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砥上裕將/著 葉廷昭/譯
父母的喪禮結束後,有一段時間我努力表現出開朗的模樣。
我試著去習慣生活的劇變,調整自己跟周遭的距離,相信自己有辦法克服那樣的傷痛和遭遇。然而,雙親去世不是那麼單純的事情,人往往難以衡量自己承受了多大的傷痛,變化會一點一滴浮現出來。
等慌忙的生活結束,開始準備好好過日子的時候,我不管在什麼地方都會想起父母,持續思考自己沒有目擊到的事故。父母的回憶帶給我安寧,事故的想像則帶給我死亡和絕望的感受,兩種截然不同的印象交錯,形成一種很奇怪的日常。老實說,那樣的生活滿糟糕的。就好像永遠都在暈船一樣,腦袋被不願思考的事情占據,只能眼睜睜看著自己慢慢壞掉。
不久,佯裝開朗的生活逐漸蒙上陰影。大約過了一個月,大家頻繁問我要不要緊;三個月後,沒有人相信我不要緊;半年後,我幾乎不再說話了。我對世上的任何事物都沒反應,既沒心情吃東西,心中也一片死寂。我懶得探究未來,也不去感受現在,身旁的人不管談論任何話題,都打動不了我的心。我被安寧和死亡的意象弄得心神混亂、疲憊不堪。
早上前往學校,老師開完班會準備上課,我能感受到學生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老師的聲音和黑板上,唯獨我的意識與眾人疏離。眼前發生的事物我都無法理解,那段時間所有的一切都離我好遙遠。想當然,我過得百無聊賴,一到下課時間就跑出學校,回到自己的老家沖澡。沖完我就坐到客廳的沙發上,眺望著窗外的光景到傍晚,再若無其事地回到叔叔家。過沒多久,我連學校都懶得去了。曾幾何時,我再也不關注外面的世界。
混亂與痛苦到達極限的時候,我發現自己的身體待在老家,意識卻處在空無一物的立方體之中。那是只存在於心中的風景,在那個地方我才比較有精神。我會輕敲牆壁,敲起來是玻璃的質感。我習慣敲著牆壁,聆聽那帶有圓滑音質的聲響。凝神細觀白色的牆壁,牆上會慢慢出現陰影,陰影漸漸地凝聚成影像。我可以看到一切想看的東西,想起一切亟欲留住的回憶。我與父母的回憶鮮明地躍於牆上,不帶一絲陰暗的意象。只有在這裡看到的記憶,才能給我真正的安寧。我只顧著眺望回憶,眺望玻璃牆內映照的風景。
我渾渾噩噩地來到高三冬天,除了我以外的所有人都決定好自己的未來了。其實沒有未來我也無所謂,但周圍的大人很擔心那樣的未來成真。他們不再關心我要不要緊,而是問我到底有何打算。換句話說,我徹底成了一個廢人。無論別人問我什麼,我就只是待在自己的世界,沒有給予任何答覆。我內在的一部分,也跟著父母死去了。
意識拉回現實,我跟湖山大師隔著長桌相望,他的表情還是那麼寧靜溫和。
「你可終於來啦。」
湖山大師說這話的時候,臉上也沒有忘了笑容。他工作的地方跟茶室一樣乾淨整潔,當中只有最低限度的必需品,我本來以為會擺滿各種小道具之類的東西。工作室本身沒有什麼特色,但有很濃郁的墨香。
「我來玩了。」
我表明自己的來意,湖山大師笑著點點頭,也不曉得有沒有聽我說話。
「你應該沒畫過水墨畫吧,其實沒有你想的那麼難,純粹是用筆、墨、水這三樣東西,在紙張或類似的媒介上作畫。你有學過書法嗎?」
「小時候學過一點。」
「那就沒問題了,你看我畫一次吧。」
語畢,湖山大師打開手邊一個巴掌大的扁平木盒子。盒子一打開,我就聞到一股令人心神安寧的香氣。裡面裝著一塊純黑的厚重硯臺,感覺就像直接從岩石鑿出來的。船底形狀的凹槽裡有墨汁,小小的房間轉眼充斥墨汁的香氣。
湖山大師皺巴巴的手掌,拿起放在一旁的毛筆,筆頭是茶色的,尺寸跟小指頭差不多。硯臺旁邊還有一個裝水的純白容器,他把筆頭浸到水裡,再用布巾吸去多餘水分,吸完才去浸墨汁。湖山大師面前有一張白紙,他直接在白紙上揮毫作畫,沒打任何草稿線稿。起初只是凌亂的墨色,後來慢慢成形,變成一幅完整的繪畫。
湖山大師作畫的動作,完全不像一個老人家,而且那也是我從來沒見過的動作。他靈活操作手臂、肩膀、背部的肌肉,手掌在紙張、硯臺、水盆之間高速流轉,彷彿他的右手在轉動一架看不見的水車,將墨水飛快運到畫紙上。
不到五分鐘,純白的畫紙上出現一幅湖畔美景。最驚人的是,湖畔墨畫在紙面上出現了變化。
墨水滲入紙張沒多久,湖水的線條慢慢暈開,形成柔和的波光反射。遠景的山色有種朦朧的美感,近景的樹木甚至開始搖曳生姿。湖山大師用細小的筆尖,創造出魔幻的一刻。
我不敢相信一支毛筆,竟然可以做出這樣的事情。我感覺自己接觸到一種柔美、甜蜜、溫和、肅穆的意志。
「很有趣對吧?這就是水墨畫。」
「你要我做到這種境界嗎?在這麼短的時間內,一下筆就畫出這麼棒的畫?」
「當然了,一開始是不可能的,慢慢進步就好。」
「可是,我不認為自己辦得到。」
「重點不是要你辦到,而是要你嘗試。」
湖山大師又說了一句我參不透的話,並讓我握起毛筆。
湖山大師笑瞇瞇地握住我的手,讓我把筆拿好。他的指尖出乎意料地柔軟,這一點令我印象特別深刻。筆拿好以後,湖山大師在我面前放一張全新的白紙,他要我試著模仿剛才那一幅畫作。想當然,我根本辦不到。
我沾好墨水在紙上作畫,畫出來的東西完全沒有章法。我運筆想畫出湖水,卻只畫出一道難看的線條,遠方的山脈和前方的草木,也看不出遠近差異。我的墨只是一團漆黑,沒有湖山大師的漸層和光暈效果。這樣的東西連塗鴉都稱不上,但我畫得很開心。
這是為什麼?
我糟蹋了一張畫紙後,湖山大師又放了一張新的畫紙,要我多畫幾張。我按照指示畫了好幾張失敗品,不斷重複低劣的塗鴉。反正新手注定失敗,畫到後來我反而用很輕鬆的心情握筆塗鴉。當我獲得這樣的體悟,湖山大師拿起我的筆問道:
「感覺怎麼樣?」
湖山大師的語氣很慈祥和藹。
「比我想的還開心呢,不知道為什麼……」
我說出自己的感想後,湖山大師點點頭,眼神顯得很平靜:
「繪畫絕對是一件開心的事情,你可以盡情在純白的畫紙上塗鴉,怎麼失敗都沒關係。等你開始理所當然地容許自己失敗,就感到很有趣了對吧?」
湖山大師的說法令我恍然大悟。的確,我從來沒有這樣默默地品嘗失敗。我沒有認真挑戰過任何事情,讓自己有重複失敗的經驗,更談不上享受失敗了。
「你現在體驗的,是天才作畫的感覺,也可說是最純粹的作畫。」
「天才作畫的感覺?那種三歲小孩塗鴉的水平?」
「能像三歲小孩那樣天真作畫,才當得上天才啊。有辦法享受失敗的人,成功時會品嘗到更大的喜悅和快樂。」(本文為圓神出版社即將出版《線,畫出的我》一書摘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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