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歌
文/蕭宇翔 圖/黃騰輝
A.人類普遍的知覺模式,或許是在模傚人類自身的發聲器官(毋寧說,語言)。我們可以將線性時間觀看作是語言的副產物嗎?(聲音一去不返),我們可以把抒情看作是氣孔,震動,氣流的副產物嗎?還包括以下常見特質:一貫性、整齊、結構、重複、累積。大規模且歷時已久,主宰著我們的文化觀。
人類文明是語言藝術的副產品,布羅茨基這樣說。
然而藝術家可以使用另一種語言,打造出離散的,非線性的,空間性的時間(或相反),像班雅明的拱廊街。
或者坂本龍一的音樂,是具有體積感的時間(利用全休止的斷裂縫隙,反覆的主題標記,或拆解或延遲,產生非同步的層次紋理,聲音與聲音之間的雜音),這是夢的邏輯,是另一種感知模式。夢的邏輯也就是詩的邏輯。因此班雅明和坂本龍一的貢獻應屬詩學貢獻。
要在藝術中理解敘事,就等於是在詮釋時間。要在詩歌中經營敘事,就等於進入形上學(理解事實上就是參與:茨維塔耶娃)。因此長詩(或大組詩)當然是形而上的工作。細讀布羅茨基、楊牧、沃克特、安卡森大部分的長詩、組詩,相信都是如此。
時間並非只有線性,一貫,整齊,結構,重複,精確,壓抑,累積,諸此陽剛特質;時間還有點狀,斷裂,強力類比,破壞性,輕盈,拒絕歷史意識,憊懶與日夢,青苔或細菌般繁殖的時間。後者是屬於詩歌的時間,後者的敘事,更接近人類本真的知覺模式。我相信真是如此。
B.大多數盲目追求「歧異性」、「陌生化」的現代詩人,都僅僅是「以美之名」,以美作為話語權的抵押,從不思索「歧異性」一詞之語焉不詳。更不是為了葉慈所說的「消極能力」,也就是那種使人能夠安於不確定、神秘與懷疑的力量,楊牧說的,難在「安於大寒」。
相反的,他們利用技術層的歧異性,來為那些主題意圖先行的詩歌貼金,盡修辭之能事,力求保值,實則不可顛撲。這無疑是一種高利率貸款,作者抵押得很痛快,讀者將在第三次閱讀之後敗興而歸,因為他們將永遠收不到尾款。奧登說,自己寫的好詩被爛讀者讀到,會感覺自己被他們偷了東西;那麼好讀者看穿金玉其外的爛詩,大概也神似於自己借出的貸款收不回吧。
由此足見,在文學之中,詩人自身所得的理論已難。理論的理論,不可深究,不可學習,猶不可奉為圭臬。「事功為可學,有情則難知」,這是好幾年前王德威在東華大學華文系演講時,在留言板上給年輕學子們寫下的警語,語出沈從文。當時尚不理解其深意,現在已經可以。
甚至更加讀懂楊牧為何說:「只是/我們竟安於大寒」,這並不是對大寒的贊頌,而是感知著那種不確定、神秘,與懷疑。甚至懷疑著自己是否應該保持懷疑。
歧異性是詩歌作為一門藝術,最為民主的所在,因為它並不低估任何一位讀者,也從不強制讀者接受作者一己的觀點(它只是努力發出光亮,透過詞與詞的隱微聯繫)。詩歌向所有可能的解讀開放,換來的除了批評、埋怨、誤會之外,偶爾也有這樣,越過心與心的藩籬後方,深刻的愛與欣悅,對殘破世界的讚美。
引用一句Geoffrey Hill的話為戒,「今天許多民粹主義的詩歌都在把人當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