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天上掉下來的東坡肉

文/張燕風 圖/蔣軍  被困在疫情中已經半年多的美國北加州人,不敢相信這又是怎麼了?早上拉開窗簾往外看,為什麼天和地都是橘紅色的?看新聞才知道因為乾燥和雷擊引起的山火,已經快速擴散開了。漫天煙灰在陽光折射下,變成詭異的橘紅色,空氣污染嚴重超標,警告大家不要外出。  此後幾天閉門居家,冰箱中已沒剩什麼好食材,午餐就青菜豆腐草草了事。正欲午睡,門鈴響起,女兒又把妞妞送來了,說妞妞想聽外公講故事。  「就唸這本吧!」外婆遞過來一本圖畫書。「風中之城」是土耳其作家「阿克本黑池(Behic AK)」寫的故事,大意是說某一個小城,有一天被風一股腦兒的捲上了天空。城市居民們驚慌失措、東倒西歪。後來慢慢學習平衡,漸漸適應在風中生活。風,帶著他們飄過世界上許多地方,他們從風在各地捲進來的食物、用品,建立起一個豐饒的風中之城,不但自給自足,還可以把甲地的食物帶去給乙地、乙地的用品帶去給丙地...風吹去那裡,風中之城的居民就把快樂送到那裡。  唸完故事,妞妞已甜甜睡去。外公心情卻不平靜。故事都應該有一個完美結局,不是嗎?他取出紙筆寫下後記:  「......當風中之城飄過來時,地面上的人們紛紛仰頭歡呼。希望風中的人兒會拋下人們所期待的東西。外公個兒高大,他不必等待,一伸手就可以搆著風中之城,高高興興的接取風中居民為他從台灣帶過來的蚵仔煎、魯肉飯、臭豆腐、燒餅油條,還有很多很多好吃的......故事完。」  今天,女兒又把妞妞送過來聽故事。外婆遞給外公另一本故事書「天降美食(Cloudy with a Chance of Meatball)」這本充滿想像力的童書,是Judi and Ron Barrett的作品。書中大意是說:在某一小鎮,鎮民永遠不必採買或烹飪食物,因為老天爺會按時間、季節、將配製好的餐點和飲料,從天上降下。電視新聞中會像預報天氣般的預告每天早、中、晚飯的菜單,鎮民們只要到時間準備好杯盤碗接著,就可以大快朵頤,這是多麼美好幸福的小鎮人生!  妞妞聽著睡著了。外公想到這些日子因採購不便,已多日不知肉味。剛剛唸的書中充滿了由天而降的濃汁肉丸、鮮肉包子、蒜煎肉排......彷佛肉香已撲鼻而來,引人垂涎。  外公起身踱去廚房。外婆正在清理廚檯。  外公問:「晚上吃什麼?」  外婆答:「炒地瓜葉!」  「不是昨天才吃過地瓜葉?」  「不一樣的。昨天是蒜蓉地瓜葉,今天是和風醬地瓜葉!」  外公再也忍不住了,仰天一聲長嘆:「哎!蘇老爺啊,請您老人家從天上掉幾塊東坡肉下來,給咱們多災多難的加州老百姓解解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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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城市與閱讀>一百克的幸福

文/圖 王悅嶶  這是一本米白色的書,書封的紙質有淺淺格紋,摸起來有樸素、粗糙的手感;光線完全不反射在上面,但這本米色的小書,自身蘊含神秘的藍與綠的幽光。仔細看,書封的深色字體像黑的,其實是一種有灰也有藍的墨綠──兩個粗體大字:幸福,下面是小一號的副標字:畫面與絮語。一隻泛著綠光的白茶壺的一角,浸在一方墨綠的寧靜暗影裡。  書封上有一塊不規則的紫褐色水痕,翻到每一頁,渲染的形狀跟色彩變得或大或小,或淡一點或濃一點,到差不多第三十頁,不見了,到了第一百頁,又浮出一抹紫色的半圓,邊緣帶著藍與褐,像一抹早夜的天空。這本小書,曾跟素描本與彩筆一起攪和在春天的背包裡,被水壺滲出的茶水不小心浸濕了;曾在夏日午後冒著白煙的浴室,一角掉進暖呼呼的浴缸裡;曾躺在秋天晨露未褪的青草地;在某個冬日,在咖啡館的窗前,吸了桌上混著咖啡的水痕──窗外有灰色的街道與行人,窗內充滿咖啡與蛋糕的香氣。  在某一頁,當作者描述著陰冷的冬日,坐在室內低矮而溫黃的燈罩下,讀著一本書,讀著、卻又未讀,心思飄忽在室內的安適與書中的冒險之間......,而空氣裡飄盪煮熱紅酒跟烤水果派的芬芳......就是在這個地方,掉了一顆沾著鮮奶油的藍莓,擦去痕跡後,留下一點甜甜、亮亮、藍紫色的油漬。  這是一本走過城鎮與鄉野、曾浸泡在四季裡的小書。很輕,比一般的口袋書更輕,輕淂叫人驚奇,裡面居然可以裝滿那麼多關於幸福的畫面、絮語與小小片刻。這是一本不想讀完的書,也是一本讀不完的書。真的,源源不斷,不管在何處打開,就有新的幸福。在每一頁每一章,讀者就被帶往他自己當下的環境、和當下的幸福。  幸福,從來不是他人的冒險與故事,幸福,是自己。  我喜愛這位愛寫幸福的散文家,他書總是小小、輕輕的,文字短短的,當然,這不是唯一的理由,很多作者的書都輕薄短小,但我並不喜歡。我喜歡這位作者,不只因為他的文字充滿詩意,而因為他加強讀者自身的幸福感,他把讀者自身所擁有的那個圓,勾勒出更明晰的線條,使那圓發光!他把讀者們自己都有的一盞燈、一本書、一只茶壺、一杯酒、一個雨天、一個晴天、一些時刻、一些回憶,化成晶瑩的珍珠,使人在晴天雨天,在室內室外,在城市與鄉間,打開書頁,彷彿回到自家的沙發與燈下。  可是,作家自己卻說,幸福與快樂,不太受出版商的歡迎。不止一次,人家委婉拒絕他的幸福,人家喜歡的是討論傷痛的書:來自童年的傷痛;不被愛的傷痛;太多愛的傷痛;我們這個世紀流行的各種現代人的苦痛,或就只是某種無名的、來自靈魂深處的呻吟也好吧,什麼痛都好,這世上有那麼多的不爽跟苦悶,有那麼多努力打倒不爽、解脫苦悶的奮鬥跟歷程,出版商覺得那些更能引起我們這時代讀者的共鳴。  他們說,幸福,太飄渺了。  我不知道這種那麼輕的、卻具有醇厚手感的書紙叫什麼名字。以我經年來習慣用手測秤廚房裡麵粉、油與糖的份量,做手工皂,還有上郵局前自己推測信的重量,所鍊出的手感,我說,不過一百克。  可以放進郊遊的背包,塞進公事包的一角,也剛好能放在都市女生的斜肩小皮包:一本書,一支筆,手機,一個小錢包,一串鑰匙,一包面紙,一個小鏡子,一支口紅,再一只迷你瓶的乾洗手。這就是全部所需的空間跟重量。如果把小皮包裡這些物件放在一起,或,就只是想像它們通通放在一起的樣子:你就看到一幅關於「幸福」的素描。  精神食糧、通訊與聯繫、金錢、清潔、儀表,還有那個等你歸去的家屋,人所需的,什麼都有了,什麼都不缺。足以在世界的任何角落,度過完滿的時光。  你瞧,幸福,那麼簡單。就是當你感到自身圓滿、自在,隨處可以安適。簡單得使人難以相信。所以很多人才以為各種的痛苦更具有深度。  在你的皮包裡,也有這樣一本小書嗎?一本幾乎沒有什麼重量的書,但當你想到它,甚至,當你沒有讀它,而只是帶著它穿越城市、走過刮著秋風的轉角與廣場,經過光線明亮的商店,當你踩過人行道的積水與秋日的落葉,不止一次,使你忍不住想輕輕滿足嘆息的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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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主編精選〉我的秘密實驗

 文/古家榕 插圖/國泰 近日,我的一個祕密實驗,終於落幕了。 自從成為全職母親,我對「何時上學」這件事,便重新有了思考。尤其當我發覺,女兒讀國小後,身心皆被課業所竊據,有道是:「校門一入深似海,從此親娘是小三。」痛失正宮地位的我,一見兒子提起幼稚園、那滿臉的生無可戀,當即霸氣一拍板: 「不上了,咱們小學再會!」 就這樣,在受試者發光的小眼神裡,我的育兒實驗啟動了。 不上學的日子,母子倆的對話多半是:「媽媽我想玩樂高!」「好!」「媽媽我想畫畫!」「好!」「媽媽我想看天空發呆妳不要吵我!」「好好好當然好!」當時,兒子的整顆心,猶如一台強力吸塵器,正急速運轉著吸納萬物為己有,而我唯一能做的,便是牽起他的手,在世界這張織錦緞的地毯上,日復一日遊走於斑斕間,以童稚的熱情陪他釐清四時的華美。 直到今年六月,對話內容慢慢傾斜成: 「你現在想做什麼?」「隨便都可以。」 「聽故事書?」「不要!」 「打撲克牌?」「不要!」 「玩數學題?」「不要!」 「你到底想做什麼?」「隨便都可以。」 折騰到最後,我都不確定自己是比較想跟兒子磋商今天玩什麼,還是寧願去找刁蠻情人討論晚餐吃什麼。 然而,也是這個變化,讓我不得不承認,如今的兒子,已不滿足於母親羽翼遮蔽下的天地,開始對遠方心生嚮往。母子相伴的路即將到盡頭,下一段旅程,該留待他自行探險了。 九月開學後,兒子終究成為小一新鮮人。今天早上,當我送他至川堂量完體溫後,他竟抬起頭對我說: 「媽媽,妳送我到這裡就好了,我自己進教室。」 我放開兒子的手,瞧著頭戴亮橘帽的小小身影,一步步往教室的方向走去,而我倆喜怒哀樂的親子時光,似乎,也正隨著那小小的步伐,一幕幕從長廊底下流淌過去了。 兒子背影消失的瞬間,我的心頭浮上酸楚卻又釋然的滋味──曾經以為,這場秘密實驗的目的,是成功培養兒子與小學接軌的能力,但直到此刻,才明白我真正完成的,是透過陪伴給了他很多的愛,並在這些愛灌溉出的安全感中,浸潤出一顆能獨力走上長廊的、強大的心。 教養,是場無法重來的實驗。我永遠不會曉得,選了另一條上學的路,會不會過得比較好,但,每當我想起這段靜靜撫育兒子的光陰,自己的心,始終是充滿感激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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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屋瓦上的綠精靈

 文/攝影 半勤  多年前到花蓮遊玩,吃過的美食記憶已遠,然而那屋瓦上的青苔令人印象深刻,久久無法忘懷。看哪!叢叢的青苔碧綠如畫,纖波濃點錯落於屋瓦上,彷彿綠精靈飛上屋,在和熙的陽光照耀下,使觀者猶如置身蓬萊仙境。青苔是靠水分傳播孢子使其繁衍,表面的小小絨毛可以吸滿大量的水分,以保持土壤和空氣的濕度;覆蓋於屋瓦多少都具有隔熱、降溫的功能,這是大自然的傑作,渾然天成煞是美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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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彩虹眷村

 文/攝影 黃駿基  眷村,不但是台灣特別的歷史記憶,也是我青春裡一段難忘的印記。這份記憶正隨著時代推進與時間消逝而慢慢的淡化了。  年輕時對眷村的感覺,印象最深刻的莫過於每年的過年時分,眷村裡家家戶戶掛在門前的臘肉、香腸,遠遠地就能嗅覺到那種濃濃的香氣。風來;空氣裡洋溢著遠方家鄉的那股年味與愁味最令人揪心。  此番造訪位於台中市南屯區春安路上的眷村,建築的格局與樣貌我發現三十年前與三十年後的村景並沒有太大的變化,只是陳舊的屋瓦已經翻修;斑駁的牆面也被重新彩妝,那些五顏六色、繽紛亮麗的色調重新佔據了訪客的視野。看來,我也必須重予翻新「眷村」在我心底既存的刻板印象。  優雅的踩踏在村內重新彩繪過的街道,看見棟與棟之間的屋舍依然擁擠,但是走入巷道時眼睛的目光總是會被那些牆壁上絢麗的圖畫深深吸引住,邊以眼角餘光掃描唯一的一間商店招牌及陳列在舊書桌上販售的彈珠汽水,邊和坐在商店屋簷下搧著涼扇的老人打招呼。老人慈眉善目還面露微笑,我從他的眸光中似乎看見了歷經戰亂後的淡定;逢遇人生風雨後的澹泊,情不自禁的向他招招手,內心湧起一抹肅然的敬意。  原本是一間間斑駁陳舊的眷舍,煥然成為燦爛奪目的彩虹眷村,我走入這綺麗繽紛的花花世界,可是內心卻異常的淡然安詳,也許心境一如那位坐在商店屋簷下搧著涼扇的老兵,歷盡浪跡與亂世之後,台灣;曾是他漂泊的異鄉,但現在早已是他身心安頓的故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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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徜徉在杉原海岸

 文/攝影 林明理  杉原海岸海水深湛、清澈,有所謂「戲水的天堂」之說,而海灣上有一片柔軟的沙灘,綿延一公里長,美得讓人迷醉,讓人嚮往。  那是個秋日的黃昏,友人帶著愛犬希洛與我驅車抵達時,遠遠望去,覺得比之前兩三回所留下的記憶都來得深刻些。  這是牠第一次親海,我按下快門那一瞬,約莫有三十秒,時空好像靜止了,所有的煩憂也全無關緊要;因為大海洗滌療癒了身心,連牠都聽著浪花聲,出神地在沙灘呆立著,就是一個明證。  那幾片暮雲,卻盡夠使我感到宇宙的溫暖;而此刻徜徉在這裡,雖然不見駕著舢舨的漁夫穿梭在海域上,但我看到了溫馨的親子戲水畫面及遠山閃射出奇麗的光彩。  聽見大海在吟唱,遠近高低各不同。就因為太寧靜了,靜得像是個夢,讓我彷彿聽見大海給我唱了許多傳統的古調,就算聽不懂歌詞,卻有一種莫名的感動逕直從我心裡盪漾出來。或許大海是個天生的詩人,那嗓音特別優美、溫柔。  回到停車場,穿一身寬鬆的灰衣黑褲的友人,褲管全濕透了。她擦洗了一遍腳ㄚ,咕嚕咕嚕在喝水,也倒了些水給希洛。  「哇,這真是個好去處!」她指著那一片沙灘。我點頭稱是,如果不是趕著回家的話,等星宿相繼出來,那灰藍色的夜空肯定熱鬧非凡。  之所以愛上杉原灣,是因它的美如此樸實無華卻內含光芒,有一種單純而真實的美,常喚起了我種種遐想。而我深信,多年以後,這片蔚藍的海岸在天地與山峰之間,仍有部落歌舞著──恰似時光在歌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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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主編精選〉〈青春異視界〉空城記

 文/攝影 張育銓 陽光從榕樹和構樹的間隙淋下,你鼓起勇氣面對這座埋藏童年幻想、鬼故事的空城,領一隻呆傻的黑狗,從磚牆的塌處走進。 說是空城,其實是一座和社區相鄰的廢棄工廠。記得幼時夏日,一條被當時報紙稱作蛇王的大蟒蛇,從那工廠樹叢溜來社區,被你生猛的鄰居們發現,大夥以亂棒伺候,死。這尾可憐兮兮的老蛇,被七位大漢雙手舉起,拍照,上了地方小報:「驚!台南佳里某社區出現巨無霸蛇王,居民英勇制服」。 有居民說,這座廢棄工廠應該請人處理、重新規劃,否則有鼠、蛇、蝙蝠,太髒、太可怕。從那之後,凡社區出現雨傘節、眼鏡蛇,全被認為出於廢棄工廠,它被冠上蛇窟之名。 你和玩伴們只敢在工廠附近的籃球場打球、或玩整個大社區的追躲遊戲。對工廠的想像,總在玩完遊戲,你們雙腳浸泡在池塘、無聊地拿金寶螺互砸時,提出來品題。  「我爸說那裏陰氣很重,日本時代死過人,是刑場。」家裡是代天府的小胖子宣告:「亡魂最後都轉生成蛇。」他家總有數不清的宮廟人士進出;一位夢想大學去日本唸書的女孩,則說那是城堡,公主和騎士曾在那裡邂逅,還像我們一樣,在池塘裡划船;你和胖子大笑:屁,這裡是台灣,哪來的城堡?而且我們偷划的不是獨木舟,是別人的膠筏;此時,外號「資優生」的同學,習慣性推了眼鏡,你們知道他要說話於是都閉嘴。 「不是城堡、蛇窟,也不是刑場、墳場,」他說:「它只一個廢棄工廠。」 你們沉默,開始覺得這人很無趣。 高中畢業,這位朋友考取台灣大學的自然科系,轟動了教育資源偏少的小鎮──也許你們自以為的無趣,是來自他的理性、務實吧。你念了一所國立大學,亦被貼上紅榜;小女孩國中搬去新竹,如願以償上了日本的大學;小胖子高中畢業便不再就讀,去社區附近的血汗工廠做事。 你們對廢棄工廠的想像不同,自身出路也不同,共同的是,你們不再提起它,以及跟它有關的往昔。  「小黑,有蛇要說喔!」你大喚。笨狗抬頭看了一眼,只是咧嘴笑,這從大學每月回來沒幾天的人類,到底又想幹嘛。 在荒涼無人的所在,帶著小黑,是為了預知陌生野狗、可怖的好兄弟、傳說中繼承蛇王血脈對社區人們憤恨的群蛇。小黑也許不能保護你,可依牠的靈敏度,當預知危險牠就會逃跑,你,可以跟牠一起跑。 踏過被拔起的火龍果,你知曉建商已經在動作了。 據說建商已把地權得手,要把工廠廢墟夷為平地,蓋出新住宅。父母鄰里樂不可支,但你莫名惆悵,便來憑弔和探勘。狗的足音似落葉滾地,噠噠噠,很清脆。你緊跟著從樹叢脫身,入主體廠房,豁然開朗。 廠房內空氣通透,小黑在門邊低嗅,彷彿有人來過。沒有蛇。一切乾乾淨淨,地面是早期的磨石子地板,石棉瓦的屋頂少了許多瓦片,缺口羅布,破掉屋頂灑入的陽光,在地上鮮明似日光燈。你不禁用手機拍攝。美得不可方物。 四處穿梭探勘,雀鳥斑鳩燕子四竄,飛彈狀自破洞逃向天空。 都被你這莽夫驚到了,小黑怪罪的瞄了你一眼。地裂處草籽冒芽,蝸牛和蛞蝓在陰涼處休憩,恍若邊討論心愛政黨、邊喝青草茶的逝者之轉世。 此刻日光滲漏,島南之風舒爽的陪你散步,如幽魂。空曠的空間,一個人都沒有。你不禁揣測,每到外地都城如台北、台中,車水馬龍、高樓聳立、人群裡奔走,你便非常不自在、厭惡在那裡扎根生活,是否正因難捨故土風情?紋蝶甘蔗圳溝,田池野草水流,你感覺無緒的生活終於得以平靜。 你不禁認同小胖子部份的說法,這裡的確是刑場,行刑者是不了解的開發者和居民,受刑的是那些即將被連根拔起的草木與花、驅離的鳥鼠犬蛇蜥蜴;被遺忘的往昔是幽幽的透明魂鬼,看你踏過祂們曾經生活的場域,遂傾訴心聲以風吹以大花咸豐草,鬼針狀黏上如褲腳般、你心海的不經意之處。 你在不同的廠區游移,規模之大令你詫異。廠房內潔白磁壁隔出不同空間,窗戶是早期的樣式,窗框淺綠漆,鎖孔連一支旋轉小栓,剝離之狀顯出久無人使用。兩座大磚竈棲著你的想像。驚奇的是四界有彩色塗鴉,手法嫻熟,風格迥異,色彩斑斕在四界牆壁上形成壯闊的畫。有一幅特別撼動你,以「道德綑綁」四字,圈在一個試圖掙脫微笑面具的髑髏。那髑髏下半身是痛苦的扭曲狀觸手,貌似外星人。強烈的控訴意味,在這荒廢的廠區,欣賞者也只有你和牆面吧,或許。 作畫者不知是誰,鄉下地區不若城市有愛塗鴉創作的嬉皮少年,老人居多。此處又非常隱蔽、因蛇獸被人視為禁地,非熟人不可知。莫非真是鬼畫的?或是某位熱血的識字阿婆或阿公跑進來一抒畢生所感?你拾起一罐到期日靠近今天的空噴彩罐,只祝福眾創作者與他們的畫得以長存,你珍惜的以文字和影像紀錄,避免工廠拆毀後它們也被遺忘。 離開廠區到外地,有一間水泥建成的辦公室,破碎的窗戶裡,蕾絲邊的簾泛出一種鹽分地帶的日曬黃,你把門推開,小黑輕吠幾聲警告你要敲門才有禮貌,窗欄卡著自法院來的相關文件,年份無可辨認,大抵跟地權轉讓有關,你猜。辦公室與佇立地表的一樓廠房不同,有兩樓,一樓的會客室有茶几、沙發、水晶吊燈等,久未被人動過。但懼怕未知危險如流浪漢或鬼,你不上樓,輕聲對這棟建築物說了聲抱歉,把門關上。 這間公司或曾繁盛強大,現已人去樓空。也許童年小女孩說的也沒錯,這裡確實是城堡。但人走城亡,新的征服者降臨,直到亦分崩離析的那天。你邊思考,邊繞回廠區另一側,在內部門狀細木條上終於看到一塊腐朽的字板:「農產罐頭製造工()」,你推斷,那剝離的()應是廠。 謎底揭曉,原來它是罐頭工廠。根據後來所查資料,你猜想這座工廠應是在民國50到70年代興建,生產當時流行的水果罐頭。廠區部份的地磚是由「圓形馬賽克磁磚」和「花磚」所拼貼,那是那年代的裝飾風格,如今在老房子的浴室、浴缸還可見──還真是一座高雅的罐頭工廠。 資優生那雙理性的眼眸所見,原來是一座荒廢的罐頭工廠。 你又將所有認知擱下,無論是刑場、城堡、罐頭工廠。此刻,移開視線,從屋頂破口仰望天空,雲朵飄移,如此安詳。洗手臺上植披如瀑,流到地面是飲雨的藤蔓,方才進來時,你發現工廠的屋頂有野生火龍果攀爬。這裡最多的不是蛇,而是火龍果和鳥,蛇的傳說也許是騙人的,你連蛇皮都沒發現。 你這名訪客,試圖用淺陋的文字銘記生命。佇立在廠門,你熱切地想告知父母、鄰居、童年玩伴這一切,即使他們不以為意也無妨。外頭沉睡著一部怪手,是建商運來的,它何時會吃掉動植物們的城堡並不知道,最好選在你北返念書的日子,工廠裡的一切被你看見,你也被感動了,當 怪手刨垮廠房的屋頂、居民發出喝采時,你知道那份感動,會越發逼迫你心痛。 彷彿連身旁的磚塊也冒出了根,扎入土中。它確實是座平凡無奇的罐頭工廠,空氣寧靜,卻流入你的胸膛裡翻騰,旁邊那隻仍在流浪的中年犬因為不解所以蹲伏下來等候,牠張嘴吐舌散熱,期待探險結束後去池塘游水。你不動,眼中這沾滿光陰的瓦礫城堡也不動,也許是沒法可動亦無處可去。遠方一寸寸被新住宅吞噬的魚塭和農地,隨著天邊漸消的鷺鷥相鳴成為泡影浮光,光滅泡殞,物換星移,眾人皆在等待,新風景尚未出現,像未適當裁切的曲子,旋律已結束,卻拖著長長的空白,無聲無息拖著聽眾的耳朵,要他們聆聽無音符居住的終局,別那麼急切地,開始下一首或喜或悲的曲子。 此刻,你清楚的知道,它是一座漂浮在時光中的空城,充滿各種生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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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水社寮車站

 詩/攝影 徐絹單 山中歲月,遺世獨立 古典清麗還沒走遠 讓分針在此停車 清風綠意遊走四方 霏霏細雨,輕輕飄落 編織一張時光的網 悠悠搖晃交換 節奏的慢火車 愛好孤獨的人 總有孤獨的去處 水社寮驛站 旅人,覓得靈魂 安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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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林邊手記〉船行直布羅陀海峽

何其有幸,獨享直布羅陀海峽之旅這扇窗景。 ■翁少非 從西班牙的阿爾赫西拉斯(Algeciras)搭渡輪橫渡直布羅陀海峽,前往摩洛哥的坦吉爾(Tanger),船程約需一個半鐘頭。渡輪沒有劇場或商品店可供休閒娛樂,這段時間待在船艙裡,除了看海還可以做些什麼? 船起錨了,你走去販賣部,偌大的飲食區擺有許多張餐桌,只有寥寥幾位顧客用異國語言聊著天,於是你買罐啤酒找個靠窗的位置,獨享這扇窗景的直布羅陀海峽之旅。 渡輪駛離碼頭,海面迅速地寬闊開來,視線恣意的馳騁。在窗子裡逐漸遠去的那幢黑影,可不是被稱為海格力斯之柱(Pillars of Hercules)的直布羅陀巨巖(Rock of Gibraltar)嗎? 從船上遙望這座巨巖,感覺雖少了從地面仰望的宏偉氣概,但其佇立海面的姿影,宛若仙石般的撩人遐思。巨巖的誕生不論是從地質、水文說或是傳說,都是很有故事感的: 大約在兩億年前,恐龍稱霸陸地的侏儸紀時期,非洲板塊撞向歐亞板塊所形成的,當時地中海成了內陸海,曾被蒸發見底。直到五百多萬年前,大洪水和板塊斷層作用下,大西洋的水通過直布羅陀海峽湧入,地中海才有了現今的海水。 有趣的是,由於地中海夏季高溫、降雨量少,使得鹽度高,而其海面比大西洋低,因此直布羅陀海峽表層的水是向東流,由大西洋流向地中海,而四百公尺以下的則是向東流,由地中海流向大西洋;若從水量來看,大西洋通過海峽流入地中海,多於地中海流入大西洋的。 凝視手繪地圖,感覺海洋裡的生命都甦醒了。 這種物理現象超乎你所能的理解,望著粼粼波光的海面,再怎麼的認真看,也看不懂水流方向,更何況要去辨別海面的高低,然而想起二戰期間德國潛艇就運用此種現象,躲過海峽的雷達偵測,讓盟軍艦艇設施遭受嚴重的破壞,不禁興起「看似平靜無波,卻是暗潮洶湧」之嘆! 臨行前,學妹M說:別小看地中海,它可是孕育了古埃及、希臘、羅馬的文明,培養出達伽馬、哥倫布和麥哲倫這些探險家。又說你喜歡聽故事,這地區有許多神話與歷史故事流傳,豐富得夠你陶醉半天。 的確,翻閱希臘神話,殺死九頭蛇的半神英雄海格力斯,在執行牽回巨人革律翁牛群任務時,雙腳踩在歐洲和非洲土地上,其下就是直布羅陀海峽;另外,執行摘取赫斯珀德斯的金蘋果,路經肩扛天體的阿特拉斯因看到蛇妖美杜莎的頭所化為的石頭山,他為排除障礙就將其一分為二,變成海格力斯之柱,開通了直布羅陀海峽。另有一說,海格力斯是收窄了直布羅陀海峽,阻擋大西洋的水怪進入地中海。不論如何,他除掉許多怪物守護生靈,難怪會博得凡間的景仰。 船頭由南轉向西,石灰岩頂的巨巖漸漸淡出窗子,渡輪進入直布羅陀海峽,這條長約五十八公里,最窄處僅十三公里寬的水域,不僅是歐洲海上貿易的生命線,亦是列強設法布局的戰略通道,其周邊部分土地的歸屬,至今還存在西班牙、英國和摩洛哥間的爭議。 人生何其有幸,來到地球最著名的海峽,你冀望駛進歷史的長河,像溯溪般沿途找尋存在記憶裡的故事,你挪回望窗的眼眸,將琥珀色的啤酒倒入透明杯,把這微苦的淡香順著舌尖濕潤喉頭,讓它宛如張開想像的風帆蓄勢待揚。接著,你拿出筆記簿標出所在地,先劃伊比利半島的南端、北非摩洛哥的海岸線,再記號這幾天去過的城市:米哈斯、龍達、阿爾希拉斯、英屬直布羅陀,以及到達北非後即將去的城市:塔吉爾,舍夫沙萬、梅克尼斯、菲斯、卡薩布蘭卡;接著寫上兩個要角:地中海和大西洋。 你凝視這張手繪的地圖,感覺海洋裡的生命都甦醒了。海格力斯之柱在西元前十四五世紀的腓尼基人眼裡,那是是世界的極限,再過去的大西洋是魔海,船駛到那兒就會被吞噬。 你腦海中的故事,以贊助哥倫布橫渡大西洋的伊莎貝拉女王,她的外孫神聖羅馬帝國皇帝查理五世,把海格力斯之柱當皇家徽章,並寫有拉丁文「Plus Ultra」,意為「走得更遠」最富啟示性。原先,海格力斯之柱是已知的世界盡頭,刻在其上的銘文是「Non Plus Ultra」(此處之外,再無一物),據說查理五世年輕時就聽從智者建議,把「Non」去掉,留「Plus Ultra」當座右銘,這也造就了他日後成為西班牙日不落帝國時代的揭幕人。 雖只增減一字,卻反映了一個人對世界、對自己,有截然不同的看法與期待,而後所衍生的人生觀、哲學觀與生活的境遇,自然會因此大有差別。 起風了,船顛簸前進,大西洋的浪花舞動得很起勁,你望向右側遙遠之處,那兒有哥倫布首次出海探險的帕洛斯港。十五世紀人類靠桅杆帆船,與魔海搏鬥來探尋世界的輪廓,是多麼艱鉅危險的任務。 想起哥倫布首航回程時,在大西洋遇到暴風雨,雷電巨浪大雨狂襲,他要水手們綁在桅杆上求生,感嘆花心血才發現新島嶼,若這樣就死去,讓偉大的發現石沉大海實是心有不甘,於是解開繩索冒險跑進船長室,在羊皮紙上寫下報告書,放進密封的酒桶擲入海裡,試圖向世人傳達這珍貴的訊息,可謂用心良苦。 而今,隨著各領域科技的發達,搭機船環球已輕而易舉,人們大都失去探索世界地圖的動機與興趣。所幸,希臘先哲柏拉圖在《對話錄》裡,提到公元前一萬年左右,海格力斯之柱對面有一座城市亞特蘭提斯(Atlantis),突遭洪水地震侵襲一夕間沉入海底。 雅特蘭提斯是否存在?又是怎樣的一個國度?這傳說流傳二千五百多年,當今諸多電影、動漫都以此為題材,讓人們保有探索未知世界的好奇與樂趣。而你,當渡輪緩緩駛入坦吉爾港口時,仍凝望海面遐想這個謎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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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蝸牛巷的奇趣旅程

文/胡同 插圖/國泰  當時我們懷抱薄殼的理想,匍伏在一座巨塔的腳下,依賴著光影庇護認真地往前爬,那得爬很久很久很久才到達彼端。多麼漫長的路途啊,你說。然而野百合仰頭朝我們答滴了幾聲,高牆不吝袒露遼闊的胸腹,不免又加快猥瑣的步伐。  且讓我們在它白潔的衣衫外輕輕曼舞。  在雲隙圈起漩渦中心,趾尖像燃燒的火燭搖晃著身軀,同心圓地舞出一團光艷的火焰,陽光乘著風的翅膀飛繞在四周,驟雨自眼角不斷糾纏而來,直達唇沿……旋轉呀旋轉呀,欣喜若狂地酣舞在雲與雲,霞光與霞光之間。看得出我們很卑微,踮起舞鞋極目眺向等高線的深度,儘管幾程風雨,儘管路程顛躓,走過沁綠的那些苔蘚,濕且多情的黑森林蛋糕發酵的情愫,燦爛了我們的靈魂。望著藍藍的天空,你說,多願意蛻變成為鐵錚錚的天牛。  且讓我們在它滑嫩的肌理裡細細臨摹。  沒有脈絡,沒有骨骼,沒有齏粉,甚至沒有突如其來的小小的衝刺,無意滑破一面鏡子,它卻有意將靜默拋了過來,這無疑是光陰的畫板。曾經以為光陰像每日的太陽那樣睜眼便給;曾經以為光陰像學校裡的課鐘敲了滑過,天天無限量揮霍,寸金難買寸光陰,老師說的,怎麼想都覺得比巷口雜貨店賣的金柑仔糖還要廉價。  蒙老天爺悲憫,讓風攀過來一莖清清淺淺細細斜斜真理似的葉脈,與我們徐徐地摩拳擦掌地在畫板描繪阿勃勒成排倒影,纍纍的囊袋爆裂出孩子風鈴的笑聲,我們紛呈在勻稱無瑕的耶穌光。  且讓我們在它精緻的皮膚上靜靜划槳。  秋陽醍醐灑下清泉與意志,膠融成一湖白日夢,遍地毛細孔開放薔薇花一樣的血紅。彷彿有雙荊棘的仙人掌掄起對方的槳,彼此朝對方眼眸深處划去。有時在悔恨與瞌睡之間,忍不住眼中打水漂兒的波濤,一下漲滿了潮;有時彼此投擲燒夷彈灼燒言語,喉間哽著不肯屈折的椎骨。然而,水流完含氧量之後,終於能適應這凹陷的遼闊,彎過身發現自己的荒涼,不過是一隻嘔乾泡沫等待熬煎的魚,我們對視而笑了。  終於我們為默契彼此騰空了心臟跳動。  揹起詩馱在背上,彳亍於牆簷向薄雪提煉些陽光,翻過詩集扉頁,剛發芽的詩搜尋每一隻敏銳的觸角。已然閱過理想的高度,你說。我們相濡以沫,那銀涎黏住整個冬季的沙塵暴,包括那一襲籠罩春夢,化了蝶的舞羽也拋飛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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