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主人不在家—訪佐藤春夫宅邸及其他

 ■文/攝影 張經宏  離開新宮車站,沿主街走一段就到速玉神社。速玉是熊野三社之一,不若前兩者(本宮大社,那智大社)壯觀,廟堂說大不大,林園說小不小,寧靜清幽,非常怡人的公園。佐藤春夫的宅邸,在神社外的巷內。  等了十分鐘吧,管理員從二樓下來。大門到長窗,用了許多拱形,斜頂的兩層洋房,妻入式玄關,地板黑黃二色,鏤空的起居室,屋頂一座巨大扇型燈罩,從二樓迴廊俯看,牆龕長桌,壁爐榻几,事物各歸其位,明亮溫暖。  去過幾處這類的紀念館,來客稀少,應門的多半是上了年紀的志工,幫忙守著宅邸,平日清掃庭院,擦桌抹椅,沒訪客時找個角落讀書寫字,月初辦場讀書會,小小的客廳,會來的就那幾個。幾個也就夠了。門鈴響了,代主人出來應門,遞上說明書。若他本身就是這批文字的愛好者,而若叩門的也跟他一樣,說起主人的故事,和筆下的故事,「你也愛那個腳色那段描寫啊。」熟得像家人。  想想這作者在世時,他的家人未必知道這些,也未必對於作者的這些,有那樣耐煩的興致啊。  說是拜訪一個主人不在家的朋友,有些一廂情願,然平日若去了友人家,酒酣耳熱之際,誰的言不及義或言詞越了界,話不投機或中傷了誰,客散酒醒之後的私訊裡嘀咕:那人怎麼這樣?「我們這裡說就好,別讓他知道」,這樣的情境也是常有。而被議論的卻從來不覺呢。  這樣想來,至少我們讀過一些主人的文章,識得他的生辰死日,癖性與罩門,他亟欲讓人知道的,不想讓人知道的,我們一邊品味一邊笑:「你也跟我們差不多嘛,這種事也在煩惱」,而起了共感之心。當年死神的欄柵放下,完整地框限了作者的一生,各種解剖敲挖式的探索,得以全面鋪展。那或許是與作者同一時代的友伴們,因某些限制與顧慮而無法展開的觀看。從這個角度來看,作者獻祭了他的一生,自傲光明幽暗卑瑣都無所遁形。他成了被觀看的人性標本,透過他的書寫他的人生。  夏目漱石當年到熊本教書,四年之間搬了六七次,後人當他空海一般的腳色,哪年那月遷到何處,紀錄甚詳,熊本市猶有一處他的紀念館。這類的空間若沒有經費挹注,靠志願者的一瓣馨香,大概是得以撐持的核心因素。有人時接待,無人時灑掃,說來有些荒郊野廟的淒清況味。與其說經營,不若說是護持。  紀念館門外,有個捐獻箱,來客盡興了隨手一掏,這樣的美事也是有的。  幾次見寥落的寺院外的地藏,年深歲久,面目斑剝,笑窩裡說不盡的漁樵故事,一整排石雕共享路邊的一束野花,緣分盡了,就灰飛成野苔塵土。「好可愛啊,真想抱一尊回家。」也就是看看。  Netflix有部義大利前總理貝魯斯柯尼的紀錄片,近年來這類型的政客迭出,見怪不怪。傳主帶領攝影機,穿過庭園宴會廳,一一介紹自家收藏。這人居然有林布蘭、提香的畫作!無怪乎他那樣招搖後,再跟來者炫耀這誰贈送的獎盃獎狀,就要惹人發笑了。貝氏老覺得家裡遭小偷。  佐藤的宅邸小,然不顯侷促。下樓時桌邊的管理員叉住手打盹。如果他嚐過這裡是自家的滋味,大概也同意訪客暫當這裡是自宅,隨意優遊,然後,也許就摸到了:寫作者的文字後面,春意闌珊或月上西樓的某夜,孤寂或傲氣的那些,仍留在房間裡。  那個晚上,他為這樣的事惱著啊。  佐藤的宅邸為後來新建,神戶的谷崎潤一郎宅邸「倚松庵」也是。都不算是當年生息俯仰的那個「現場」,然房子會活出主人的性情。雖同樣擺出幾櫃藏書,一本挨靠一本排列,谷崎櫃上的書脊硬是比佐藤的挺。同為寫字人,谷崎就不若佐藤親善,雖然照片上的臉是圓的。  前幾年訪谷崎「倚松庵」,浴室有個五右衛門浴缸,很尋常的舊式澡盆。見到那直徑三尺餘,下方柴燒的釜甑,遂跟友伴阿妮塔說,若《西遊記》羊力大仙躍入的油鍋也像這樣,這谷崎一生嗜吃,不知煮起來如何。  「一八八六年,」阿妮塔滑了一下手機:「他屬狗。」  阿妮塔有回和學妹來玩,聊及某間神壇料事如神,詣求者趨之若鶩,整個神桌開辦起來像事務調解委員會,入冥界幫查三世因果,下地府探問往生公婆,「好忙啊。」學妹雖起了這心,然不敢不敬。雖說是自由捐獻,加持圈、平安念珠一類聖物銷售不差,算是經營有方。然神明也是有脾性的,有回信眾摳摳問事業婚姻,求神駕跟累世冤家談判做主,那負責辦事的案前大喝:「轉去問妳翁婿,上個月伊出差,半暝做了甚麼。」滿室大眼瞪小眼的男女。  這,明明放到小說裡「小小地說」一說就好的,這下子變得很有事了。  日本的神社正殿恆常閉門不開,結界之地不容凡人探頭探腦,我們也習慣了。畢竟是神的世界啊。  為信眾排難解紛的宮廟眾神,祢們有煩惱嗎?看信眾邊問邊起疑的那副德性,或趕去觀落陰的途中累了,誰來體貼祢們的心呢?  把宮廟與文學同置一處來看,便生出了一個共通的問疑:我來找你(翻開你的書),我能得到甚麼?如果我花了錢與時間?  這就碰觸到了某個心理現象:若宗教「代辦」的面向被過度地傾斜、側重,映照了集體心靈的狀態,那麼對應到其他領域(出版/教育……)的呈現,也算是不宣之秘了。  看看文學館裡「供」的那人,有的偷人妻妾、有的一再為情所苦,有的愛搬弄同行是非,有的還偕同讀者鬧自殺。一個一個莫名其妙,甚且是性格上有著嚴重缺陷的人。或許正因為如此,才讓人覺得可親可愛吧。誰喜歡跟終日端坐在神壇前的相處呢?  而有的甲與乙,竟為那種事鬧成這樣,或根本沒甚麼就鬧成了那樣。外人不會知道他們倆怎麼了,只怕甲與乙也不知道發生了甚麼,需要驅遣那樣的文字來相互撻伐。虛虛地褒讚幾句,倒是容易察覺。即便大師的手筆,也騙不了讀者的法眼。關於人性歧異幽微這些面向的探索度愈高,是一個社會成熟的表徵吧。  谷崎一生頻頻戀愛、遷居,像換穿衣裳一般。隨筆《陰翳禮讚》,光是新式燈具電器這些,便足以惹他惱他,看來是個難搞的。這般難搞的住不慣此處而企求彼方,想來也頗符其情理。有些寫作者的心性難以調伏,世與我違的寡合之感特別強烈,即便陶淵明,欣悅時「眾鳥欣有託,吾亦愛吾廬」,頹喪時「造夕思雞鳴,及晨願烏遷」的物質困窘先且不論,〈責子〉詩把兒子們一個一個抓來數落完,又喝酒去了。  志賀直哉也是個愛搬家的。廣島尾道的坡上,志賀曾寓居於此,瀨戶內海連山列島,水天清澄,絕佳的遊目眺景之地,然若要置放一個長篇故事的靈魂,奈良近郊那開列了數十面窗扇的百坪居所,明朗幽暗光色多幻,是個理想的孵蛋之所。《暗夜行路》有幾段主角日記的摘文,思索宇宙無窮、人類渺小這類惹上帝發笑的論題,為命運的局限而煩躁不寧。小說的情節脈絡或可在他處,在火車上網羅,然而這深心湧出的無可如何的掙扎,置入小說,不能算是妙筆,卻洩漏了作者心底嘔出的若干呼喊,沙沙磨過紙面,一字一字,一行一行,竟讓我執拗地以為:這必然是志賀暗夜枯坐書房而生的獨白,是本尊與文字凝合為一,擺落虛構藻飾,直奔本心的自剖。  寫下這些文字的志賀,窗外盛放的椿花,來到這宅邸的我也看見了。  熊本的夏目,尾道的志賀宅邸,這類房舍日本全境不知凡幾,然是來這邊的主人點了題之後,居室便煥發了引人沉思注視的光。即便是間斗室。小說家王文興寫作之處僅一桌一椅,外人觀之如監牢;周夢蝶賣書的那路邊梁柱,如今走經那裏,甚麼也沒有。  這個曾經把小如鴿卵的地球輕輕撿起,捧在手心的詩人,擇了一根梁柱擺攤,一坐廿卅年。來往的招呼或不招呼,也是可以。那個空空的騎樓角落,約莫是文學家留駐於世間的,最帥氣的居所了。  佐藤百年前正苦戀谷崎潤一郎的妻子千代,為排遣憂思,遂應友人之邀,來台遊歷。他的蹤跡與見聞,百年之後,是此地的文學盛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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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出來找吃的,淡水阿給

 ■陳秀玲  時間若是夏目漱石的那個年代,那隻沒有名字的貓跑出來,找貓友或找點吃的。  我們也是為了吃,陪樂齡長輩緩步上六條通,六條通即真理街舊名,沿途樓仔厝陽台與窗口有九重葛展顏綻放,綠葉映襯花團綿簇,長輩難得步車,吃緊的腳力歇喘剎那,欣賞街景的光華。銀髮長輩久沒吃阿給,E世代孩子,勉為其難,羈絆的皺眉走著,曾經有次,當他走近阿給店,見鐵門拉下,簡直喜從天降,好像上天眷顧「配合」態度的回饋小禮物,後我就帶他吃最愛的西式漢堡早餐。  通往阿給店,你可從中正東路爬天橋階梯到榮田故居,回首靜望淡水河的汪洋與柔美觀音山,然後經老榕和修竹綠蔭,或繞過小白宮古蹟,再轉進真理街;你也可以從新民街巷弄的外橋墓園旁進入,沿著唭哩岸石砌成的淡褐黃色石牆旁柏油路走,偶見貓咪的身影或隱或現,磚牆上隨意來往,或老榕樹根旁蹲倨或站立著,敏銳警覺的看著行人,到淡水國小轉彎就是六條通可見阿給店招牌。  曾在台南鹽水工作的我,早餐習慣吃肉羹麵或豆菜麵。轉職北漂到淡水,遍尋巿場附近,早餐也未見肉羹麵,更不可能會有豆菜麵這專屬某地食物,多半早餐賣阿給或大腸麵線。一方土地養一方人,我好奇,同時適應當地生活,自不挑剔飲食始。  上網查詢資料,阿給是日語翻譯,指四方形油豆腐包,楊鄭錦文女士從日人以油豆腐包食物獲得靈感而來,挖空油豆腐塞進炒過冬粉,紅蘿蔔絲魚漿敷住封口,像紙摺後吹出的球狀,再蒸煮而成;我又在韓國小吃看;又在韓國小吃看到油豆腐包,也是內包裹韓式冬粉,芹菜等,與阿給類似;此外有油豆腐包鑲絞肉料理食譜,可見飲食文化相互模仿,最初因食材不足,自加自插,以達到品嚐那份仰慕外來文化的心情。像戀戀風塵電影裏,阿公將飯插幾枝蕹菜,說西餐這樣吃,很樸拙的創意料理橋段。  真理街有三家阿給店招牌,營業時間差不多,各有差異,賣早午餐、甚至觀光照三餐賣,還有名人簽名加持。  若說哪家最好吃?各家口味略有不同,冬粉柴魚香的文化阿給,炒過冬粉柔滑感的老牌店和三姐妹店,醬汁各有不同。不管是哪家,總是問「你要大辣、中辣、小辣?」辣度如何分呢?辣是須配合天氣才能發揮奏效,淒風苦雨的冬天,吃上大辣,全身熱呼呼,直冒汗起來;中辣是春天或秋天,增強體感和免疫力;夏天小辣,味蕾和嗅覺有辣感,灼熱在舌、喉嚨,渾身大汗淋漓,連電風扇吹來是燒氣,不濟事。  婆婆恰意吃那家老牌的,銀貨兩訖,自己端著阿給和魚丸湯,找店內陳設木製的長桌長板椅位置坐下,紅辣醬汁和一匙的大骨熬湯拌進阿給裏冬粉;魚丸如雞蛋冰橢圓,咬下Q而軟,些微紅蔥肉燥香,大骨熬湯香氣加芹菜珠清爽味道,都是屬於懷舊時空的味道罷。  廚房傳來阿桑圍聚聊日常,說起從小女孩時期就包阿給,五、六十年,包到做嬤了;歲月如對面矮牆,有時灑下金黃的溫煦陽光,有時淋來陰柔的風雨,自然的斑駁,破損,兀自緩緩崩裂再冒出綠意,人生的況味在石牆默默吸附,牆頂有貓靜靜走過,我像那隻沒有名字的貓跑出來,陪長輩找點吃的回憶,也為讓孩子學習不挑剔的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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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抽象的概念

■詩/圖 猴子貓 紋面的蜘蛛有八隻腳 織布時 快步抬起一隻腳說:「我不會打結」 隨著節拍移出我的視線 他的六顆眼睛有重金屬味 山,部落,領袖,水和祖靈之眼 穿著,算搭配得體 進出蟲洞才能相遇 也許還是個狂熱的收集家 公仔,模型,也寫詩 每天完成一堆診斷病歷 才肯睡覺 也許他根本睡不著 數顆眼睛讓衣櫃裡多出了多副眼鏡 《動物星球頻道》曾補捉過29秒瞬間畫面 26秒半時他微笑 帶著登陸月球式的微笑 此後更令人著迷 那里程碑式的微笑 掛在山的陵線 觸擊到「電] 搖搖欲墜 自訂的座標、尋訪往隘勇線前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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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城市與閱讀〉不一樣的書店

 ■文/攝影 王悅嶶  八月的南法,普羅旺斯的小村城。  城心只有一兩條小小主街,遊人如織,正在一邊購買香皂和薰衣草香包,一邊覓食;小城的住民坐在他們日常的咖啡座,神情閒適冷眼旁觀,你一看就知。時間還早,我們沒有特殊目標,不想跟午間覓食的人群湊熱鬧,就隨意轉上一條安靜、色彩斑斕的小街,某人家的門前擺著籐椅與小桌,矮牆上站著幾本書,頂著南法的日光,當真在「晒書」哪。一塊鞋盒硬紙板,上書「請用」。  我們就愛看這種風景。  一雙藍雨靴靜自站在街角,鞋尖的方向,指引著神秘的去處。紅字寫著:*這家小書店...跟其他的不一樣。*  下一個轉角,掛著一塊小黑板:  *所有的大人都曾經是小孩。可是,他們很多都不記得了。*聖.艾修伯里。*  如果你還記得,請進***  遙首,斜對面出現一道斑駁的老石牆,牆上爬著濃濃綠藤,藤下有一道小門。  這非常有用,因為很美麗•••  玻璃門上寫著白色的字。仍是聖.艾修伯里。方才,街角那雙藍靴的孿生兄弟站在門前。  綴滿門釘的木門板,日曬雨淋,又乾又裂,都變白的了,門鎖可是中世紀的。日正當中的太陽跳在對面的屋牆,反光映在小書店的小門上,像一張極簡風的畫作:像有人在一張深色畫紙,隨意揮下一道蒼碩有勁的白水彩。  聖.艾修伯里。當然了。還有誰,比聖.艾修伯里更合於這個普羅旺斯的夏日?外面的街上,很多人只想到觀光跟肚子餓,孩子腳痠了,大人想來杯冰啤酒,主婦擔心還沒挑到合意的紀念品,但,宇宙天地,才不管這一些,依然進行著祂的各種無聲而神秘的作工。你看,日光的筆,正悄悄把這小城的一切事物切成兩半哪!在滿街如織的遊人、香皂跟薰衣草香包的背面,有隱藏的詩。陰影正快樂爬上這條上坡的小徑,跟綠藤與老石纏綿嬉戲,你沒聽到日影、綠葉與老石的歡笑嗎?像鈴噹、像孩子的捉迷藏......靜靜走過,你會聽見的,如果你的心裡也盛開著一朵獨一無二的玫瑰,如果你也曾旅行與追尋,曾經愛,用心靈去看,曾默默旁觀那些缺乏想像力的人們的乏味世界;如果,你還曾在生命裡某些有微風跟日影的日子裡,忘記時間,不管外面的世界,癡迷於「小王子」作者筆下的宇宙、星辰、沙漠、城市、荒蕪、人情、風與水......  推開綠藤下的小門,裡面是一個黑幽幽的石洞。我心裡些微緊張,腦海忽然浮起一段我最喜愛的聖.艾修伯里,那是既無關於風、沙或星辰,也無關飛行,而是關於綠洲的故事:某次,當飛行員又迫降在世界某個靠近沙漠的角落,就像那一回他遇見小王子,一戶好心的人家收留了他。  那是一間神密的「崩塌屋」:地板傾斜如船艙的舷門,地上有個大窟窿,洞裡住著孩子們養的蛇;屋裡飄盪老圖書館的香味,燈影在牆上搖晃,屋子像迷宮,椅子不牢靠、書架都歪了,天花板剝落,但一切都擦洗、打蠟得乾乾淨淨。  那是一間令人升起敬意跟友愛的屋子。聖.艾修伯里描述著,夜晚,當與那家的孩子同坐在晚餐桌前,他心中想起的,是自己與家中姐妹小時候喜愛的遊戲:  「小時候,我的姐妹們有一種習慣:給第一次來訪的客人打分數。進行的談話漸失生氣,然後從沈寂裡陡然冒出一聲:「六十!」----這個數字只會使我們家的人笑出來。聽到被標了低價,又看到我們開心忍俊地坐在那裡,那些客人簡直不知該如何繼續維持起碼的禮貌......」  聖.艾修伯里也緊張按奈著,決定不搬出他飛行與冒險的名望,信任著眼前孩子銳利的目光,將會認出他真實的身份。我們深吸一口氣,彎身進入不一樣的小書店。門後,那顆熱愛小王子的心靈,會給我們這一對陌生的客人,只憑著一道目光、一句簡單的問好,打出公正的評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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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識途老馬的願望

 文/張燕風 圖/蔣軍  多年前一次回台灣探親時,友人邀約同去淡水看晚霞。那是我第一次坐捷運淡水線。  車行經過亮眼的紅色關渡大橋後,我注意到左邊出現秀麗的觀音山和藍色的淡水河。而右邊有許多商店及住家大樓。在快到捷運「竹圍」站時,我看見一個粉紅色房屋的尖頂,在長長的屋脊上,放置了一長列穩固住的淡藍色塑膠座椅。大約有三十張椅子的長度。  車子經過的瞬間,粉紅屋頂,屋頂上的座椅,座椅上的藍天白雲,似夢似幻。我真想停下來,找個長梯子爬上屋頂,坐在那淡藍色的椅子上,眺望對岸青山碧海,仰頭看天邊飄忽浮雲。  我問友人,這兒是哪裡?她說「大概是竹圍工作坊吧?那排空中座椅,肯定是藝術家搞的無厘頭裝置藝術!」  第二天,我獨自坐上淡水捷運線,在竹圍站下車。走出車站,街道兩邊的白牆上畫滿了童拙氣息的花草,和親密相偎或唱著歌的小鳥。路旁有一個小箭頭指向「竹圍工作室」。我沿著路標走過去,眼前出現幾間散落有如舊農舍的房子,五顏六色的外牆帶來清新愉悅的氣氛。  在一間看來像是辦公室的「土雞舍」,見到了美麗的姚總監,她說「竹圍工作室成立於1995年,主要目的在提供藝術家們展演的空間,和增進與地方社區的文化交流。」 總監身邊有一位胖胖笑臉的駐村畫家,他指著另一房舍整面牆上的巨大壁畫,笑嘻嘻的說「那畫的上方穿西裝的帥哥就是潘某我啦,中間那匹回首的駿馬,就是訪客啦。來過的訪客,算是『老馬識途』,認了路,以後請常來看展覽。」  那次一別,竟是十餘年過去了。昨日驚見台灣藝術雜誌中報導,因為鄰近即將動工的淡北快速公路工程,以及受到COVID疫情影響,「竹圍工作室」將在2021年吹熄燈號。聽此消息,我心中悵然許久。  但願那列空中長椅、土雞舍、彩牆壁畫,在不久的將來,以嶄新的面貌再度呈現,讓「識途老馬」們能繼續享受無限的創意和自由的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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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霓光片羽

陳建大明/壓克力膠彩 ■侯思平 又一個早晨 我想聊聊咖啡以及頓悟的白雲 明明可以一塵不染 從欲求到渴求 觸發靈能般戰鬥力 每天,為你寫一首詩 我在夢境多雨 紋身的記憶像書寫的力道 有過於濃稠的執念盤桓 在通透的肺葉之間遁入狂風驟雨 推敲出伶仃的曲賦 以為海水皆藍 想必是,脫單的酒肆罩著 一屋子星光 以至於歌聲遼遠 而你是如此難以揣測的夜色 偕伴聽不清楚的華麗派對 翻攪著歲月精華 在一個沒有出口的井底 認養那些排比非凡的青石苔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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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主編精選〉飯堂的猜想

消失十天又回來的皮皮(右) ▉文/攝影 馮平 那天他吃完飯,回頭瞥我一眼,就面無表情地走了。走的時候,似乎還加快腳步,帶著一點驚慌。但我從那個眼神裡,已經讀出來,也知道:他不來了。以後,他就不來吃飯了。 是什麼使他下了這個決定? 是他吃了三年,已經吃膩了?(可是我明明時常變換口味呀!)是他找到更好的餐食了?(畢竟我不是什麼王公貴族的富豪人家!)還是他對自己的生活有另一種人所不知的規劃了?(若是這樣,我能不尊重嗎?) 前一天,他並沒有來,我等到午夜即將入睡,也未見他。隔天,也就是那天早上,他來了,而且遲到了,當大家都吃完飯,我也準備去工作時,才從眼角餘光中瞥見一個身影,是他嗎?是,他從尼爾家後院跳上欄杆,進入我的院子,半分鐘後出現在我的落地窗外。 我喊了他:「皮皮!」 然後快快把屬於他的那份餐食拿出來,呈到他面前。 我是飯堂,皮皮是一隻貓,跟他一起早晚來吃飯的,還有三隻不同品種、花色和個性的成員。皮皮是四個中最早發現我是新住戶的,他用清澈眼神,矜持端正的坐姿,遠遠看我。我請他吃了一頓飯之後,其他三個成員就陸續來報到。三年來,春夏秋冬,我們不僅早晚相見,也是時常相見,日子過得都像一家人了。 皮皮回頭那一瞥,就是來告別了。 也真走了,那天晚上,他果然沒來。又一天,也沒來。再一天,還是沒來。他都說不來了,我又有什麼可盼的?飯堂以後只要準備三份餐食就夠了。這樣分罐頭的時候,每一份都加多,是從皮皮那份挪過來的。 過了中元之後,眼看就是白露,便也入秋了。我盡量不叫自己多想,但都說像一家人了,一下子消失一個,我還是默默思想,隱隱掛心,也慢慢學習接受這個事實。 都5G時代了,社交媒體又如此發達,天下幾乎沒有找不到、聯繫不上的人,卻偏偏找不到一隻貓,通一句話,問他好不好? 他正在做什麼呢?他一定在這世上某一個角落看著什麼人,聽著什麼聲音,吃著什麼口味的食物,作著什麼奇形怪狀的美夢或惡夢。 他到底走到哪裡去了?新生活是什麼樣的呢?路上危險否?遇到的人或狗或車都友善否?若是他遇人不淑,一時大意,慘遭橫禍,那我真的真的永遠見不到他了。 不,寧可退一步想,他生病了,去尋找一種藥草。他憑敏銳直覺知道那草生長在哪裡,等找到了,吃下了,休養幾日,他就會再回來。這樣,我又可以見到他了。 但他終究沒有出現。 都忘了數日子,也許已經消失一星期,或者十天。我的日子如常,屋外三隻成員也如常,我問過他們:「知道皮皮去哪裡了嗎?」不答。「知道他什麼回來嗎?」也不響。 美國勞工節長周末,一早,鄰居丹喬和他的表弟馬力歐,在後院布置小篝火,旅行折疊椅,幾打啤酒,烤肉架,準備招聚親友來玩樂。即或新冠病毒猖狂肆虐,這裡的人還是天之驕子般,該玩就玩,該樂就樂。 傍晚不到,丹喬的親友一一來了,他們吃喝談笑,直到天麻黑了,才有人離去,但仍有人留下,繼續談笑到午夜。等他們全數散席,丹喬熄了篝火,我才從半睡中起來,下樓去關靠近後院的門窗。(我之所以等到現在才關,是因為拉門拉窗,動輒發出聲響,而我不知基於什麼羞澀禮儀,不想讓人錯以為我在排斥他們。) 第二天,原以為聚會止了,今晚可以恢復正常。不想天黑之後,丹喬又升起篝火,來了幾個朋友。這些天,氣候晴和,夏風溫柔涼爽,令人迷醉不已。他們坐在戶外徹夜歡談,有時言語激昂,有時笑聲炸開,原也能理解。只是深夜兩點半,他們不僅不散,還開起音響來助興,倒使人氣惱了。氣他們的不知止,也惱我的門窗仍然未關。 風,吹一陣,颳一陣。樹枝都搖頭晃腦,樹葉都集體唦啦唦啦歌唱。丹喬今夜是忒放縱了。此時,我真希望有人報警,把他們抓走,或者下一道閃電,把他們趕走,怎樣都行。三點,我躺下,無法睡。起來上網後,又睡。眼看都五點了,人未散,馬力歐的音頻音調總是上揚的。 咚,咚咚,屋頂響了。是雨滴。原來風召聚了雲,雲看他們這樣放縱,也氣飽了。雲一飽,雨就來了。閃電也來了。雷聲又近又遠。他們在倉促收拾東西,一個個走進屋去。我終於可以去關門窗了。 卻沒想到,才關上,後陽台的感應燈亮了。兩隻貓從木欄平台上跳下來,立在我的落地窗前,一隻竟然是皮皮。我喊了一聲:「皮皮——!」 真的是皮皮。那瘦小灰毛的樣子,我是不會忘的。極深黑夜,他們守在我的後陽台,是期盼我奇蹟般出現,給他們送一份宵夜嗎?沒問題,沒問題,我趕緊開了罐頭,做兩份美餐,送給他們。 皮皮回來了!只是難想像,他會在此時此刻,以這種戲劇性的方式回來。有很多話想問他,但又何必問呢?平安回來了就好。看他吃飯吃得香,知道身體是好的。又看他吃得比以前狠,不得不使我猜想:前面那些日子,他忍受了飢餓嗎?遭受了什麼苦嗎? 是不是根本沒去找藥草,而是去一趟冒險之旅,途中受困,脫逃不得?或者他其實是喵星人中的作家,為了作田野調查,初至陌生地,才誤入陷阱中?又或者他只是想暫離舒適圈,去大世界闖一闖,看一看,不然會終生遺憾? 無論如何,皮皮回來十天了,這十天,他不是在我的屋前,就是在我的屋後。 他吃了就睡,睡了又吃。他吃得歡,睡得香。他似乎說金窩銀窩不如自己的貓窩好。他是樂意來跟我過家人的日子的。 過了白露,夜氣溼重,晨珠滿滿。隨即秋風至,這是遠行的時節。皮皮的雙腳搭在我蹲下來的腿上,他正舔著湯匙上刮淨罐頭的剩餘湯汁。他看著我,那個態度像是要對我不離不棄了。但是,這話是可信的嗎? 貓有哪一句是可信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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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我在澎湖,天氣晴

 ▉洪金鳳  過了一段吃緊的防疫日子,六月初疫情稍緩,天氣放晴,趁著機票還算便宜,我和老公回了一趟澎湖,除了探視久而未見住在護理之家的老爸外,其餘時間我們都用來到處走走,行菊島深度之旅。  我在澎湖出生,在澎湖成長,澎湖實在有太多我說不完的記憶與故事。隨著親人們逐漸老去、凋零,我的親戚圈逐日呈現減損狀態,人生過了一大半的我,經歷了生離死別的人間大事以及人際關係的風風雨雨,「錯過,即是永恆」的想法因而發酵,現在只要我想要做什麼,都會立即去做,絕對不會讓想做的事因為沒有即時去做,而錯過時機。  所以,這次回澎湖,由我擔任駕駛,開車載著老公四處走走,行程很輕鬆,每一個有故事值得傳頌的景點,老公都會耐心地聽我娓娓道來,細說從前,讓他因為我的訴說而融入我的成長歷程裡。  我帶他去看海看沙灘,也去賞石賞古屋,還有搭船遊離島,最重要的是讓他跟著我融入在地的人情味裡,在親朋好友的言語交流中,深入了解澎湖的民情風俗,也在清新無污染的海島風情薰陶下,去除雜念,整個人變得神清氣爽。  那些天,天氣晴,我在澎湖接受陽光的照耀,海風的吹拂,就像充飽電的電池一樣,活力漸生,電力滿滿,有足夠的力量迎接每個未知的挑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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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月圓人團圓

 文/圖 新真  不知不覺中,我已在美國居住多年。回想最初到美國就是在中秋節前夕,那時候以為三年五載就會回臺灣,沒想到竟在異鄉生根發展,當年一別,幾乎不曾再見到台灣的中秋月,也沒機會再嚐到臺灣月餅。  離開台灣時,行李中有幾個婆婆親手做的月餅,婆婆說中秋節就要有月餅。那年中秋夜,我和丈夫在月下分食婆婆做的月餅,那是我們共度的第一個中秋,也是在他鄉的第一個節日。  那時候,我們的生活只有陽曆,沒有陰曆,中秋節就在不知今夕是何夕,又沒放假的情形下被淡忘了。  有一天,我突然收到同學從台灣寄來的包裹,原來中秋又近了。同學說這是法式禮餅公司的冰皮月餅,叫我嚐嚐鮮。  我早就忘記冰皮月餅的滋味,只記得郵包上有一張面額五百元的郵票。同學為那盒月餅付了八百多元的郵資,不知道是郵費比較貴,還是月餅價更高?  吃過同學牌月餅,中秋再次從我們的生活中消失。  時光飛逝。小夫妻的兩人生活變成有兒有女的四人家庭,一雙兒女又從嬰孩變成小學生,兩個ABC對美國節慶暸若指掌,卻不知春節端午或中秋,也不認識年獸屈原嫦娥和玉兔。我開始在國際電話裡問母親:「中秋節是哪一天?」,又到東方食品店買月餅。希望在味蕾的加持下,孩子會記住中秋。  僑居地的月餅選項有限,多年來重複不變,我常常想起夏天在臺灣看到的月餅廣告,口味一再推陳出新,叫我躍躍欲試。只是,每一回月餅還來不及上市,我就已經離開臺灣,想一嚐家鄉的月餅成了多年未了的夙願。  前年夏天也是這樣,我和孩子回台灣過暑假,還沒看到月餅的影子,七月底就返回美國。  八月初,突然傳來父親中風的消息。我離家時父親安好無恙,怎麼才幾天時間,父親就陷入黑暗的深淵。我要回去看父親。  父親的意外,讓我在離家多年之後,終於在臺灣和父母手足一起過中秋,比起我們一家四口孤零的在北美過節,這個中秋節熱鬧許多,我很感恩有機會在臺灣與家人共度佳節。  又一年,我臨時起意到西雅圖旅遊,意外遇到臺灣來的月餅。我眼睛一亮。這品牌就是當年的同學牌月餅,越看越有故鄉與故人的親切。  我慎重的帶月餅回到沙漠,向在外求學的兒女發出邀請:「中秋節回家吃月餅。」我有口無心,隨意說說,不認為他們會把這當回事。中秋夜落在週五,沒放假,要兩個美國人為了幾口月餅,從外地奔波趕回家,實在強人所難。  沒想到兩個孩子都要回家,女兒回到家已接近午夜,中秋稍縱即逝,我們捉緊最後的二十分鐘切月餅,邊吃邊聊。說到嫦娥奔月,兒子說他搞不清楚后羿是射下八顆還是九顆太陽。  我說不知道后羿射下幾顆太陽沒關係,在異鄉,在兒女相繼離家之後,還能有個月圓人團圓的中秋夜是幸福、也是蒙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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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近水樓台 先得月

金門縣金城鎮得月樓 文/圖 郎英  連續假期前往金門散心踏青,夏天白日裡的金門,就像一塊烤得燙手的番薯,可是當熾熱豔陽浮沉西下後,大地接受海風習習吹拂,溫度驟降一片清涼。夜幕低垂,燈火通明之際,夜遊古蹟洋樓最是浪漫,尤其是頗富詩意的得月樓,更是緊緊擄獲我的芳心。  這天入夜前下了一點點小雨,洋樓廣場前的石桌成了一面明鏡,將得月樓如真似幻的全部倒印出來,好美的倒影。得月樓雖然謂為金門水頭聚落預警制敵的防禦據點,但因它也是金門離月亮最近最具特色的地標建築,所以非常呼應古詩中的「近水樓台先得月」美景,難怪乎能被獲選為「台灣歷史建築百景」之一。  我近觀著眼前桌影美姿,遠眺著前方的雅緻樓房,加上周邊非常寧靜,靜得蟲鳴大肆喧嘩,心情不由得隨著這曲大自然樂章飄然起舞,甚是雀躍也很恬靜。  這樣的夜,這樣的景,適合獨處,也適合與親人摯友談心。兒子來到金門求學已近三年,看他從毛躁叛逆小子,漸漸蛻變成為穩重內斂的少年郎,我感恩這片古樸土地對他的潛移默化,這些饒具哀愁與美麗的古蹟建築帶給他的成長與歷練。  記得當年帶著尚未成年的他到金門大學報到入學,為人母的心實在非常忐忑不安,因為金門在水一方遙不可及,因為前線兩岸動盪心有疑慮。可是初生之犢不怕虎的他,卻表現得老神在在模樣,看他對金門這塊土地的喜愛,及對長照科系的志趣滿滿,我知道我多慮了,我也應該學習放手了。  兒子個性爽朗又樂觀豁達,所以很受師長同儕喜愛,學長姊也很照顧他,課後時常帶他到處遛達,走遍鄉里大街小巷,如今他儼然成了老金門人。看著他不時傳來的地方美食小吃、隱藏版秘境美景和愈來愈幹練的口吻,我很欣慰他的獨立自主,更欣賞他日趨成熟的體貼細膩。金門,孕育了他。  望著靜謐的得月樓,此時無聲更勝有聲,我與他並肩坐著,無須多言卻能感受到彼此間的相互關懷心思。就像那紅磚塊,熱情洋溢;又像那雪白塔樓,潔淨無瑕。得月樓一遊,我與兒子的心更近了,明亮如月,令人懷念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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