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不是創作,是原文照抄──曾經遇過的藝文驚奇

■荻宜約是民國七十四年夏天至七十五年間,華副蔡文甫主編接到一篇(我)的稿子,篇名:「化粧臺之外」,頭頁右邊寫「謹以筆稿一篇投貴刊」。文甫主編好生訝異。筆跡秀麗,他翻到最尾頁,上面地址:台北市仁愛路。作者名字與(我)的本名不同,姓陳,名字文雅。文甫主編有事趕著出門,放下稿子離開辦公桌。隔兩天,林文義、黃武忠與我在飯店見面。陳銘磻好友梁修身想拍電影,銘磻兄找來幾個朋友集思廣益,看能否提供梁修身拍片靈感或題材,而有晚餐小聚之約。我們三個早到聊著天。林文義說:「米粉不知這件事。」因我在「中時人間副刊」發表「米粉嫂」一文,好友私下稱我「米粉」。黃武忠說:「登在光華雜誌的小說竟然有人把它抄了投稿去副刊。」我聽聞還莫名奇妙,林文義接口:「說你啊,米粉,在說你的小說啊!蔡文甫主編在文藝營座談提到你名字,說有人把你發表過的小說全抄一遍,投稿到華副,作者名字還是你。」我瞠目結舌,黃武忠說:「蔡先生叮嚀學員千萬不能做這種事。」隔天我收到蔡文甫主編簡短信函,他囑咐:「你要小心點,免得給誤會了。」還附了兩頁仁愛路陳小姐抄文影印本:第一頁和最末頁。「主編真的很厲害的,他們看筆跡不看名字,就知道誰寫的!」文義說的。這個抄已刊出文的,並不知自己為何露餡?蔡先生看頭頁就驚奇原因是:「化粧臺之外」,他已在「光華雜誌」看過。光華雜誌是新聞局發行的刊物,雖然藝文作品包括詩、散文、小說原文照登,沒有英譯;其他新聞和報導是中英對照的。早先我在華副發表多篇作品,還登過中篇小說,後來因練劍習武,我把志趣轉移「中國武術」相關寫作。七十四年四月我為公視「中國武術」節目收尾後,結束「寫腳本到凌晨三時,供次日午後錄影」的緊張生活,輕鬆愉快寫下小說「化粧臺之外」,光華雜誌五月份當期刊出。沒想到這篇六千餘字小說被盯上,對方直接抄寫好,投進中華日報副刊。她運氣太差了,遇到熟悉藝文界,對藝文作品知之甚詳的蔡文甫主編。當時是藝文全盛時期,各報、藝文界常有茶會、酒會。寫作者與蔡主編見面機緣不少。對後生晚輩及藝文朋友,蔡文甫主編總是笑容滿面,和藹可親。當蔡主編看來稿頭頁附文「謹以筆稿一篇投貴刊」,分明是陌生人口吻,蔡先生立即翻到尾頁察看來稿何人?接著,好友打電話來說:黃文範先生接到(你)稿子,把你狠罵一頓。說人不可貌相,怎麼會把登過小說投過來?又隔一天,好友告知:一編輯翻到(你)稿子尾頁,發現:「作者本名不對,地址也不對。」這時,至少兩位以上作者打電話進副刊:「好奇怪啊,這篇小說怎會登在貴刊?我這稿子在別的園地發表過,不知為何又出現貴刊?我沒一稿兩投啊!」陸續有其他報紙也登過類似小說,作者筆名或本名沒改。被抄文投稿不只我,是七至八位清一色女性寫作者,被抄都是小說。想來小說字數多,能僥倖矇混得以刊出,稿費也多些吧。青年日報副刊主編胡秀先生打來電話,笑呵呵揶揄:「原來你是把刊出作品亂投的女士啊!」隨後他嚴肅說:「仁愛路那個沒投到我這裡,若接到,我會把稿扣著,等她來電罵她一頓!」連「蘇偉貞」作品也被抄投稿。蘇偉貞在聯合報小說獎崛起,她的小說運筆風格特殊,看似隨手拈來,寫得悠然,韻味獨具。幾乎都在聯副發表,名氣太大了。其他報紙接到(她)投稿,識破了。她已刊小說也能掛她名字,一字不漏抄好投稿去?事情尾端。我接到「台灣時報副刊」許振江主編來信,他看(我)投「化粧臺之外」,深感困惑,想起前不久登出(我)的「紫荊花之戀」,約是驚奇下找人聊天,才知「不是創作,是原文照抄投稿事件」已在主編間沸沸揚揚傳開了。這期間我在幼獅文藝辦公室遇到兼任幼獅文藝總編輯的瘂弦先生,他說:「你要找個報紙幫你澄清一下。」我傻了,不知吾小人物該如何澄清?華副在「藝文短笛」簡潔敘述「不是創作,是原文照抄投稿事件」:告誡抄稿者尊重作者、編者,如此損人圖利自己,人格受損是原作者。還企圖矇騙編輯,但編者眼睛雪亮,想賺稿費恐白忙一場。我看著「台時副刊」的「紫荊花之戀」刊文,驚奇難以言喻:「紫荊花之戀」非我作品,怎麼作者名字是我?情急下立即打電話給許振江主編,他之所以上當,以前我不曾與「台時副刊」結緣過,但因赴南部參訪,與許主編見面約三次。振江主編在線那頭敘說:他弄清狀況後,故意扣發「紫荊花之戀」稿費,也不退回「化粧臺之外」手抄稿。果然「陳小姐」來要稿費了,還問「化粧臺之外」何時會登?許振江主編問她:「你為甚麼抄她作品投稿?」對方沉默良久,結結巴巴說:「我覺得寫得好啊,可以讓更多人看到。」主編說:「如果認為寫得好,可以寫讀後心得。你這樣抄她刊出作品,想賺稿費,會害她被人誤會。對了,『紫荊花之戀』這一篇……」許主編想不到她還歪腦一轉:抄甲作家文章,改作者名,變成乙作者作品!「紫荊花之戀」,她不知抄誰作品,作者植上我名,我變成作者了。許主編也附上抄文頭尾頁,與蔡文甫主編寄來一樣。「陳小姐」關鍵地址(24號)一直深植腦中。她如此投來投去,又把原文作者名字張冠李戴,再投稿出去,要的是刊出的稿費。如果一個剛寫作不久的作者,勞心創作,好不容易發表,被抄再投一遍。只因剛開始寫沒幾篇,被主編誤會後,熱衷寫作的她亦不知實情。之後哪怕再努力寫,主編看她文就退。她心灰意冷下,斷了藝文路,就太冤太受害了;而別人發表過文章,(我)被植名而成作者,又如何洗脫剽竊盜文之嫌?民國七十九年,某報副刊主編轉調小說版主編,感謝她給我武俠長篇小說連載機會。我們電話談好交稿事宜後,主編告訴我,她碰到困擾了:有位先生投稿中篇小說,她看稿覺得很不錯,作者名生疏卻令她遲疑。這先生打電話到報社,懇求若登他稿,他經濟困頓就能稍解。聽他訴說自己無隔宿之糧,常向朋友借貸才能簡單果腹。她動了惻隱之心:若是他自己創作,她樂意刊文,讓他能領一筆稿費。但幾年前「不是創作,是原文照抄投稿事件」令她警惕大起。我問那人地址呢?她唸著地址,我抽出書桌墊下的紙張。她唸到(24號)時,我長嘆一口氣。怎麼還沒完結?來稿人只是性別、名字換了。

Read More

〈中華副刊〉渺光之律

丁口俳句 清洗外牆的工人 夏室內設計的草稿 秋意立夏 引導患者領藥的志工驅離民眾的海巡人員 巨浪光影重疊的自行車 賞荷安裝光纖的工程師 小暑腹地卸貨的漁港 花跳拆除天橋的工程 大暑秋葉 閃光黃燈過馬路鷹架跌落的工人 小暑電腦桌的乖乖軟糖 鬼月(華文俳句社供稿)

Read More

〈中華副刊〉1/2相遇

■辛金順——每次相遇,都在永別從三月的霧裡我讀到時間的影子 穿過遺忘前來 翻開一首詩,朗讀我們分手時的 詞語,虛無而 蒼涼,隨著滑鼠隱匿向終端機 敻遠的星空深處像劃傷的火柴,喑啞的亮 觸動了一朵 凋萎的月亮,那比生命久遠的愛 留在詩裡,堅持一種 瞭望的姿態一些已經離開音符的樂章,停止於 蓋上的琴鍵 想像彈動的手,找到那年消失了 唯一的聽眾 點頭,重新相認 在風裡等待枯萎而微笑的面容1╱2的相逢,只為了留給1╱2的 永別,時光明亮 照出了我們的灰燼,以及風吹起 一片的空無

Read More

〈中華副刊〉超驚訝的「抓周」

■陳得勝說起「抓周」,魏晉南北朝江南一帶即有此習俗,「紅樓夢」亦有描述賈寶玉「抓周」抓取的是脂粉和釵環,父親賈政震怒,罵他將來必好女色,一語成讖,長大果然喜與美女嬉戲。已故國寶級女作家琦君曾說她「抓周」時,婦德是尚的母親故意將書移至角落,而把針黹放置中央,她卻偏偏去抓取書本,注定了一生愛書,與書為伍……多雅趣的「抓周」!少子化的現今大家寶貝小孩,使本已式微的「抓周」再度興起,但重點已轉為親友歡聚,慶祝嬰孩平安長大,至於抓取什麼已不重要?好玩罷了!有一次受邀參與親族的「抓周」宴,地毯上放置好多可愛的玩具與美味零食,還不會走路剛牙牙學語的男嬰,瞪大眼、張大嘴、雙手揮舞,興奮地快速爬過去,抓取的竟是放在最邊邊的一台手機,大家笑不可遏。嬰孩則專注滑手機觀看,接著將手機附於耳邊,咿咿啊啊講起話來,忽笑忽怒表情十足…在場親友更是笑得東倒西歪。嬰兒父母笑過一陣後,轉為尷尬地告訴親友:「很不好意思,小baby都在學我們,我們沒給小孩好榜樣,要檢討改進…」嬰孩阿公也心虛地說:「我們當阿公、阿嬤的也要檢討,以前很看不慣年輕人一直低頭滑手機,後來自己也淪陷,常常和朋友賴來賴去賴個沒完……」阿嬤還補上一句:「連我娘都一樣。」這時在場的人忽然都良心發現,有人說高度使用手機的結果頸椎長骨刺、眼睛白內障;有一國文老師說長期手機選字,有的字居然忘了怎麼寫,真丟臉;有人則說頻繁手機群組聊天,卻因政治立場與朋友撕破臉;還有人說太依賴手機以致被詐騙集團騙錢……紛紛誓言自己也要檢討。「科技始終來自人性」這是曾風光一時的Nokia手機動人廣告詞,不錯!手機確實給人帶來莫大的便利,幾乎不可一日無此君。有一次在長青學苑上課,有一位資深女學員說:「到了我這個年紀沒有丈夫沒關係,只要有手機就可以了。」其他女學員居然異口同聲回應:「很可以!」但水能載舟亦能覆舟,過度倚靠手機也衍生諸多弊端與人情的疏離。因嬰孩「抓周」抓取手機的令人驚訝,竟衍發一場手機檢討、改進大會,彌足珍貴,只是幾天後是否又故態復萌?

Read More

〈中華副刊〉文學院手記 當我選擇站在怨念這一邊

■林宇軒近日台灣文學的盛典「金典獎」公布入圍名單,沙力浪在複審針對廖偉棠的《劫後書》有如此評語:「他〔廖偉棠〕書寫原住民的議題,雖然他的文字會使用不正確的,現今已不會使用的詞彙,但也是重新整理他者如何看待原住民的歷史。」所謂不正確的、現今已不會使用的詞彙,就是「蕃人」與「黥面」──〈1922年,賴和譯蕃人歌〉的「蕃人」,以及〈風神1983〉當中的「風神來了∕脫下他泰雅人的黥面」,如今應改稱為「原住民」與「紋面」。偉棠老師的回應是:「很高興他指出本書涉及原住民議題時所呈現的文字──這點需要說明,我之所以使用類似『蕃人』之類的詞彙,的確是試圖還原歷史語境中的乖離和錯謬,具體地說:這是我筆下的人物在其所屬的時空中選擇的用詞,而不是我的用詞。」在《劫後書》當中,「這裡面沒有單純的政治正確站隊,更多的是歷史的幽微折磨。」在這篇貼文發出後,引發了一些討論,如詩人陳柏煜認為這個姿態「傲慢」。也許,我們可以回顧今年6月《劫後書》講座中,廖偉棠的發言:「當我寫到賴和的時候,這個發現突然把我震驚了:我一下子感覺我找到了『台灣文學』真正的合法性在哪裡。賴和他去翻譯一首所謂『蕃人』(就是原住民)的歌曲時,其實他不懂的。他並不是在翻譯,他其實是把聽他們唱歌還有目睹他們怎樣被禁止這、被禁止那,把這些都融進去他所謂『翻譯』的這首詩裡面。所以實際上,這是賴和寫的第一首、台灣的第一首新詩,但是又是原住民把這股力量賦予給他的。我們不可能在那個時代,期待原住民有一位懂文學的人去寫這個東西;但我們也不是說他一定要依賴賴和去寫,而是說他們的靈魂、他們的這股精力,跟賴和當時也很想衝出一樣。比如說,賴和他一直寫舊體詩,還有他受日本文學這些等等各種影響,但是他沒有找到一個聲音;結果,他在這些『蕃人』(原住民)唱的歌裡面找到了這種聲音,然後他去應和──這變成台灣文學一個完美的開端。」對此,詩人馬翊航提出了疑問:「所謂的『完美開端』是因為什麼?因為這股力量來自於『內部』(而不是外來的文學力量)嗎?還是因為這是原住民與漢人的『完美結盟』?」在探尋所謂的「完美開端」之前,也許我們可以先回到過往學界對「台灣文學開端」的眾多討論。以下作品不分語言,都曾在不同時間被學界認為是「台灣第一首新詩」:追風〈詩真似〉(日文,1923年5月22日)、施文木巳〈送林耕餘君隨江校長渡南洋〉(漢文,1923年10月13日)、張耀堂〈台灣居住人〉(日文,1922年8月1日)、各丁〈莫愁〉(漢文,1922年8月12日)。不同於以上早被討論過的詩作,廖偉棠以一個後見之明,將書寫於1922年2月11日、原被認為是翻譯的〈譯蕃歌二曲〉詮釋為「新詩創作」。如此,這首「賴和取徑於(想像中的)原住民的新詩」也就成為了台灣新詩的開端。回到「完美開端」,〈譯蕃歌二曲〉這首詩的「完美」也許就在於以廖偉棠極為重視的「語言」掙脫了過往日本文學與中國文學的收編──追風與張耀堂以日文寫詩;而本名劉國定的各丁是湖南人,為上海南方大學文科學員(見《台灣新詩史》)。賴和〈譯蕃歌二曲〉的特別之處,在於其是一首「組詩」,第一組附上了原住民歌曲的日文平假名記音,其他部分的「漢字」實質上是以「台語文」來書寫的(見《新編賴和全集.新詩卷》)。也因此,對重視「語言」的廖偉棠來說,這個「完美開端」、這個「合法性」的意義在於:終於以這塊土地的語言來書寫,而不是單純在多元主義的凝視下而被收編。回顧詩題「1922年,賴和譯蕃人歌」,廖偉棠站在的位置為何?除了「應和」,私以為他更站在「語言」的位置,甚至整本《劫後書》都站在語言的位置。無可否認的是,若不站在「語言」而站在「民族」的位置,賴和筆下的原住民就是一種被日本政府建構的「原住民」,而「應和」賴和的廖偉棠其筆下的原住民,則是一種被日本政府、漢人(賴和)所建構的「原住民」。如此的現象,也許正是馬翊航所謂的「二度消聲」,以及陳柏煜「正企圖混淆創作倫理的問題」、「文化敏感度,極低,低到底線」如此嚴厲指控的源頭。台灣文學之父賴和在〈譯蕃歌二曲〉翻譯的代言行為,可能真如陳柏煜痛斥的「對原住民文化如此粗暴」、是一種「近乎調戲的浪漫凝視」。但廖偉棠在〈1922年,賴和譯蕃人歌〉是否繼承這樣的姿態?節錄詩作:永遠都有治者嗎? 永遠都有怨念,這島這山這湖 當我選擇站在怨念這一邊 這些陌生的鬼魂 竟然割開了漢字的結界我以為,廖偉棠正是意識到賴和的「代言」並不正確,所以將這首「翻譯」視為漢人(漢字)本位的「詩創作」,而這便不難看出當中反思的意味。儘管我認為《拓孤之地》的詩作沒有代言問題,但我想:身為一個寫作者,只要筆下有觸及他者歷史傷痛的部分,永遠需要保持更加、更加謙卑的姿態。另一方面,在「還原歷史」的寫作策略與「創作倫理」的社會責任之間,我們是否只能選擇後者、只能呈現當代的立場而必須全然否決歷史的立場?也許在「倫理」之餘,我們可以留給「創作」更多說話的空間。 (本專欄作家為台大台文所、北藝大文跨所碩士生)

Read More

〈中華副刊〉瑣碎日常裡的生活之美──讀汪曾祺小說、散文

■潘玉毅大自然中,朝暉夕陰,氣象萬千,有狂風暴雨,也有和風細雨,這和風細雨雖不及狂風暴雨來得猛烈,卻能潤物無聲,滋養草木。若以文章法度比之天氣變化,其理相通。放眼古今中外,有些作家的文章宛若投槍匕首,直擊要害;有些作家的文章宛若警眾木鐸,振聾發聵;有些作家的文章宛若靜夜鐘聲,發人深思;但還有一些作家的文章,淺淺淡淡,舒舒緩緩,文字流淌間,卻能直抵人的心靈,讓人難以忘懷,汪曾祺老先生就是此中的代表。閱讀汪曾祺的文章,讀者常有這樣一種感覺:仿佛回到了小時候,稚子蒙童,似懂非懂,拖著一把小板凳來到屋簷下坐定,以手支頤,靜靜地聽慈眉善目的鄰家老頭講故事、講春秋、講美食。故事裡的人你或許熟悉或許不熟悉,故事裡的事你或許知道或許不知道,但這並不影響它們帶給你的觸動——那些凡俗裡的人和事隔著山河,隔著歲月,溫暖了當下。現代人喜歡講「小清新」、「小美好」、「小確幸」,將它們視為一種追求。而這些東西,在汪曾祺筆下都能找到對應的情境。無論小說還是散文,無論寫生活的日常,又或者是寫過去的回憶,汪曾祺把俗世生活、人間煙火寫出了趣味和雅意,留住了人們心裡的小美好。他的筆調頗有其師從文先生的風範,卻又自成體系。汪曾祺小說中最具代表性的作品當是《受戒》。小說裡,小和尚明海與農家女小英子之間天真無邪的朦朧愛情打動了很多人。與我們常見的愛情故事不同,《受戒》裡沒有生離死別,沒有悱惻纏綿,有的只是兩個小兒女的日常。作者未曾刻意地鋪墊什麼,而是隨意從容地,隨著情節的推動娓娓道來。有意思的是,雖只是尋常的用筆,我們讀完之後,卻不由得為明海和小英子之間那份純真的感情發出讚歎,甚至滿懷期許。汪曾祺乾淨、質樸、鮮活且有生命力的語言風格,在《受戒》中展現得淋漓盡致。生在塵世中,寫的是塵俗之事,卻好像生就一雙異常明亮的眸子,讓人情不自禁地為之所吸引。小說中有很多值得玩味的描寫,譬如兩個人一起去爛泥裡「手歪」荸薺,小英子故意用自己的光腳去踩明海的腳,把小和尚的心都攪亂了——「五個小小的趾頭,腳掌平平的,腳跟細細的,腳弓部分缺了一塊。明海身上有一種從來沒有過的感覺,他覺得心裡癢癢的。」從善因寺回來的路上,小英子不想明海當沙彌尾也不想他當方丈,明海全都依她。小英子又問他:「我給你當老婆,你要不要?」明海先是「嗯」,繼而大聲說:「要!」小兒女的情態,躍然於紙上,讓人不由得會心一笑。明海和小英子是否有情人終成眷屬,《受戒》的最後沒有給出答案,作者以一段環境描寫結束了小說。也許,未有答案便是最好的答案吧。不然沈從文何以會在《邊城》的結尾寫道:「這個人也許永遠不回來了,也許明天回來!」金庸又何以會在《雪山飛狐》的最後,以「胡斐到底能不能平安歸來和她相會,他這一刀到底劈下去還是不劈」結束了胡斐與苗人鳳的決戰,也結束了整部小說。這既彰顯了表達的含蓄之美,亦有以懸念對抗現實之意。除了《受戒》,汪曾祺還寫過許多其他的小說,像《大淖記事》《邂逅》《老魯》《七裡茶坊》等等。這些小說有一個共性,那便是敘述從容,平淡中藏著溫暖。事實上,很多小說寫的都是苦難的時代,若非家裡田地有限,《受戒》裡的明海也不用出家當和尚,但是汪曾祺沒有在作品中「訴苦」,而是通過刻畫兩個小兒女的愛情,給讀者傳遞了人性的真、善以及對生活的熱愛。這樣的人,要麼天性灑脫,心懷慈悲,要麼筆力高超,才情卓然。汪曾祺兩者皆備。相比於小說,汪曾祺最為人們所津津樂道的其實是他的散文。《人間草木》《人間至味》《浮生雜憶》……他的作品在當下深受人們的追捧。曾有評論家這般評論汪曾祺的作品:「汪曾祺的語言很怪,拆開來每一句都是平平常常的話,放在一起,就有點味道。」想來這一點很多人都深有感觸。我在閱讀汪曾祺的散文時,常常聯想到匠人造物。以屋為例,未曾起屋時,一塊磚就是一塊磚,一粒沙就是一粒沙,但是當它們組合在一起時,卻可以變成一棟美輪美奐的建築。汪曾祺在搭建他的散文屋時,不僅給它外觀,還給了它精神和血肉。可以看得出來,老先生有著很好的古文功底。他的文章裡,也引古人詩句,也用前人典故,卻鮮少給人以「賣弄」之感,而是渾然天成,出現在它們應當出現的地方和時候。就像《宋朝人的吃喝》一文,明明講的都是些舊時軼聞,經由作者的妥帖處理,落入讀者眼裡,倒似他講的是自家灶廚間的事情一般。可見他從古人那裡學的不是粗淺的表面功夫,而是骨子裡的那種神韻、意境。也正是得益於深厚的古文功底,他寫起文章來才能如名廚炒菜,鹹淡適中,色香味俱佳,讓人筷子提起之後便再也放不下來。對於汪曾祺來說,草木,美食,瑣事,閑趣,皆可作為寫作的題材,並搭配口語化的描寫,這在同時代的寫作者中是不多見的。同樣是看一座山,品一道菜,做一件小事,有的人看完吃完做完就結束了,汪曾祺則不然,他能洞悉許多「言外之意」、「弦外之音」,並將它們付之於文字,以此作為,藝術來源於生活又高於生活」的詮釋。比如他寫《故鄉的食物》《故鄉的野菜》,羅列了炒米、焦屑、鴨蛋、鹹菜茨菰湯、薺菜、蔞蒿等多種美食與菜蔬,看似漫不經心地科普與介紹,實際上,美食只是引子,真正深沉且讓人難忘的是一個離家的遊子對於故鄉生活的那份懷戀和祝福。換而言之,汪曾祺以文感人的背後實則是以情動人。當然,這種情真意切不只體現在對物的描摹上,也貫穿於寫人、敘事的始末。汪曾祺寫過多篇與西南聯大有關的文章,不同於一板一眼的史實寫作,他筆下的那些人和事,個個鮮活有趣,十分立體。在一篇追憶恩師沈從文的文章《星斗其文,赤子其人》裡,作者記錄了自己1946年因為找不到職業情緒低落時恩師的「開導」——他寫信把我大罵了一頓:「為了一時的困難,就這樣哭哭啼啼,甚至想到要自殺,真是沒出息!你手中有一枝筆,怕什麼!」他在信裡說了一些他剛到北京時的情形。——同時又叫三姐從蘇州寫了一封很長的信安慰我。寥寥數語,將一個欣賞弟子、渴望弟子成才、不想他自怨自艾的師者形象刻畫得入木三分。毫無疑問,汪曾祺是一個對生活觀察入微又「特別上心」的人。因為上心,他才會把這一切都牢牢地記在心裡,才能把這麼多凡俗之事寫得通俗而不庸俗,才能打破散文的傳統格局和時代局限,寫出自己的味道,親切自然,舒展流暢,讓人讀過之後便能記得住。這樣的一個老頭,雖知他是名家,卻不覺得有隔閡,反而覺得是可親近的。遺憾的是,吾生既晚,不能親聆教誨,只能在文章裡探尋老先生的文風和筆調。

Read More

〈中華副刊〉憶我如花年華

■劉治萍這就是我,一個女人,匆匆一生的寫照嗎?我不甘心。想我還是黃毛ㄚ頭時,在父母無私無我的百般呵護下,曾是那麼無憂無慮快樂著,根本不用去煩愁明天吃什麼、穿什麼。那時的我是臉色紅亮、身軀圓潤的,腮幫子還隱隱留著「嬰兒肥」,那是爸媽一口口疼養出來的呀!到了春華燦放的花信之年,我開始莫名的怕胖,總嫌自己又多了顆青春痘,皮膚不夠水白,鼻子似有點塌,現在想來,那真是一段情竇初開的強說愁年月,多麼嬌美,卻覺畢竟太短,也拋擲了許多太過奢侈的黃金歲月。初為人婦,方恨從前未肯多停留廚房片刻的愚癡。每到欲捲袖炊煮時,小小心房裡不知從哪兒冒出來小鹿超過十五隻,你沒聽錯,我確實上下左右清點了「鹿」數,絕對比十五隻還多,因為人家是「七上八下」地忐忑不安,而我大概是「九上十下」地惶恐難寧了。彼時,真希望娘親就住在我家隔壁,或是索性跟公婆耍賴說句「對不起,我不想結婚了!」此外,妊娠期間,每天早晨趕著七點半出門上班之前,總因孕吐把剛吃下去的早餐吐光光,顧不及肚子裡酸水仍翻騰不已,寶寶氣嘟嘟躺在羊水床墊上踢腿擂拳、抗議喊餓的狼狽,我仍毅然選擇奔赴職場。焦心竭慮養育下一代,真應了「子壯母益瘦」的老話,有時彷彿得了無藥可醫的「中年失憶症」:看到孩子飽了,像天使般安然睡了,自己就很滿足的一旁和衣攤平,竟忘了自己筷箸未動,也忘了自己一天兩個戰場酣仗下來的汗臭未浴。等到「甜蜜的負擔」好容易可以卸下來喘口氣了,年過半百的自己像枝頭上搖搖欲墜的茶花。聽說特異的茶花,是在完全恣放後,整朵墜落地面,不似他種花,一瓣一瓣凋落,如雨繽紛。看著長成的兒女,好欣慰他們的茁壯成材,卻也不免興起捉摸不到的嗒然若失感。孩子終究不是自己所能「擁有」,他們是獨立的個體,只屬於他們自己。成年子女,想展翅高飛或承歡膝下,都該笑納尊重,因為此刻的自己,大約早已積累了無數「戰鬥勳章」,一身的疲憊、疼痛,由內而外,從頭到腳,排山倒海向自己討債來了!不自覺中,背漸駝、腰漸粗、步漸緩。在物價年年高,各項健康指標年年漲的垂暮之年,只能唏噓自己的身高日短,蒼芒蓬髮日稀益少!「媽媽,出門時別忘了掛上名牌,攜帶拐杖、鑰匙,盡可能扶著牆邊慢慢走啊!」依稀記得曾對年逾八十曾祖母級的老母親如此細細叮嚀,如今斯人斯景不再,實不知屆時的自己還像朵花嗎?好花不常,人也不可能永遠萬年常青,那就讓自己成為一截差可供行旅者片刻休息的老樹樁吧!人生,若是一段「燃燒自己,照亮他人」的旅程,雖有不甘,真也無悔了。五根自然呈現而未多加雕飾的漂流木,是天地間多少個隨興、隨喜的因緣聚合呀!當我第一眼見到這異地而生的奇木組合,心中似被電光一閃觸碰到,這小小的心靈悸動,讓我不由得想提筆與您分享。女人哪女人,賞花君子難待,不如自為惜春人吧!

Read More

〈中華副刊〉 春日隨筆

■紀方亮一週末,正品茶讀書,逢朋友接我去桃花嶺。急急下樓,隨友去探桃花嶺的模樣。一路向西。天湛藍,風微涼,陽光卻是正好。西行又南行,大路轉到小路。村路七折八扭,將我們送到山腳下。一切都是原汁原味。這條向山裡的路,串起幾個小村莊。房前屋後,漫山遍野,種的幾乎全是桃樹。山裡溫度低。桃花只是零星的開了三兩朵,而那一樹樹的花骨朵,不禁讓人有了聯想,想像著幾日之後花開滿樹,這整個的桃花嶺,會美成什麼模樣。小村子很安靜,很整潔,會有零星的人如我們一樣,來訪桃花。鳥鳴山間,山風輕撫。真得希望時間再快些,讓這些桃花在我的注視下,如胭脂雲般飄在小村子上空。最美的風景,總是在路上。回程很快,回屋摸摸茶壺,尚有餘溫。 二這風,讓人發狂。一陣緊似一陣,沒有一絲一毫停歇的意思。咆哮,怒號,震得玻璃窗亂響,從白天刮到晚上。那空中的一切,打著旋,忽高忽低,你追我趕。樹葉,紙片,塑膠袋扶搖直上,砂粒石子則被風裹著,擊打看它們所碰到的一切。白天的風,從視覺與聽覺雙重感受著,而在夜晚,只聞其聲了。這風,有些狂妄,有些肆虐。像一臺沒了煞車的高速汽車。聽了讓人心寒,聽了讓人膽戰。這風,不帶一絲停頓。它吹得肆虐,吹得霸道,吹得人人心煩意亂,思緒也隨著這風,毫無條理的擰做一團。不管它了,拉緊窗簾,讀讀張愛玲的書,讓思想沉浸在她的文字裡吧。此時,清茶一杯在手,聞香品茗,不去理會那風,喫口茶,口舌生津,喉潤綿長。心中便是清風朗月。 三風終於停歇,當溫暖陽光敲響陽臺的玻璃窗,才慵懶的在睡夢中醒來。春日暖陽,晴空萬里。坐在電腦前,一杯清茶,讓清香在齒間流動,在舌尖回蕩。這樣好的陽光,如同我的心情。想把這一切記錄成文字,讓舒暢的心情,明媚的陽光全住進我的文字裡,讓所有關心我,喜歡我文字的人也能徜徉在這樣美好的時光裡。不經意間,日曆又翻到了一年中的最美的一個月份:四月。我們在歲月中老去,閱人間的悲歡離合,嘗人間的酸甜苦辣,這便是人生了。但我們面對著暖暖的陽光傾瀉而下,想著與你相濡以沫的親人,有種感動會讓你潸然淚下。一生何求?但求陽光靜好,歲月永恆。 四這雨,不惹人惱,反而讓人們歡喜了。這雨,淅淅瀝瀝,綿綿軟軟,一直滋潤到人們心底。春天,廣袤的土地一直處於極度饑渴的狀態。盼望著來場透雨,去拯救土地上的芸芸眾生。這雨,來得便恰如其分了。誠如好友所說:下雨雖然做很多事都不方便。但我們吃得糧食蔬菜卻急需雨水。我們也替鄉間的老農開心。一場春雨,澆滅了許多人心中的無名之火,濕濕的,生出了許多希望。下雨天也註定著一場花殤。花瓣零落,輾作塵埃。再好的美麗,註定也要告別。在沙沙的雨聲中,萬物沐浴雨中。只不過,有些花的春天剛剛開始,有些花卻已要作別春天。雨打風吹過後,又是一個豔陽天。 五感動常在。陽光,春風,充滿朝氣的孩子。有什麼能讓我們說不幸福呢?青春的臉龐,天真的笑容,恨不能自己也小上二十歲,與青春作伴。雖然自己老去,但自己眉梢間帶喜的,是孩子們的成長。孩子們將我們老去的歲月,折成他們成長路上的時光。繁重的學習之餘,孩子們自發的來球館打羽毛球,釋放壓力,放鬆自我。球場上,孩子們洋溢著青春,揮灑著汗水。我把這一切,收錄鏡頭之中。青春的路上,收穫知識,收穫友誼。多年以後,他們也要對著這些照片,感慨歲月的蹉跎。當然,他們更要感謝我們,正因為有我們的陪伴,才有了他們風一樣的青春。因為春華,所以秋實。

Read More

〈中華副刊〉晨光樹影心解封

■林清雄疫情反覆起伏似無止盡,各國為了經濟發展,紛紛解封,每次連假所見,到處都現竄湧的人潮。新年,我還是選擇先往內心解封,竟也感受到不同的身心風光。適值過「雨水」時節,春冬正交,大自然的節氣正準備輪替換粧。萬物復甦、生態更迭,四周景物隨天候變化,交織出各種不同的「聲色光影」美感。晨曦初露,空氣裡微漫沁涼,我悠悠地在左營「四海一家」前的大操場散步。看見已有多人在廣場周圍活動,有的在打拳、舒筋;有的在跳舞、活骨,籃球場上運球的青春吶喊聲,響盪於寧靜微藍的天空。本應尚有寒意的節氣,在這暖陽敷顏的南方,我感受不到冬春交替的冷冽。漫步在寬闊操場,高聳濃密的數十棵粗壯老榕樹羅列兩旁,竟巧遇,現場透明亮麗的光影秀。走在青黃夾雜的草坪,似踏在一片金黃的地毯上,我赤腳,掌底,貼吸微濕的草地,清涼感覺隨筋脈上升。我一步步地緩移,身輕的走在老樹間;體鬆的穿過晨光樹影裡,像用身體去輕撥開金黃帷幔,這鬆透的全身使人駐足入定,我已沉浸在這靜謐的時空裡。大自然依時序,呈現著這千變萬化的光影秀,是在,示現萬法。當下,我感受到這晨光樹影的生命因緣幻化的啟示。凝視著這佇立的樹影,她似一念不生,入定的身段,任逆光在枝頭書寫溫熱「無常」;暗黃的陰影,一列列地貼在地面盤坐,任身外陽光緩移,隨順「當下」的晨風推移,如如地,直到幽幽的彼端。看此光影的緩慢變換,返觀照自己,身心內外的細微念動,體悟了:虛空容納「物我一體」的真理、萬有具足「天人合一」的法則。要向大自然學習自在,向萬事萬物學習放下。宋代程顥:「閑來無事不從容,睡覺東窗日已紅;萬物靜觀皆自得,四時佳興與人同」。觀節氣的依序變轉,是大自然的隨順換妝,萬物在隨緣運行。人總是狂妄的想主宰、想勝天。疫情,隔絕疏離了彼此肉身,無奈之餘,可返思,樂活在當下,順天應理,才是天道,才能真正解封。

Read More

〈中華副刊〉 自珍集 〈蘇幕遮〉.秋思

■子寧桂花香 黃葉皺 暗夜雷鳴 驚夢憎聽漏想必伊人頻念舊 芳草多情 綣戀人消瘦憶昔年 擁翠袖 月下鞦韆 款款黃昏後牽手伊人徐步走 化入藤蘿 十指輕輕扣

Read Mo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