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吳守鋼 圖/李雲楓
子夜
魯迅在島國,有如川端康成、三島由紀夫、谷崎潤一郎在中原那樣,說不上家喻戶曉,但是,《狂人日記》、《阿Q正傳》、《故鄉》等在學校的教材裡一般都有。
不僅如此,那些與魯迅差不多同時代,也有過一面之交的同行、同輩曾經對魯迅有過不同角度的素描。是文人相輕,還是文人相親,不再問題,唯在性情。
(一)商人眼裡的魯迅
內山完造(1885-1959)本應屬商人,是那家開在上海四川北路上人人皆知的「內山書店」的老闆,一家三教九流都是客的店鋪。
其實,他賣書,更有賣文的本事。他的筆既描述過中原風土人情(《中國人的生活風景》、《活生生的中國身影》),也寫過回憶那個時代發生過的種種事件的流水帳(《花甲錄》)等,所以,也可以說與魯迅同行,是一個寫家。
在魯迅去世20年後的1955年,他寫過一篇《魯迅桑》,算對老朋友交了差。俺覺得他寫的這篇憶舊友之文,猶如一位見證了歷史的老爺爺在聊家常、絮叨過去。輕鬆自如,沒用上洪荒之力不算,也和吃奶之力無關。用「桑」,可顯平起平坐,因為相互間是朋友,更確切地說是顧客與商販,而不是上司與下級,所以,筆下的魯迅與生活中的那位可說是等身大。
內山屬寫家的同時,也是商人,所以,改不了從孔方兄裡窺視生活的習慣。最初他遇見魯迅時,發現這個留著仁丹鬍子,貌似同鄉的人幾乎天天來書店,並且每次總要買上幾本書才肯回家。島國,書店雖多,但開在中原的卻寥寥,何況都是些漢字外又加平假名、片假名的書,想必東渡東瀛過的魯迅當然眼饞。
熟悉起來之後,商人知道這位仁丹鬍子沒有固定工資,僅靠在燈下爬格子煎熬過活,感歎其真不容易,很難與當下的那些「飯來張口,衣來伸手」,是作家而不作為的「作協家」們坐在一條板凳上論道,更難有同享天下大同的好待遇。商人的感歎實在有理:君不見,許廣平與魯迅沒有結婚,倆人卻走在了一起,成了魯迅的媳婦。而與魯迅結了婚的朱安,卻在北京與魯迅之母住在一起,魯迅解釋說,那是母親的媳婦。曾經握筆寫過《兩地書》的魯迅,此後不得不用具體行動來「兩地輸」了:不僅每月要為北京的那兩位「輸送」生活費,同時,上海還有三口之家的生活。這些都得從他的稿費中擠出,並沒有作協之類的衙門給他發工資。
魯迅生活得不易。商人發現常常有學生、粉絲、戰友隔三岔五地去他家蹭飯。甚至有一次一個婦人走錯門,竄來書店稱,她丈夫因為是魯迅的弟子而被員警抓進了牢房,保釋還缺一百大洋。當時,魯迅正好也在書店裡,婦人卻不認識。商人一眼就看穿了婦人的謊言,告誡魯迅別相信。但是,魯迅說,既然她缺錢,而我口袋裡正好還有些錢,不如把錢就用在需要錢的地方吧。
商人知道他並不富裕,也從不開口向人借錢。兩人相交近十年,只有買賣,不存借貸。
商人到底是商人,居然還知道魯迅的日常飲食習慣,比如說他討厭美國巧克力,卻喜歡俄國的和島國的。所以,常把到手的美國巧克力有如分喜糖一般,拿到內山這裡來分發。
商人不僅重商、情商,而且情甚於商。
當年,有槍在手的老蔣靠槍糊口,更靠槍滅口。有不把他放在眼裡的人,老蔣就讓槍開口,不放人在眼裡。有一段插話說,當年羅斯福總統的夫人問來美訪問的宋美齡,老蔣是怎麼對待持不同政見者的,美女美齡宋笑容可掬,動作優美地把纖纖玉手往脖子上一劃,以示「格殺勿論」之意,讓對方半天沒說出話來。信不信就由您啦,看官。魯迅的老友楊杏佛被暗殺了,魯迅的學生被送到龍華秘密處決了,老蔣對魯迅呢,也已下了逮捕令,所以商人擔心,馬上介紹魯迅去他的朋友處避風避了一段時間,待平息之後才回原居。
魯迅活得不易,然而,即使病中都在冥思苦想,一見商人就把苦水往他身上倒。
比如他說,我找到了四萬萬人的一個通病。那就是馬虎,長此以往會沒藥可救,沒藥救了就會完蛋。可以排斥島國人,但是,這之前先應該買下那貼「認真」的藥再說。
魯迅深知國民劣根性的所在,一直力行不馬虎。商人說,他的書齋即可證明。那裡,書是書,雜誌是雜誌,整理擺放得條理有致就可說明一切。
(二)學者筆下的魯迅
商人寫魯迅,學者也寫魯迅,比如學者增田涉(1903-1977)。魯迅日記裡提及過這個人,有《送增田涉君歸國》一詩為證(1931年):
扶桑正是秋光好,楓葉如丹照嫩寒。
卻折垂楊送歸客,心隨東棹憶華年。
增田涉專啃中國文學。大學畢業後,為詩人佐藤春夫翻譯完魯迅的幾部作品之後,便來上海留學,直接拜倒在魯迅腳下。1931年的春夏秋冬,幾乎每天下午有兩三小時要去魯迅的書房聆聽教誨,並和魯迅一起翻譯《中國小說史略》一書。回國後在任教之余,依然與魯迅有書信往來,此後問世的《魯迅增田涉師弟答問集》就是當年兩人之間討論學問的書信集。此外,他還著有《中國文學史研究》、《魯迅的印象》等。
1936年為出版社負責出版了《大魯迅全集》一套。
皆因與魯迅是師徒關係,所以仰視的時候多,平坐的時間少。仰視時候的著述都留在故紙堆裡了,平坐時的筆墨很有油鹽醬醋的生活風景。比如,學者說魯迅的書齋很大,也很少會受人打擾。學者去書齋時,海嬰由阿媽抱著去了外面,坐在離得較遠的許廣平或讀書,或抄寫,或打毛線,不時還送茶、送點心來。學者一星期總有兩次在他家蹭晚飯。
有時兩人也去電影院、看美術展覽,還有時一起下酒館,偶爾也去學者的簡陋宿舍開個牛肉罐頭喝喝啤酒。
這位好學生對魯迅的印象怎麼樣呢?
學者回憶道,魯迅喜歡孩子,喜歡月亮。世人都說他威嚴、可怕,其實,與其說是嚴師,不如說是個朋友,或者有叔輩的感覺。印象極深的那撮黑鬍子,顯得幽默可愛,眼睛清澄明亮,走起路來飄飄如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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