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攝影 張育銓
陽光從榕樹和構樹的間隙淋下,你鼓起勇氣面對這座埋藏童年幻想、鬼故事的空城,領一隻呆傻的黑狗,從磚牆的塌處走進。
說是空城,其實是一座和社區相鄰的廢棄工廠。記得幼時夏日,一條被當時報紙稱作蛇王的大蟒蛇,從那工廠樹叢溜來社區,被你生猛的鄰居們發現,大夥以亂棒伺候,死。這尾可憐兮兮的老蛇,被七位大漢雙手舉起,拍照,上了地方小報:「驚!台南佳里某社區出現巨無霸蛇王,居民英勇制服」。
有居民說,這座廢棄工廠應該請人處理、重新規劃,否則有鼠、蛇、蝙蝠,太髒、太可怕。從那之後,凡社區出現雨傘節、眼鏡蛇,全被認為出於廢棄工廠,它被冠上蛇窟之名。
你和玩伴們只敢在工廠附近的籃球場打球、或玩整個大社區的追躲遊戲。對工廠的想像,總在玩完遊戲,你們雙腳浸泡在池塘、無聊地拿金寶螺互砸時,提出來品題。
「我爸說那裏陰氣很重,日本時代死過人,是刑場。」家裡是代天府的小胖子宣告:「亡魂最後都轉生成蛇。」他家總有數不清的宮廟人士進出;一位夢想大學去日本唸書的女孩,則說那是城堡,公主和騎士曾在那裡邂逅,還像我們一樣,在池塘裡划船;你和胖子大笑:屁,這裡是台灣,哪來的城堡?而且我們偷划的不是獨木舟,是別人的膠筏;此時,外號「資優生」的同學,習慣性推了眼鏡,你們知道他要說話於是都閉嘴。
「不是城堡、蛇窟,也不是刑場、墳場,」他說:「它只一個廢棄工廠。」
你們沉默,開始覺得這人很無趣。
高中畢業,這位朋友考取台灣大學的自然科系,轟動了教育資源偏少的小鎮──也許你們自以為的無趣,是來自他的理性、務實吧。你念了一所國立大學,亦被貼上紅榜;小女孩國中搬去新竹,如願以償上了日本的大學;小胖子高中畢業便不再就讀,去社區附近的血汗工廠做事。
你們對廢棄工廠的想像不同,自身出路也不同,共同的是,你們不再提起它,以及跟它有關的往昔。
「小黑,有蛇要說喔!」你大喚。笨狗抬頭看了一眼,只是咧嘴笑,這從大學每月回來沒幾天的人類,到底又想幹嘛。
在荒涼無人的所在,帶著小黑,是為了預知陌生野狗、可怖的好兄弟、傳說中繼承蛇王血脈對社區人們憤恨的群蛇。小黑也許不能保護你,可依牠的靈敏度,當預知危險牠就會逃跑,你,可以跟牠一起跑。
踏過被拔起的火龍果,你知曉建商已經在動作了。
據說建商已把地權得手,要把工廠廢墟夷為平地,蓋出新住宅。父母鄰里樂不可支,但你莫名惆悵,便來憑弔和探勘。狗的足音似落葉滾地,噠噠噠,很清脆。你緊跟著從樹叢脫身,入主體廠房,豁然開朗。
廠房內空氣通透,小黑在門邊低嗅,彷彿有人來過。沒有蛇。一切乾乾淨淨,地面是早期的磨石子地板,石棉瓦的屋頂少了許多瓦片,缺口羅布,破掉屋頂灑入的陽光,在地上鮮明似日光燈。你不禁用手機拍攝。美得不可方物。
四處穿梭探勘,雀鳥斑鳩燕子四竄,飛彈狀自破洞逃向天空。
都被你這莽夫驚到了,小黑怪罪的瞄了你一眼。地裂處草籽冒芽,蝸牛和蛞蝓在陰涼處休憩,恍若邊討論心愛政黨、邊喝青草茶的逝者之轉世。
此刻日光滲漏,島南之風舒爽的陪你散步,如幽魂。空曠的空間,一個人都沒有。你不禁揣測,每到外地都城如台北、台中,車水馬龍、高樓聳立、人群裡奔走,你便非常不自在、厭惡在那裡扎根生活,是否正因難捨故土風情?紋蝶甘蔗圳溝,田池野草水流,你感覺無緒的生活終於得以平靜。
你不禁認同小胖子部份的說法,這裡的確是刑場,行刑者是不了解的開發者和居民,受刑的是那些即將被連根拔起的草木與花、驅離的鳥鼠犬蛇蜥蜴;被遺忘的往昔是幽幽的透明魂鬼,看你踏過祂們曾經生活的場域,遂傾訴心聲以風吹以大花咸豐草,鬼針狀黏上如褲腳般、你心海的不經意之處。
你在不同的廠區游移,規模之大令你詫異。廠房內潔白磁壁隔出不同空間,窗戶是早期的樣式,窗框淺綠漆,鎖孔連一支旋轉小栓,剝離之狀顯出久無人使用。兩座大磚竈棲著你的想像。驚奇的是四界有彩色塗鴉,手法嫻熟,風格迥異,色彩斑斕在四界牆壁上形成壯闊的畫。有一幅特別撼動你,以「道德綑綁」四字,圈在一個試圖掙脫微笑面具的髑髏。那髑髏下半身是痛苦的扭曲狀觸手,貌似外星人。強烈的控訴意味,在這荒廢的廠區,欣賞者也只有你和牆面吧,或許。
作畫者不知是誰,鄉下地區不若城市有愛塗鴉創作的嬉皮少年,老人居多。此處又非常隱蔽、因蛇獸被人視為禁地,非熟人不可知。莫非真是鬼畫的?或是某位熱血的識字阿婆或阿公跑進來一抒畢生所感?你拾起一罐到期日靠近今天的空噴彩罐,只祝福眾創作者與他們的畫得以長存,你珍惜的以文字和影像紀錄,避免工廠拆毀後它們也被遺忘。
離開廠區到外地,有一間水泥建成的辦公室,破碎的窗戶裡,蕾絲邊的簾泛出一種鹽分地帶的日曬黃,你把門推開,小黑輕吠幾聲警告你要敲門才有禮貌,窗欄卡著自法院來的相關文件,年份無可辨認,大抵跟地權轉讓有關,你猜。辦公室與佇立地表的一樓廠房不同,有兩樓,一樓的會客室有茶几、沙發、水晶吊燈等,久未被人動過。但懼怕未知危險如流浪漢或鬼,你不上樓,輕聲對這棟建築物說了聲抱歉,把門關上。
這間公司或曾繁盛強大,現已人去樓空。也許童年小女孩說的也沒錯,這裡確實是城堡。但人走城亡,新的征服者降臨,直到亦分崩離析的那天。你邊思考,邊繞回廠區另一側,在內部門狀細木條上終於看到一塊腐朽的字板:「農產罐頭製造工()」,你推斷,那剝離的()應是廠。
謎底揭曉,原來它是罐頭工廠。根據後來所查資料,你猜想這座工廠應是在民國50到70年代興建,生產當時流行的水果罐頭。廠區部份的地磚是由「圓形馬賽克磁磚」和「花磚」所拼貼,那是那年代的裝飾風格,如今在老房子的浴室、浴缸還可見──還真是一座高雅的罐頭工廠。
資優生那雙理性的眼眸所見,原來是一座荒廢的罐頭工廠。
你又將所有認知擱下,無論是刑場、城堡、罐頭工廠。此刻,移開視線,從屋頂破口仰望天空,雲朵飄移,如此安詳。洗手臺上植披如瀑,流到地面是飲雨的藤蔓,方才進來時,你發現工廠的屋頂有野生火龍果攀爬。這裡最多的不是蛇,而是火龍果和鳥,蛇的傳說也許是騙人的,你連蛇皮都沒發現。
你這名訪客,試圖用淺陋的文字銘記生命。佇立在廠門,你熱切地想告知父母、鄰居、童年玩伴這一切,即使他們不以為意也無妨。外頭沉睡著一部怪手,是建商運來的,它何時會吃掉動植物們的城堡並不知道,最好選在你北返念書的日子,工廠裡的一切被你看見,你也被感動了,當
怪手刨垮廠房的屋頂、居民發出喝采時,你知道那份感動,會越發逼迫你心痛。
彷彿連身旁的磚塊也冒出了根,扎入土中。它確實是座平凡無奇的罐頭工廠,空氣寧靜,卻流入你的胸膛裡翻騰,旁邊那隻仍在流浪的中年犬因為不解所以蹲伏下來等候,牠張嘴吐舌散熱,期待探險結束後去池塘游水。你不動,眼中這沾滿光陰的瓦礫城堡也不動,也許是沒法可動亦無處可去。遠方一寸寸被新住宅吞噬的魚塭和農地,隨著天邊漸消的鷺鷥相鳴成為泡影浮光,光滅泡殞,物換星移,眾人皆在等待,新風景尚未出現,像未適當裁切的曲子,旋律已結束,卻拖著長長的空白,無聲無息拖著聽眾的耳朵,要他們聆聽無音符居住的終局,別那麼急切地,開始下一首或喜或悲的曲子。
此刻,你清楚的知道,它是一座漂浮在時光中的空城,充滿各種生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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