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林邊手記〉這夢,老催你記掛佛洛伊德

■翁少非 是臨老或境遷?不知怎的,近幾個月常做夢,眾味雜陳的夢紛至沓來擾眠,尤其是C君,自從半年前被安置到養老院後,他的身影就時常出現,老來翻找你相簿裡的合照,要把你倆年少輕狂的歲月逐一攤開,搬上夢台重演似的。 昨晚,又再次夢到你們組隊參加機智問答節目,主持人問「二十世紀精神分析之父是…」,C反射動作般的搶先按鈴,但喉頭被卡住,任他百般使力,「佛洛伊德」這幾字總脫不出口。時限到,打叉的燈號亮響,天花板猛然瀉下瀑布,瞬間他就被洪流沖走,你伸手沒勾到,大叫聲中驚醒了。 佛洛伊德說夢會滿足人的願望,有一些是簡單的生理欲求,更多的是深藏在潛意識裡的願望。好久了,一年多沒見到C了,你打電話問候他的夫人:「嫂子,大哥好些嗎?」 話筒那頭傳來:「唉,不可逆,連我都不認得了。身體還算硬朗,動作越來越遲緩。一星期固定去拿他的被單回來換洗,帶他喜歡吃的食物加菜…。」照顧逐漸失憶的C十多年了,她平靜的說著,但你聽得出「連我都不記得」聲調裡的悲涼與不捨。向來她把C當「家庭核心」,扮演相夫教子的角色,就像佛洛伊德的妻子瑪莎一樣,在生活上極盡照顧,替他整理衣物,甚至為他把牙膏擠在牙刷上,保持家居生活的安寧與秩序,讓他得以心無旁騖的專心做事,彷彿她平生的目的就是要為「親愛的家長」服務。 有關他們的感情也讓你動容,佛洛伊德二十六歲與瑪莎訂婚後,因工作兩地相隔,三年期間寫了九百多封情意綿綿的信給她;C婚後在小學教書,後又申請保送師大,求學期間幾乎也是天天寫信。病徵出現的前幾年,有一天你去造訪,聊著聊著C君夫人捧出一箱每個秀麗的字跡都藏深情密碼的信,接著說:「不過,好氣又好笑的,拿回來給我的第一次薪水袋是癟的,空空如也。」 那年代初任教職,八、九月的薪水併在十月發,三個月的現金袋可是厚厚的一疊,怎會花光光?原來,那天下班後,C就到夜市選購衣服,回家後攤滿在床上,要給她一個驚喜。你聽了大笑:「這是我今年聽到的最美的愛情故事!」 若說C連愛妻都遺忘了,怎能巴望他還認得你?去年夏天他們喬遷新家,你去賀喜,他茫然地看你,眸子裡的亮彩連閃一下也沒。你失落的陪在旁邊,默默的看他吃蛋糕,他一刀刀的切塊,工工整整的,吃完餐具也擺得整整齊齊的,顯露一副滿足的表情,就像佛洛伊德閒暇之餘喜歡坐在躺椅,欣賞擺放在桌上的那些希臘小雕像,他們總能在很小的事物裡,找到某些美麗且讓自己快樂的地方。「整潔、美觀,到目前為止,他還沒忘記美感。」她說,你點點頭,美術音樂和文學都是C的喜好與擅長。 夢到C,老牽連到佛洛依德,也許是不曾忘記那個滿天繁星的夜晚,C為學校製作浮雕趕工,你值夜,拿杯冷飲去探班,兩人坐在花台抽菸聊天,他搖著杯中的冰塊說:「佛洛伊德冰山理論,心靈的絕大部分是存在於知覺意識的表層下,正如水面下更為龐大的冰山。別『少看了』佛洛伊德,他可是歌德文學獎的得主、耐心與毅力是超凡入聖的:五年分析了一千多個病人的夢,分析是需要花腦力和精力的…。」 來自不同校系,同一年進到這所特教學校,同事三年多後的這一談,啟發了你把佛洛伊德肖像立體化的興趣,也加深了對C這位高大英俊、具旗人血統、豪爽直率、學識淵博的了解與欽羨。爾後,他就像哥兒般的照顧你,拉拔你。 夢到C,鐵定是你難以撫平他曾忘記佛洛伊德名字的創傷吧!「老弟,我愣在那兒,百來雙學員的眼睛齊射過來…」C在明星高中退休後,到補習班教授心理學,由於上課生動風趣,不看講義就能滔滔不絕,成為名師奔波於南部幾座大城。失憶症乎?從否定到接受,這段路掙扎了好幾年,辭補習班、在街頭迷向、熟人變陌生人,三年前有一天,他抓著你的手,說:「老弟,我腦子裡的海馬迴褪色了,但我不會忘記你,因為我要把你和佛洛依德藏在心靈深處。」頓時,你的眼眶潮濕起來。 佛洛伊德是C最欽佩、最喜歡、最常跟別人提到的大師,怎可能遺忘他?在重要時刻說不出口,只是一時的,別因此挫傷自己呀!至今,你仍然不肯相信這件事。 「最近常夢到大哥,可以去探望他嗎?」你問。「疫情期間,院方不方便開放,改天看看,可你別失望哦,他可能認不出…」C的夫人安慰你。無妨,因為你好渴望見到他,好想從他的眼裡看進去,到他的靈魂深處尋找佛洛伊德。

Read More

〈中華副刊〉最壞的示範

■章家祥 從沒想過以這樣的方式 再見你   傘把上的指印已經冷了 拿鐵杯緣的唇也已經褪色   我曾在電腦桌前將你拆卸 回收。 因我是個有愛的   沒做過更壞的打算 將你丟棄在日子以外 寫了幾行字,塗改了幾回 沒能將時間靜止   做了最壞的示範 將一起喜歡的忘在了瀏覽器裡 不曾計算呼喊過幾次 演算法將我販賣 散出了金色光暈 還有你,清晰的臉龐

Read More

〈中華副刊〉夏天不要走

■晨華 一九九一年暑假,我來美國的第二年,父母親在五月底(當時我學校已經放暑假)從台灣來看我。這是他們二人第一次一起搭飛機出國,興奮和緊張不可言喻。也非常期待看看在新大陸的我和大妹。 我來美國後,申請就讀研究所,從中文系轉念電腦。因先生已工作,定居北加州。大妹和妹夫在威斯康辛州分別唸碩士和博士。父母先到我家,再去威州。我因暑假修課,無法全程陪伴,大妹就飛到加州同聚,再帶父母去她那兒。 在美國三個星期,帶他們暢遊北加州山水名勝,品嚐異國美食。在家我大展來美後才學的廚藝,外子在庭院烤他拿手的牛排。父母興趣盎然地問東問西,任何食物都吃的津津有味。 父親幼年流離他鄉,青年對日抗戰,國共戰爭,及至壯年輾轉到台灣。憑著自己的才幹,在商場謀得獨當一面的職務。雖然生活無虞,但是半生憂患歲月,讓他沒有安全感,人生享樂,正如他每日愛喝冰啤酒,只有淺嚐,不曾開懷暢飲。 彼時我和大妺有穩定的婚姻和學業。小妹在台灣,大學畢業有個好工作,還有論及婚嫁的男友。父親在前二年去了大陸,見到四十年音訊杳然的親人,知道他們雖經歷磨難,但生活工作都在中上水準,稍減對他們的愧疚。他覺得自己沒有任何掛慮,輕鬆盡情享受我安排的旅遊和吃喝,真心地開懷大笑。 我也很高興,年少時的叛逆和爭辯都煙消雲散,自己的生活能讓父母安心。曾經是他們羽翼下呵護的寶貝,從今往後,希望自己能成為父母的依靠和安慰,該是多麼驕傲的事啊。 父親還送給我一樣珍貴的禮物。他退休以後,寄情書法。行前說要送我兩幅字,一幅是家訓,另一幅字,寫什麼由我挑選。我當時選了最鍾愛的蘇東坡的定風波:「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他也喜歡東坡處逆境而不頹喪的曠達胸懷,可以作為處世修身的人生典範。他用隸書字體寫在卷軸上後,特別去裱畫店裱好,帶來給我。每次遷入新家,我都將這兩幅字掛在客廳。 歡聚時光一晃即過。最後幾天,想到父母離去,我得開始上課,面對壓力。好似海上的浮萍,無所依恃。真希望時光就此停止,不要往前。 接下來的幾年,忙著學業,曾經短暫返台二週。然後畢業,工作,懷孕,生女。人生大事情接踵而至,無縫接軌,無暇停歇,天倫聚首只有靠邊站。待稍事喘息,一九九六年初,和父母說好,計劃在年底聖誕節假期帶女兒返台。期待看到父母享受兒孫繞膝的歡樂。 沒想到父親一向身體硬朗只有高血壓毛病,卻在那年四月初因為感冒引起肺炎而突然過世。所有與他相聚,看他開懷大笑的期盼都在那一刻戛然而止,劃下永遠的休止符。 兒女及長,每二年暑假返台是他們成長歲月裡的重要行程。遺憾他們只能從照片和在外公骨灰罈前鞠躬行禮中認識外公。歲月匆匆,那個想要留住的夏天,轉眼已過去三十多年。每次我和妹妹帶著母親和我們的小孩旅遊時,多麼希望父親帶著爽朗的笑聲來與我們同行。 (寄自加州)

Read More

〈中華副刊〉一樣杯緣兩樣情

■陳維賢 不知何時開啟了收集杯子的癖好。親人和學生,只要旅遊歸來,莫不以此相贈,客廳中那排玻璃櫥窗,由於這群絕色而顯得富麗多彩。 杯子們,有的頗具歐式風華,有的淡雅古樸,散發中式韻味。色彩不一,形狀不拘,材質不偏好,價格不昂貴,也不計較來自何方,我感念她們背後一段段溫馨的情誼,隻隻都是令人屏息的絕美藝術品,在邂逅的當下,就注定鍾愛一生。 妙玉也收集了許多杯子,但和我不一樣,都是珍奇古玩。 《紅樓夢》四十一回,劉姥姥二進榮國府,賈母帶她逛大觀園,順便也帶她到了賈府的家廟櫳翠庵。 妙玉看到賈母等人進來,忙沏了好茶招待。給賈母的杯子是「成窯五彩小蓋鍾」,屬於明憲宗年間的官窯製品,非常昂貴,但在妙玉的收藏中,還不算最好的。其他跟隨的眾人,都是一色的「官窯脫胎填白蓋碗」,為明朝永樂時期的瓷器,也是官窯器,專為皇家燒造的瓷器,一般人有錢也買不到,除非是皇帝或貴族賞賜的。在妙玉眼中,劉姥姥是不配給杯子的。 賈母喝了一口,就遞給身邊的劉姥姥,讓她也嘗嘗。因為劉姥姥喝過這隻杯子,妙玉嫌髒,就想把成窯杯給扔了,還是寶玉陪笑求情,妙玉才同意把杯子送給劉姥姥,讓她可以賣了度日。 接著,妙玉拉了黛玉、寶釵二人到耳房去喝體己茶,寶玉也跟進來。妙玉給黛玉的杯子是「點犀」,用犀牛骨製成的高足杯;給寶釵的是「爮斝」,葫蘆做成的酒器;給寶玉的是自己日常吃的「綠玉斗」,上大下小的方形碧玉飲器,單側或雙側有把手。因為寶玉沒有接受,妙玉才給他換了「九曲十環一百二十節蟠虯整雕竹根」的大海杯。唉呀呀!這名稱可長了,簡單說,就是竹根雕成的大杯子。 看看這排場,妙玉的杯子是皇親國戚,我的只是鄉野村姑;她看重地位尊卑,我在乎心意情感。妙玉歸了佛門,佛家講眾生平等,她表面上清高,不食人間煙火,其實內心並不然。難怪在金陵十二釵中,曹雪芹給她的判詞是:「可憐金玉質,終陷淖泥中。」 我喜歡親朋小聚,向客人細述手中絕品的身世,及乍見偶遇的驚喜。茶入歡腸,滿座盈春。然而,親朋好友各有各的耕耘,歡聚難期,我把杯獨飲,隨遇而安,也有意趣。 心事迴盪在杯沿,漫起薄霧,分不清癡愛的是杯子,還是贈杯的人兒。

Read More

〈中華副刊〉曾經堅信的我消散在夜空中

■艾虔 把我翻過來吧 用九十九齒釘耙犛過一遍 九十九道血跡 一一釘印在背部   掙扎吧,自我的臨界點上 能轉化痛苦不堪 是生物的高光時刻   再把我翻過來吧 重新再犛過九十九道 以愛的名義 必須死去的是我 活下來的,才是愛   蜿涎小河開始流淌 向大海、向大海拚命流去 中途必然歷經死亡   點點滴滴讓太陽蒸發 化為白雲一朵 由輕風一路送去   黑漆漆的大海裏,傾盆大雨落下 嘆息聲此起彼落,無數自我消融 一一剝去了軀殼   閃電瞬間劈下,撕裂天空 隱隱傳來訊息是自後而來 的雷鳴。這唯一的報信 在宇宙開局以前   植根於大氣的沉默 紅蜻蜓振翅於靜靜的湖面 映照出滿月的欲望   有誰睜開特地清醒的眼睛 來閱歷光年外的是非

Read More

〈中華副刊〉我的志願

■劉洪貞 已經好久好久沒接過同學的電話了,我想這和我畢業已數十多年有關。 那天晚上,忽然接到一位自稱是我小學同學C先生的電話。在電話裡,他不斷的用各種方式來提示,希望我能記起他,偏偏我就是想不起來。就在我吚哦哦不知如何回答時,他忽然說:妳該記得小三時,老師要我們寫作文「我的志願」。結果我因為抄範本時一時疏忽,把「開飛機」改成「開火車」。本以為這樣就能瞞天過海。沒想到我換了火車之後,並沒有把後面的句子,從天空改成鐵路,而鬧了大笑話,讓同學每次看到我都說:那個就是把火車開到天上去的二愣子。 他提起此事,還真的讓我想起他了。原來當天要放學時,老師交代明天有作文課,題目是「我的志願」,不管你的志願是甚麼?要當老師、要當醫生都無所謂,回家後先打個草稿,明天上課時大家一起討論。 他回到家,就請教大他兩歲的哥哥,要怎麼寫?結果他哥哥給他一本「作文範本」,要他自己看,看看人家怎麼寫就會了。他看到有人要當警察,可以抓壞人;也看到有人想當老闆,可以賺很多錢,不過這些他都沒興趣。 在不斷的翻閱中,看到一篇想「開飛機」的志願,他覺得寫得不錯,就想把它抄下來明天交差。不過他又覺得自己比較喜歡開火車,於是在抄的時候,就把「開飛機」改成「開火車」,其他的一律照抄。 那天上課時當他唸到,當我開著「火車」,在天空翱翔時,會穿梭在藍天白雲中……。沒等他念完,同學們已笑成一團,他尷尬的楞在講台上。 他說當時年紀小沒想那麼多,才鬧成笑話,不過他真的很想開火車。長大之後為了實現這個願望,他不斷的收集和火車相關的資訊,並參加相關的考試。終於進入鐵路局工作,最後也當了火車司機直到退休。他覺得這些年來,每天稱職的把南來北往的旅客,平安的送達目的地,是他最開心的。 聽他說著為了理想,一路走來的酸甜路程,我發覺他不是二愣子。是真正的開火車達人,而且沒把火車開到天上去。

Read More

〈中華副刊〉哀傷

■琹涵 有人告訴我,聽說她辭世了,但是消息尚未查證。 她曾經是我的同事,我們的私交不錯。於是我四處打電話去問,很多人跟我說,沒聽說呢。直到後來我打回學校詢問人事處,終於確認,她在108年4月病逝,聽她的家人說,她病發突然,很快就走了。 走得快,或許可以少了一些折磨,也沒有什麼不好!只是走得那麼快,恐怕也意味著病情的沉重。 想到她還是受苦了,我有多麼的捨不得。 既然這不幸的消息已然得到證實,我便通知了幾個當年要好的同事。心裡還是覺得很哀傷。 年少時,我曾經十分著迷宋‧柳永的〈訴衷情近〉,這麼寫著: 雨晴氣爽,竚立江樓望處。澄明遠水生光,重疊暮山聳翠。 遙認斷橋幽徑,隱隱漁村,向晚孤煙起。   殘陽裡。脈脈朱闌靜倚。黯然緒,未飲先如醉。愁無際。 暮雲過了,秋光老盡,故人千里。竟日空凝睇。   詞裡說的是:雨後天晴氣爽,我在江樓久久佇立眺望。遠處的水顯得十分澄明,在斜陽下閃著粼粼的波光,重重疊疊的山嶺聳立在暮色之中,一片蒼翠。遠遠的,我認出了曾經走過的斷橋和幽徑,以及若隱若現的漁村,傍晚時候,只見一縷孤煙升起。 在殘陽裡。我默默的靜倚朱闌。黯然神傷,酒還未飲,心先如醉。啊,暮雲過了,秋光老去,心中的愁緒無邊。我只能整日凝眸,深深思念那遠在千里之外的故人。 讀了,多麼令人感到神傷。 她一直待我友善,尤其在我初換任教的學校,因陌生而覺得惶恐時,曾經得到她很多溫暖的照拂,一直令我感激在心。 她喜歡畫畫,退休以後,更是積極學畫,還四處參訪,和其他畫家交流,國內國外四處去。她大學時原是學中文的,後來是國文老師。對文藝創作也相當有興趣,還曾經想約其他兩個同事合出一本書,但這些都太費心力了,終究沒有如願。 我們比較有往來,是在離開職場以後,原先是我們偶有聚餐,後來反而成為常態,大家輪流作東,讓每次的聚會其樂也融融,當然,這也是因為基本上我們都談得來。 聽說,我們這四人小組,是同事聯誼中持續最久的,別人都嘖嘖稱奇呢。 她是一個單純的人,活在自己的世界裡,看外界事物,常帶有幾分天真,性子直來直往,是個有趣的人。 有一次,陌生人打電話來,說東說西,她仍然恭謹的有問必答。 如此乖乖地,說不定讓對方見獵心喜。 末了,對方問:「你知道我是誰嗎?」 她悠緩的回說:「你是詐騙集團。」事跡已然敗露,對方因此沒有得逞。 如今,她居然已遠離我們而去,來不及讓我們告別或相送一程,怎麼會走得這般匆匆呢? 但願她一路好走,忘卻紅塵煩憂,擁抱快樂。

Read More

〈中華副刊〉香草之歌

■劉又瑋 義大利料理是我和家人的最愛,我自己也喜歡嘗試做各式義大利餐點。 做出美味義大利菜的關鍵,在於醬料。而醬料可口與否,跟調味用的各式香草又有很大關係。 我烹飪時喜歡用來調味的香草,有紫蘇跟普羅旺斯綜合香草〈用於義大利麵醬〉、迷迭香與百里香〈燉牛肉〉、香芹〈做義式沙拉或烤馬鈴薯〉。 原本做菜用這些香草時,都是用瓶裝磨成細末的乾香草。但今年春天開始,我跟先生在院子裡栽植了好幾種香草之後〈紫蘇、香芹、迷迭香、百里香、鼠尾草、薄荷〉,做菜於我從此變成一種很奢侈的享受。我經常會依著菜色的不同,到院子裡摘一些各式香草,沖洗乾淨後再切碎入菜,使得做菜這種瑣事竟然平添幾許浪漫氣息。 不知為何,香草明明只是蔬菜的一種,卻總是帶給我浪漫的聯想。每天傍晚為它們細心澆水時,總會不自覺地哼起「Scarborough Fair」這首歌〈金像獎影帝達斯汀霍夫曼在1968年主演的電影《畢業生》主題曲,由Simon & Garfunkel演唱〉。 每當聽到這首經典名曲時,我那一向易感的心弦就會被為之撩撥掄動不已,彷彿墜入浪漫的無邊思潮中,泅泳。 然而,此曲之所以感動我的因素,並非以這歌曲為主題曲的電影《畢業生》情節,而是曲中一開始所提到的各種香草parsley〈香芹〉、sage〈鼠尾草〉、rosemary〈迷迭香〉及thyme〈百里香〉。 這些香草的名字,被Simon & Garfunkel二重唱的天籟之音以極婉轉優美的旋律唱出來,便彷彿成了愛情的象徵、思念的代名詞,那樣悠遠而美好。 這天打算做鮭魚當晚餐的主菜,但各種鮭魚的做法都嘗試過了,變不出什麼新意。想了想,將腦筋動到院子裡的香草,於是決定摘些迷迭香和九層塔來試做鮭魚炒飯,另摘一棵自己種的青椒,切碎了一起炒。 用迷迭香來炒鮭魚,似乎是一種冒險的嘗試,因為迷迭香其實較適合做為牛肉的調味。然而這道加了洋蔥、青椒、芹菜、九層塔等尋常食材的鮭魚炒飯,因為新鮮迷迭香的獨特幽微香味,造就了在味蕾上跳舞的驚喜! 香草入菜的滋味,宛如平淡韻律中一段悠揚的樂音,也若尋常景致中一抹獨出的光采。 香草為家常生活的添色增香,彷彿味覺、更是心靈的翔天羽翼。 而我喜愛流連的香草園,則是囂嚷塵世的一方遁世天地。

Read More

〈中華副刊〉野球

■王岫 台灣人稱之為國球的棒球,在日本叫「野球」,英文則為baseball。想來,台灣著重攻擊面,以打擊的那隻球「棒」為名。日本球隊似以守備細膩聞名,著重內野、外野滴水不漏的防守功夫;棒球的發明國家─美國,大概因比賽要踏過四個壘包才能得分,故取名baseball。 其實,日本人叫「野球」,也有在田野看球的意味,我個人覺得典雅些。雖然日本人現在蓋了幾座巨蛋球場了,專供職棒比賽,看球也經常在室內了,但一般社會人球隊的傳統球場總在戶外,有一大塊碧草如茵的外野,內野雖是黃土地為多,但整個球場很大,是所有球類比賽中,最能眺望翠綠草坪,眼球又能隨球擊出而轉動,是守護視力最好的球類比賽。 野球也是我小時候和父親的記憶連繫之一。父親因是在日治時代度過三十幾年的人,即使戰後,還一直稱棒球為野球。民國四十幾年,我五、六歲到讀小學時期,他經常問我和差我兩歲的弟弟:「要去看野球嗎?」我和弟弟只知道去球場,父親會買叭嘟、叭嘟的冰淇淋給我們吃,當然要跟。父親用他舊式有大後鐵座,前有欄杆的腳踏車,載著咱兩兄弟,奔去水源地的省立台中棒球場看民聲杯(當時台中的民聲日報主辦,是全國重要錦標賽之一)棒球賽。 當時到台中棒球場的外野看球賽,並沒有座位,而是一片斜坡草坪,和後來我國參加威廉波特的世界少棒賽一樣,是可以坐在草坪野餐和看球的,而台中棒球場更多了好幾棵大榕樹,隔著一道牆,和幾戶民宅相鄰。我和弟弟初時並不懂棒球規則,但這斜坡草坪和青青榕樹下,卻是我們遊戲、打滾、嬉玩的地方。野球呀!讓看野球的人有球賽可看,不懂的小孩,也有一片野地可野玩一番呢! 但玩著、看著幾年,到小學三、四年級,我也看懂野球了。當時的轉播員,播報球賽時,還常台、日語夾雜,比如說,播報員現在說「接下來打擊的是二棒OOO…」 ,當時我聽到的是:「接下來是二番打者OOO…」。守備位置通常也還保持著日語發音,游擊手是叫「秀豆」、二壘手叫「歇淦豆」、中外野手叫「現答」…等等,後來長大了,才知道這些都是美式名詞的日語發音。 因著父親的熱愛看野球,我的幾位哥哥也打過棒球。三哥曾代表台北機廠來台中棒球場來打鐵路杯;五哥服兵役時,忘了代表甚麼部隊,來打陸軍舉辦的軍中球賽,我都和父親都有去球場加油。雖然他們球隊都輸了,但這時我也才發現看球的美好,外野一片綠意盎然,若是春日和暖或冬陽曬照,在球場看球,真舒適呀! 讀台中一中六年,學校剛好在台中棒球場附近,如果有棒球賽,有時下課後,也會和同學一起看球尾幾局,當時播報員已轉為國語發音了,棒球術語也像現在的辭彙,老一代的播報員已消失了。好在外野草坪依舊在,我總記得和同學把書包當枕頭,就斜靠在榕樹下,悠哉悠哉望著球場的內、外野。現在我總想起1986年凱文柯斯納主演的棒球電影《夢幻成真》,英文片名為何叫”Field of Dreams“,棒球不就應該在”Field“(原野、田地)進行,才有韻味的嗎? 後來,民國五十八年,我到台北上大學那年,以台中金龍隊為名的台灣少棒隊奪得世界少棒冠軍,以後的少棒隊,更連年揚威威廉波特球場,也奠下台灣各級棒球發展的根基,但台中棒球場外野後來終究鋪上水泥階座位了,以容納更多的觀眾;之後台中更興建了新穎的洲際棒球場,迎接職棒的時代了。 我雖然繼續是個棒球迷,但因工作忙碌,已少進球場;退休後,因老伴兒和兩個女兒對棒球也沒甚興趣,自己也只能在電視上看看國內職棒或美職、日職球賽的轉播了。美職和日職的球場固然很棒,也有視覺的享受,但偶而聽到他們播報員講到的棒球術語,總讓我回憶起小時後在台中棒球場那位用半台語半日語發音的播報員。 回憶的更有和父親相伴去看他稱之為野球的童年歲月,以及台中棒球場外野之外那片斜坡草坪和綠樹榕蔭,如今父親已走了28年了。

Read More

〈中華副刊〉平凡人物,不平凡的人生

■潘俊隆 大哥在家人群組傳來的照片上,兩名工人正在將從父親墳上挖出的坑重新填土,坑內已然腐朽的棺木幾被披上的紅土淹沒,頓時我鼻頭一陣酸,接著一股熱流直往眼眶竄,瞬間盈滿淚水。從此以後,那每年回老家及離開老家北上前都會來看上一回的父親墳墓,從此將被夷平。 記得十年前父親出殯的那一天,當父親的棺木由四名工人各拉著一條布繩,徐徐地放入墓穴的那一刻起,一路上刻意壓抑著悲傷情緒的家人,終於得以在那一刻徹底釋放。從此,父親的軀體終將歸為塵土。儘管不捨,家人們還是以三把黃土,送別了父親。 父親的一生,是一段由浪漫、悲苦、頹廢,再到奮起、驚奇,所串起的平凡人物,不平凡的人生。 20年代出生的父親,經歷了民國初年、日治時期,以及國民政府來台時期的大時代,也是全球局勢動盪的年代。年輕時生性浪漫,不喜拘束的父親,除了白天的莊稼農活外,平日休閒時還彈得一手好月琴。由於父親的才情與浪漫的個性,引來當時迷戀父親的女友圍繞身旁,在當時那個依賴媒妁之言的年代,他們的交往還引來不少的閒言閒語與側目。那年的秋天,凌晨三點發生了芮氏規模7級的嘉南大地震,父親雖幸運躲過被傾倒一半的牆壓住,無奈幸運之神卻未同樣眷顧他的女友。暗夜中,父親直覺的快奔女友的家,卻見女友家房屋全倒,女友及部份家人在睡夢中來不及逃生。父親噙著淚水,死命的在瓦礫堆中徒手挖出女友的遺體,原本壓抑住的情緒終於在那一刻徹底潰決。 一場南台灣的地震,將父親從浪漫才子,打成了悲苦、頹廢的青年。 失去摯愛的父親,猶如行屍走肉,開始放逐自己、荒廢農活,更從此不再彈奏月琴。在陷入長期低潮之際,嬌小的母親出現在他的生命中,從此讓他脫離了那段萎靡不振的日子,也終於有了成熟男人的責任心。可是,就在父母親訂親不久,突然接獲日軍徵召為軍伕的役單,必須立即動身,前往遙遠的太平洋小島。 父親身為長子,又有繼承家業,照顧父母及撫養弟妹等多重責任在身,一旦出征將出現許多難以預料的變數。就在父親臨登船之際,祖父母極力透過各種管道請託,希望能夠讓父親不要前往前線,只因為父親身為長子,必須擔負起家中農活的工作。於是村裡臨時改換村內另名役男取代了父親的兵役,正當家裡慶幸父親不必前往命運未卜的前線時,這艘駛離台灣海峽的運兵船卻意外在途中遭到了美軍轟炸機擊沉,船上無人生還。 父親雖逃過死劫,卻是悲痛難抑,因為那位役男正是父親同村的兒時玩伴。 父母親兩人平日相處的模式非常有趣:由於母親總愛對著父親叨念或抱怨,而父親卻總是可以完全不動聲色的擺出一副若無其事般的淡定表情。偶爾被念煩了或罵的太過了,父親會衝著母親大聲喝斥,隨即母親會閉起嘴,靜默許久。在我們的印象中,儘管父母親兩人之間的小鬥嘴不斷,但卻從未吵過像樣的架。 兩人如此這般的一起度過了一輩子的夫妻歲月。 04年冬天,母親因病離世,父親在結縭一個甲子的老伴靈前,凝視母親的遺照,當著我們子女的面,娓娓道出他這輩子對我們說過最長的一段話。印象中,這是第一次父親正眼凝視母親,似乎正懺悔著自己過往內斂的情感,也從未輕易將愛說出口,如今卻是有來不及親口道出的悔恨。父親也在這段伴著老淚縱橫的告白後,久久不能自已。彼刻,他不再是那個對母親冷漠的父親,而是孤獨無助的老人。當父親起身回房,兄弟姊妹們望著父親佝僂的身軀緩步移動的背影,依舊習慣把臉側向牆壁的躺下,燈還澄澄亮地開著,我們無法看清楚他是否已經入睡,我猜想父親一定比我們還不捨,比我們還心酸。 我是家裡最小的男丁,排行老七。卻可能是家中唯一還會對父母親切擁抱的孩子,也是受到父母疼愛及兄姐照顧最多的一個。直到念了軍校,仍舊改不了習慣。每當回到家見到父母親,總是免不了一番熱情的擁抱及親臉頰動作。有時我還會雙手環抱父親的頸項,跳上父親的背,讓父親背著我走一段,直到父親第一次中風後的不良於行,才停止我這個幼稚的行為。 父親第二次的中風,幾乎要了他的命。儘管逃過劫難,但卻付出了從此臥床不起的代價,緊接著開始癡呆、失智,經常還認不出我。隔著窗戶,我瞧著父親躺在那沒有春夏秋冬、沒有悲歡哀樂的床上,偶爾醒時經常瞪大已然因瘦而凹陷凸出的眼球,若有所思的盯著天花板,看著不禁讓人心疼落淚。我進入父親房內,摩挲著父親瘦骨嶙峋筋脈分明的雙手,輕撫摩那一頭白髮,鼻頭頓時一陣酸。我知道,父親正在離我們遠去,以極緩慢、疲憊、困難地,沉沉睡去。2011年夏天,平凡的父親終於在上帝的懷中安息,帶著失智的軀體離開了我們,結束他九十載不平凡的人生。 父親沒有留給我們任何屋宇田園,卻留下了人間物質上不能交易的、豐盛而不朽的那份精神產業。

Read Mo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