。這棟小樓,平時少人煙,也不儲存食物,老鼠在這裡是找不到糧食的。我看著這隻比一般鼠類還要大隻的黑色老鼠,牠跑不快,動作也有點緩慢,我想要將牠請出門外去,於是去廚房拿了一個盆子,用盆子將老鼠蓋住。 老鼠被制伏了,感覺得到牠在盆子裡轉圈圈,也感受到牠的驚慌害怕。 「不怕!不怕!我不會傷害你。」我說。 老鼠似乎聽懂了,安靜了下來。 我思考著要如何將老鼠放出屋外。盆子一掀開,牠可能一溜煙就不見了。但繼而一想,這隻大老鼠,是因為太胖了,所以動作緩慢,一下子就被我用盆子蓋住?不可能?又不是童話故事,哪來的胖老鼠?難道是牠懷孕了,肚子裡孕育著小生命?鼠媽媽的肚子裡一胎至少有十隻小鼠,這讓牠大腹便便且動作緩慢! 我忽然心生一計,想到要如何將牠放生,於是壓住盆子,將盆子慢慢往大門的方向移過去,接著打開大門,繼續將盆子移出至門口的平台上,然後掀開盆子,讓牠離開。 看著這隻並不驚慌的老鼠,往院子裡慢慢走去,我在心中對牠說,找個地方生下你的寶寶,去吧!去吧!看牠消失在草坪的麥冬和茶花樹下,我才轉身進屋。 與老鼠相遇,這一段緣,讓我有機會日行一善!謝謝你,鼠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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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她者之迷/謎 ── 讀王婷詩集《甜祕密》

文/楊小濱 圖/王婷 去年年底,詩人畫家王婷在台灣師大藝術學院德群畫廊的畢業個展就是以「閨密」為主題,透過拉岡的精神分析學說來表達及闡述作為她者的閨密如何成為主體性不可分割的要素(這也是她碩士論文的題旨)。這次,「閨密」再度成為王婷這本詩集的主導動機——閨密的「倩影」不時出現在各篇詩作中,成為貫穿了整部詩集的關鍵詞。當然,詩歌寫作絕不是概念的演繹,因此,即使「閨密」一詞並未出現在除了書名和標題之外的詩歌文本(詩行)裡,我們仍然不難察覺到王婷對於生活中無處不在的各色「閨密」的敏銳捕捉——無論是精神性的,還是現實性的。 用王婷自己在詩中的文字來說:「孤獨會削減春天的美∕而春天需要∕我與非我」(〈閨密〉)——即使是從美學的意義上,孤立的自我也會減弱美感——自我只有在與非我的連結中,才能回應春天對美的呼喚。我以為,這裡的「非我」,閨密便佔據了主要的部分。雖然是「非我」,但閨密要是「我們」的一部分,要么是親切的「你」——始終佔據著君臨主體的關鍵位置:「即使沒有回頭∕我知道你一直都在」(〈閨密三〉)、「我們互相照耀」(〈閨密四〉)、「海洋與貓都是你∕你是我的恆星」(〈貓說閨密十二〉)……一再體現出這個「她者」不可或缺的決斷性存在——無論是在現實還是修辭的意義上。 在與她者共存的情景裡,王婷所感受到的與當代詩中的經典畫面(或者也可以說是過於寓言化的畫面)可相對照,或可看出一種衝突性的互文關聯。「浮雲有時很近有時很遠」(〈閨密十四〉)就改寫了顧城「你看我時很遠,你看雲時很近」(〈遠和近〉)的武斷名言。在這樣的表達中,「浮雲」甚至意指了紛擾的世事或富貴,而這恰恰是她者的純粹特質所拒斥的。這也是為什麼詩人要上窮碧落下黃泉地尋找那一雙理想的眼睛:「我將自己倒掛∕行走,倒立∕從逆光中尋找一雙眼睛」(〈三月的眼睛〉)。從某種意義上說,追尋她者的過程也是追尋自我的過程,主體往往是破碎的,亟需規整的,因此「我整理著散落各處的靈魂」(〈虛線〉)也必然是一種對她者所要求的主體秩序的努力,哪怕很可能是徒勞的努力。 不過,她者未必是一種實體的存在。對王婷而言,尋找她者的過程也是從虛無中創造出她者的過程:「想你∕用貓的眼睛∕虛構情節∕一些迷惑,一些魅力」(〈矜持〉)——在這個意義上,「虛構」便代表了創造她者的藝術行動,其實質在於對「迷惑」或「魅力」的建構。如果說君臨式的她者具有審視的功能,那麼王婷追索的她者褪去了符號性的外殼:「想你∕不需要名字」(〈矜持〉)——也就是不需要標籤化的、符號化的統攝。 王婷心目中的她者執行了多元化的功能,或者說那種所謂的魅力就在於異質的生活形態:「每次都有不同的意見和看法∕而我喜歡傾聽∕最怕只有一種聲音」(〈貓說閨密十二〉)——她者不再是終極真理的象徵,反而是眾聲喧嘩的源泉。從另一個方向來看,她者也就不提供清晰絕對的話語,她甚至暗藏玄機,捉摸不定,而這不正是「迷惑」或「魅力」的所在嗎?因此,「祕密」也成為王婷閨密美學的關鍵詞:「我們把祕密塞在彼此口袋」(〈閨密十四〉)或「你是老實樹∕每一片葉子都藏著我的祕密」(〈閨密十六〉)都體現出主體與她者互為神秘對象的關係。 對王婷而言,這種她者的神秘未必是桃花源式的幻境,也很可能體現出某種深淵的特質:「這暗黑的力量一直是一個謎」(〈閨密〉)是她從第一首詩開始就敏銳捕捉到的——無論如何,謎本身便是難以捉摸的、無法符號化的真實世界。甚至在追尋出口的路途中,神秘成為無窮盡的系列——「隧道的盡頭是另一個隧道」(〈你的藍色〉)——但也常常會有驚喜的結局:「時常在迷失過後∕在細節裡找到彼此」(〈閨密十四〉)。這種「寶物」(agalma)般的神秘存在成為主體欲望的對象,哪怕王婷也清醒地感受到:「友情是帖良藥也是毒藥」(〈閨密四〉)——偶爾,歡樂內部的神秘也會是冷峻的靈魂:「每次出現都是一次嘉年華∕但是笑容卻冷得像青銅」(〈女神〉)。在這種種矛盾、錯位的她者關係中,王婷探測出詩意的深度張力。 作為藝術家,王婷自然不會忘記,詩也是可以傳遞視覺藝術的美學效應的。她詩中時常出現的畫面體現出她者之境的多采和多元:「墨色∕焦、濃、重、淡、清」(〈閨密五〉)以水墨的濃烈與淡泊鋪展出情感的光譜;「變幻時美麗,彎曲,扭動∕層層疊疊帶著巴洛克式風格」(〈閨密十九〉)描繪出德勒茲式的異質褶皺;「從剝離的牆面上構出一幅畫∕蝸牛,漩渦,迷霧」(〈凹陷〉)具有梵谷晚期風格的某種暈眩感。而當「世界成了掏空的畫」(〈你的藍色〉),虛無的詩意更迫近了具有佛理的覺悟——色與空的辯證。 作為一種女性寫作,王婷的詩並不被婉約溫柔的美學所框限,反而常常流露出灑脫甚至狂野的風格。比如「星期天被風撕成碎片」(〈都會女子〉)、「日子是一匹柵欄內的馬」(〈日常之外〉)、「有時張狂蹬著波浪」(〈入境〉)這類畫面無法用「美」(beautiful)的概念來描述,而更接近於「震撼」(sublime),顯示出直面險境的勇氣。也有時,我們可以體會到某種灑脫的女俠氣質:「忘了用笑完成世界」(〈閨密十七〉)流露出難得的達觀——甚至連歡樂都是可以不必拘泥的,只要能夠獲得「完成」或「完滿」。這當然不外乎是楊牧式的,「朝向一首詩的完成」,表明了王婷依舊相信語言,因為語言世界承載了她者型式(秩序)的基本樣態。那麼,「水鳥駝著我們的語言飛翔」(〈拐一道月光〉)——幾乎可以讀作王婷的詩意烏托邦——這像是一幅藝術畫卷,展示出夢幻般的自由場景——而在這裡自由恰恰是語言——「我們的語言」——她者與主體的共同組建所賦予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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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枕木……

文/攝影 夕陽 枕木賞…… 堅硬的古樸木材,逾百年前,為南非鐵路作墊枕,以穩定路軌,故「枕木」的珍貴性,不在話下。加上大象和野豬的雕刻後,即變身披上大自然風,又古雅實用的三層式陳列架。昔日的掛鉤已拔除,曝露的小孔亦用小圓木堵住。這枕木陳列架,在新加坡古木店特價時買回來,已二十多年,我的用餐位剛好在它正面。近日,驚見……那堵塞的小孔,在圓邊下,均恰好連著條短小幼紋:有直的、有彎的,彷彿是連著線的快樂小氣球。共六個之多,其中一些,旁邊有兩條彎紋,如勁風,要襄助小氣球,飛高飛遠!忽又送上一束康乃馨──花瓣細碎,乍看確似「母親之花」……即使只是想像,也讓自己樂一下。 磚磚面面觀…… 浴室的雲石磚,近月觀之,驚喜一浪接一浪:螺、鮑魚、海豚、小狗、小豬、馴鹿、小箭豬、小象。美女尤其多:梳高髻的、頭戴方帽的、睫毛長且濃密的……。悠閒地斜躺著的是老奶奶,是剛洗完熱水澡,連鼻子都是紅紅的?冷帽下露出一條條蛋捲似的卷髮,瞬間帶我飛回孩提時代──媽為了省錢,戴著幾個塑膠髮卷筒,睡醒後,便擁有像燙過的卷髮!又見一小男孩:是禮佛參拜的小和尚,抑或是路遙,倦極中打盹的孩子? 枕木架,相對經年;雲石磚,在租住的單位,也看了五年多,皆視而不見。卻原來,不平凡……且充滿奇趣的,就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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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一起

詩/靈歌 圖/徐兆慧 我們一起癢過的草地 輕輕的摳著,風的背 一起積木的草房 堆高童年 崩塌成熟的歲月 一起拋繩的炊煙 圈住白日 鬆綁了黃昏 我們一起 住進彼此眼神 越來越近的火花 燃燒越來越遠的 熊熊、熄滅而灰燼 不再一起的溫度 不再有冬天的懷爐 不在兩輪置入前後座 不在老地方冠名 不再緊緊綁住 也不再放飛 一起約好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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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新書快訊〉第一事物

作者: 楊智傑 出版社:雙囍出版 出版日期:2024/07/17 定價:400元 什麼是詩?永遠存在寫作者和閱讀者之間。比起名詞的詩,更常被使用的是形容詞的詩。除了無法認同時的貶義,通常形容詞的詩用作讚美、稱許,以及美化的企圖。到底,是譬喻與雕琢構成了詩?還是譬喻與雕琢比較容易獲得認同?曾被楊佳嫻稱為「意象的暴發戶」的楊智傑,寫出了一本直抵經驗的《第一事物》。 墨西哥詩人帕斯曾說:「我們的世紀是可怕的──但我們的生活則大同小異。私人生活不具歷史性——歷史不斷變化,但人們繼續生活、工作、戀愛、死亡、生病、交友、感到光明或感到悲傷,這些都與歷史無關。或只有少許關係。」? 《第一事物》所要呈現的主題就如帕斯所說的「繼續生活」。 繼續生活的換句話說,就是繼續讓詩圍繞我們:不必然是起伏的心境,不必然有歷險的遭遇,不必然在日曆上有記號的一天,不必然要心跳加快的人出現。詩,時時刻刻都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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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繁花

詩/蘇紹連 圖/黃騰輝 我的理想在荒蕪之地開墾 我的孤寂在繁茂之園開花 這麼多年,我沒忘記海岸的曲折 憶起人生的波浪和海鷗的倒影 無數的相遇裡,眼神如熠熠星火 原來都是我和希望的交會 給我顏料的種子,給我泥土的畫布 我的想像生根,長出自己的形狀和色彩 隨著四季的輪替,我的陌生更新 無法預測發芽,是為何感動 無法預測含苞待放,是為誰情緣 遠方的城市是一座燈光的花園 我獨自默默行走,我的寧靜開了花 繁花如畫,我沒忘記生命的最初 像昨日的黃昏藏入層層疊疊的 窗子裡,我依然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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