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待轉區

■吳鈞堯 綠,直線行駛 跑車 旅行車都不含糊 油與電,分工或協力 朝能飛的地方 給太陽下個蛋 先離開的,名字率先 教室外永遠有資優 答了是非、選擇與申論 在廊下,憑著窗玻璃 哈口霧,描摹階級 落下的狠,噗噗都是話 紅燈是最容易的號誌 一部分莫非定律 再一個版圖,車子卡位 經過時身軀逼近、常瞪白眼 通過後姿態魯莽,路都他家管 待轉的,駝背或鞠躬 還必須行注目禮 等待的功課最難 時間熬成藥,補或者瀉 都得敲敲,看是蛋破殼 或者一條衰尾,變成停止線 必須逮住鐘聲鬆動以前 勤快地看清縱貫 果敢必須、繳卷必須 走到廊下,抹淨那只霧玻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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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我在博物館工作之「奇異」風景人生處處有

■林熹 2019年博物館餐廳換了新廠商,從文青咖啡店店長轉變為掌廚者兼餐廳老闆--魔廚阿嬤。阿嬤不僅隨手便能將尋常的食材烹調出台灣古早味,還見過不少大風大浪:曾承包警察學校每日餐點、SARS期間為幾處隔離地區送過幾百份便當…… 根據阿嬤不可靠年幼記憶指出:魔廚阿嬤的阿嬤曾在重慶北路上的家族住宅內,透過小小窗戶口,看見窗外馬路上警察開槍打死百姓的畫面。根據阿嬤事後諸葛式分析分享:那處家宅就在二二八事件開端地點--台北橋附近。 猶記得魔廚阿嬤剛進博物館餐廳,便以左右護法--古早味炒米粉和超好吃炒飯迅速擄獲大家的胃,其中包括大批國外來台訪客。那時候我還向來幫忙的阿嬤女兒保證:「來我們博物館的人多是看書的,不會遇到太特別的客人,至少我沒遇過。」說這句話的時候,我確信過去如此,現在如此,未來也肯定如此差不了多少。 2020年一月,此項保證受到「極其權威性」的挑戰,令我說話的可信度受到某種程度上不可逆傷害的嚴重質疑。 那日白日早早便進來三名年輕男人,其中一人手拿細竹竿,彷彿剛翻越一座山頭才來到此處。他們參觀一會兒,一腳剛踏上閱覽室門口,人未到聲先到:「這裡有沒有賣故居主人的東西?」放下還沒寫完的paper work,起身相迎。「這裡有林先生的著作以及從這座住宅衍生出來的相關文創商,像這是上下行檢字--」 「不是!我要的是大的那種。」 「大的?」第一次收到此要求,一秒之內無法反應過來。 「有沒有他的畫像還是雕塑什麼的?」手拿細竿男手比出皇室祠堂內懸掛祖先畫像的尺寸。我再次愣住。 「畫像?」我想起兒時住山上親戚家的祖先牌位旁掛一排祖先畫像或照片。 「不然有沒有他展區內那些字畫什麼的?我要那些東西掛起來才大才好看。這裡到底有沒有賣那些大的?」 「我們沒有販賣那些複製字畫,只有故居照片製成的明信片、林先生可愛版明信片、以及故居和林先生的畫報、L夾。」 「誰要這些東西?我說你們這麼大一間博物館居然沒有賣字畫畫像雕塑什麼的?你們館長在哪?讓他來跟我說。館長呢?」 「我不清楚。」我坐下來繼續未完的paper work,目光順勢收穫閱覽室內志工大姐無言搖頭和另一名參觀民眾投來「天底下就是有這種人今天我們遇到算我們運氣好」鼓勵中夾帶安慰的無奈微笑。 他的朋友們進閱覽室,瞧也沒瞧眼記錄片和書,忙著跑進跑出,眨眼功夫一夥三人不知消失到何處?放下工作,想起餐廳阿嬤阿公和阿嬤女兒都來了,似乎應該過去跟他們提個醒,甫踏出閱覽室,見那三條人影已晃至陽台座位,貌似打算坐下來喝點飲品,接待者正是館長。 「他們剛說要找館長,現在他們知不知道館長是誰?」我走近櫃台,小聲問阿嬤女兒。 「知道,館長剛好在場就說她是。怎麼了?」 我能說什麼?只能搖頭以對。 見我搖頭,阿嬤女兒自有一番解讀。「沒關係,再難纏的人都不怕,館長會解決,不然阿嬤站出來罵兩聲絕對能收住場面。」阿嬤女兒想了想,補充:「拜託以阿嬤的氣勢光站出來瞪大雙眼就很夠瞧好不好?妳懂的。」 細想此番話頗有幾分道理,我撤退回工作岡位踏入閱覽室大本部,繼續進行筆與紙之間的行政工作。沒過多長時間,阿嬤女兒活靈活現的臉蛋出現在閱覽室門口,見裡頭只有我和志工大姐,大大方方走進聊。 「他們剛也把館員惹毛,被狠狠痛罵一頓。」 「怎麼遇上的?」 「說起來實在有夠誇張,館員站在陽台往下看險險差點當場昏倒,拿竹竿那個妳知道吧?」見我點頭,阿嬤女兒接著往下聊。「他居然整個人、整個人喔直接趴在墓碑上。」 「整個人--」趴在墓碑。為什麼?台灣墓碑多立著,不知是否因為林爺爺葬禮採西式銅棺和一本英文聖經入葬,墓碑躺著仰望天際,而引起什麼誤會? 「有沒有很扯?館員看到直接開罵--你在幹什麼?給我起來!」 如果林爺爺地下有知,不知道會不會對突如其來的活人臉對臉、心對心男男近距離感到一絲絲羞澀? 我忍不住看向窗外難得的冬季藍天白雲,遙想林爺爺如果趴在雲端上會露出什麼表情?不知是否會幽默一笑,並額外夾帶一記俏皮眨眼。 「為什麼躺到墓碑上面?難道他誤以為五體投地是台灣特有的祭拜方式?」志工大姐陷入五里霧中摸不著頭緒。 「他說想要更靠近林先生,結果就整個人撲上去。」 這回答也真是……阿們。 「還有想……親林先生一下。」 再次阿們。 林爺爺,盼您在天上一切安好。 彷彿為了沖淡奇異早晨的特別來客,下午來了一團三十多人的團體,是學院學生,由教授領導搭乘遊覽車抵達故居。雖說是學生,年齡層分佈似乎相當廣,衣著打扮有拘謹保守,也有酷女生剃著極短帥髮耳朵上不只戴一個耳環,髮色染成科技感超強的淡紫、淡藍色。 這一團,導覽超過一小時。導覽完後,大家又在閱覽室舉手發問聊很久,久到充裕參觀的時間變不夠,買書者被提醒要「抓緊時間」。此團學生中估計有人論文要寫魯迅,問了不少魯迅和林先生之間的事,末了還留下信箱和電話。 我不會用大陸通訊軟體,也不會翻牆進去又出來,只能問對方會不會用google或yahoo收信?對方說會,兩人團團轉到處找著紙跟筆,期間還得注意有沒有新觀眾進場,或有無參觀者欲購買紀念品,需迅速為對方結帳。末了,同學們拍完全體大合照,紛紛跑過來要求合照。 臨去前,一名女孩笑著揮手,說她一定會再來!我期待她來。 一陣熱鬧忙亂後,故居迅速恢復寧靜。 院子小池塘裡的小白和小紅兩條老魚,徐徐游動,用尾鰭泛開層層漣漪,像時間餘震,又似周而復始。 後記:林先生稱故居為「可愛的小屋」,後雖於香港過世,遺囑特別寫希望能葬於此小屋。此墓為真墓,並非衣冠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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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藍色斷想

■黃克全   66.真奇怪呵!人的孤獨是永久的,可也是短暫一瞬間,如風中的蒲公英。   67.削砍掉所有渴望、盼求的駢枝,心,死一般潔淨,便再也無所畏懼。   68.偶然和必然只是語彙上的,其實完全是指同一樣東西;偶然和必然一如因果這玩藝兒,不過是想像罷了。   69.沉默如吹過樹梢的風,一無所有,卻充滿無窮盡的意義。   70.美一如空氣及濕度,沒有美,人是活不不去的,一枚葉籜,一滴露珠,一個眼神,一個身姿,滋養了我們。醜有時候居然也是,那是因為人藉著醜,創造了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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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先生緣

■林一心 用閩南語發音先生這個字眼,有兩個含義,一個是醫師,一個是教師。兩者都是專業人士。 醫師,台灣人民心中如神祗般存在。日據時代最菁英的台灣人讀了醫科,從此開啟醫師在民眾心中為的職業首選。聯考時代必需是全國考試成績前一千多名才能擠上醫學院窄門,指考的現代依舊是熱門科系,當然醫生都是聰明。除了是高大尚行業外,還有著俗諺說的:「第一賣冰,第二做醫生。」顯示經濟富裕。 某日,到病房訪視病人,黃大哥是一名癌症復發病者,手術後虛弱無力只能躺在床上,靠近輕聲叫喚,也未見清醒。黃大嫂眼眶下陰影明顯可見,一旁小心翼翼陪伴。一開口說明來意,黃大嫂臉色一沉說:「我們也算走過幾間醫院,要不是朋友介紹,一直強調貴院醫師醫術高明,不然我們也不會來這開刀。就算是以前遇到其他醫師也沒有這樣的人。對啦,先生緣,主人福。」 沉默傾聽黃大嫂咬牙切齒的述說,眼神中透露出一絲同情,最怕聽到別人介紹,說主刀醫師醫術高明,經人介紹到這間醫院開刀。當開刀結果跟自己想要的結果不一致時,滿心失望憤恨隨著話語托出。最後只能歸咎「先生緣」。我點頭傾聽她對醫療種種不滿,放在心中沒問出口的是:「你有了解你朋友是本人讓這位醫師開刀治療嗎?如果是,他又是同樣病症嗎?」心中想法百轉千折,話到嘴邊,又默默嚥下。二天後,黃大哥跟黃大嫂帶著滿懷失望,出院回家了。 在醫療院所工作20年,深感好醫師很難定義,是對民眾很親切的醫師,還是為醫院賺進大把鈔票,對其他醫療工作人員很客氣的醫師?病人之間口耳相傳的好醫師,常常並非醫療從業人員眼中的好醫師。好醫師,難以界定,常有家屬跟病人被真正醫術高明的醫師脾氣嚇到,再也不來看診。依賴「先生緣」的病人變多,深知醫療行銷手法高明。現在醫療現況已經需要用到商業的手法來行銷醫師了。一位醫師在自己臉書貼一段文字,認為一個醫師的醫德跟他個人脾氣好壞無關。我深有同感,寧願被醫師真實告知病況,平日身體健康維護有哪些不足,需要改善,而不是最後要自我安慰這一切都是「先生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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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未來

■范榳   窗外的陽光修剪貓咪的輪廓線 在書房的木椅泛著柔澤的波紋 聽見來自白日若隱若現的星星 彷彿未來世界遠方的祝禱 讓空氣中懸浮著甜,如月亮形狀融化方糖之前 那永恆的聽。永恆的停駐。 你溫柔捨棄了百葉窗,結束了排練的時光 挽留的話語輕輕在耳際,已經不算太遠 在身上繡上一頁,又一頁,柔軟的冰針 仿造你的體溫。和黑夜除盡於未知。   未來在未來之前,時針分針都蘸上了陽光。 我仔細想像你的模樣,比對著槐花的水面 岸邊垂下的柳葉,是你欲爬梳的枝椏 是你翻越了時間水面。 自從你悄悄從記憶的一端越過了暖色的書房。 你輕聲呼喚窗外棲息在樹洞裡的小松鼠, 當牠手心捧著可愛又迷你的小太陽。 窗外午寐的亮令人暈眩。而你自濃濃睡意上岸。 是未來輕啟了睡。邃巧的靈思透花。 書本裡緊閉的蝴蝶標本,輕輕在風的裂縫中闔上。 在你最溫暖的王國裡 太陽依舊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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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白衣大軍戰績輝煌

■王鼎鈞 凡是住過醫院的人,大概對護士對醫生都有怨言。每天望穿秋水,醫生來到你病床旁邊站一站,只和護士說笑。護士每天重複她例行的工作,此外想她多走一步路也難。醫生和護士和我們常人不同,我們滴一滴血也心跳,他們受過專門的訓練,天天看一灘血、看缺胳臂斷腿、看心電圖畫地平線、看直著進來橫著出去,鎮定了,老練了,勇敢了,冷酷了,大慈大悲竟像是無愛無憎了! 可是這一年,2020,新冠肺炎流行,逆我者死順我者也不生,人人恨不得找個地洞踡起來,只見醫生護士,穿戴白巾白袍,組成白色大軍,築起白色長城,與病毒作白刃戰,居然不眠不休、不退不讓、不惑不懼,倒下一個,再來十個,敗了一場,再打十場。他們不僅在前線奮戰,還在後方教導全民防疫,「一兩的預防勝過一磅的治療」。天無絕人之路!大災大難有此大仁大勇,給世人爭取了一年時間,直到疫苗產生。我寫信這篇短文的時候,全球有8881萬289人染病,191萬1586人死亡,如果沒有白色大軍忘我犧牲,專家估計,只要六個星期,全世界的人都會病倒!你敢想像嗎,如果全世界的人都病倒了,眼睛沒閉上,他看到的又是一個什麼樣的世界? 這次新冠病毒狡猾狠毒,傳播迅速,的確是所有病毒的冠軍,社會上突然增加了這麼多病人,醫院不但沒有這麼多人手,也沒有這麼多物資,於是醫生護士不能休班,不能回家,醫生沒有功夫吃飯,只能在護士手中喝兩口咖啡,護士沒有時間入睡,只能伏在工作檯的邊兒上打個盹兒。人手不足,獸醫也來了,整形外科的醫生也來了,軍中的戰地醫生也來了。口罩不夠用,護士們脫下頭巾縫臨時的口罩,防護衣不夠用,用大型的垃圾袋代替。新聞報導說,意大利有一位護士,一直在疫情最嚴重的地區,守護重病的病房,她在極度疲勞中發現自己也中毒了!她非但不能照顧別人,反而還要散播病毒了!她竟然選擇了自殺! 這是戰爭,戰鬥一定有傷亡,他們也是血肉之軀。中國在疫情蔓延的第一個階段,山東萊蕪有位道士,在他的道觀中設立了五百多個牌位,紀念五百多位白衣先烈,他是從新聞報導中搜集到五百多個名字。這還僅是疫情初期,僅是中國一地。將來,疫情結束,會有全面的統計數字,也許會有龐大的紀念碑,上面刻著每個流芳百世的名字。現在,有許多都市,只能在每天晚上八點鐘,家家戶戶打開窗戶,敲打各種可以發出響聲的東西,表示向醫護人員致敬。據說這個方式始於西班牙。可以想像,整條街上,十幾二十層高的公寓大樓,千門萬戶密佈,晚飯後,家家戶戶的窗戶同時打開了,千萬件響器聲中,左鄰右舍相視而笑,知道彼此都健康,這個畫面也值得回憶。 ■程奇逢 人的完整教育,小學、中學、大學,可能只有在中學階段需要面對未來事業的選擇,小學畢業自然升入中學,大學畢業該成家掙錢去了。上中學時,人進入成熟期,有了愛好,有了憧憬,有了自己的崇拜,有了對未來人生的計畫,有了夢想。考大學前,就該選擇以後要學的專業了。 我上中學時曾經考慮過以後學醫,但還沒畢業,趕上文革,從1966年至1978年初,神州大地史無前例地關閉正式高等教育近12年。中國有科舉的1400多年歷史中,改朝換代,外族入侵,考試也沒有停止過這麼久吧?到了文革結束,可以考大學時,30歲了,覺得學醫有些晚了,於是放棄了。但是我始終對「白衣天使」有著比一般人更多的尊敬。 我的一位中學同學,如願以償地在美國當了醫生。他出身名醫之家,上世紀80年代初來到美國,發奮五年終於拿到博士學位,在紐約一家醫院做醫生。2020年春末的一天,我接到他的電話。他說,「我正好有點時間可以喘口氣,現在我站在我們醫院立地玻璃窗前,下面是七輛冷藏車。我是醫生,還配有防護服和口罩,但我們的護士,緊急情況下,隨便抓個東西掩上口鼻,就衝進了病房。」 疫情剛開始時,由於美國政府準備不足,一時間,口罩、呼吸機都極為短缺。 他說這話的時候,我腦子裡出現一位躍出戰壕,衝向槍林彈雨的勇士形象。 還有一次,他在電話裡說,我們科不是收治呼吸病發熱病人的,現在醫院裡有套程式,對病人先量體溫,問症狀,貼上「安全」的標籤後才把他們送來。但我們科的醫生把每個病人都當成是感染者來對待,醫院裡的人和很多地方都有高度傳染性。 疫情期間醫生護士承受著超負荷的工作量,體力透支十分嚴重,但他們的勇敢、堅毅、實踐他們作為醫生的尊嚴與光榮的精神更令人敬佩。我一個朋友的兒子在工作時染上新冠肺炎,雖然兩三個星期後痊癒了,但每次說起兒子發高燒、劇烈咳嗽、呼吸困難、味覺嗅覺失靈的情況,她都幾欲淚下,那時她兒子需要醫生幾乎要大於需要母親。當我們保持「社交距離」,儘量不出門時,他們走進充滿病毒的病房給病人檢查、治療、插呼吸機。有人倒下去,別人會續上,對病人的治療從未中止。 《衛報》(The Guardian)和「凱撒健康新聞」(Kaiser Health News)合辦了一個網站「犧牲在一線」(Lost on the Frontline),這是一個紀念疫情期間死於新冠肺炎的美國醫護人員並統計其資訊的專案。截止2021年1月13日犧牲人員的數字已經達到3176人。 整整2500年前(西元前480年),斯巴達國王列奧尼達率領300名勇士,堅守溫泉關3天,面對數百倍於自己的波斯大軍,視死如歸,頑強奮戰,直至全軍覆沒。 古希臘詩人西摩尼德斯寫下感動過無數人的墓碑:「異鄉人啊,請帶話給斯巴達人,我們恪盡職守,長眠於此。」那些在抗疫前線犧牲的醫護勇士們也值得擁有這樣一座紀念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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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煮花生

■王立中 去永和市場買菜時,看到有攤販賣花生,令我想起小時候隨先父母上街喝花生湯的情景:又甜又軟,入口即化。心血來潮,問了價格。一斤六十五,還算合理,便說買一斤。接著從錢包拿出一張百元鈔等她找。老闆娘很會做生意,見到錢就想一口吃下,叫我買一百塊。說什麼「瓦斯很貴、會給多一點花生啦」等誘因。她是有備而來,我卻毫無準備。身處劣勢,不想與其爭辯,只好由她去了。 花生買回第二天便開始憂慮:要早點吃完,否則容易腐爛,到時變味不能吃就浪費掉了。 吃完午飯就開始剝。花生族多半打造兩房公寓,一人住一間。有的花生很有商業腦筋,雖擁有一棟公寓,但只住其中一間;另一間空著,用來投資。還有連體花生,頭腳在不同的房間。 殼若有柔軟處,手指一壓便裂開。長的花生用手扳,細腰的花生用手扭轉。只要在弱點上使力,無堅不摧。有的實在無懈可擊,無論怎樣使力都弄不開,便想拿鐵槌當頭一敲。後來想想,這樣力道過猛,容易把花生打爛。於是改用菜刀,用刀片壓,只要聽到喀擦一聲,便知大功告成。技術的改進,愈剝愈有心得。 剝了兩小時才剝完一半的量,不禁暗罵老闆娘害我買太多。另一半留著下次再吃。 煮花生是門學問。直接煮不容易煮爛。有人說需用鹼水泡一夜,等泡軟了再煮就容易爛。這法好是好,但很難記得在前一天晚上將花生放入盒中浸泡。等到要煮時才發現花生還沒泡。常有「第一步未做,無法做第二步」之嘆。 後來又聽到更好的辦法:先煮三十分鐘,然後關火、蓋上鍋蓋、燜三十分鐘,再煮就軟了。此法比前法效率高,因為在沸水中浸泡比在冰水中浸泡容易軟且需時短。等洗完鍋子,火爐空出來便開始煮花生,關火燜後又煮了一段時間。計時器一響,迫不及待地打開鍋蓋嘗鮮。哇!香氣四溢,鮮美無比。 好像又回到幼時上街喝花生湯的情景。現在已超過「從心所欲不逾矩」的年齡,能享受的味道著實有限,幾顆香軟花生的鮮味,已是最高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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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曲奇

■王崢 該是夜晚掉落的 從早晨開始 曲奇餅被重新加工 陽光,腳印,最後是烏鴉 一群群來,又一隻隻 啄食圓周率的小數部分 麩質不耐,可惜 小數點躲閃著 來不及 碎成新的曲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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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我意識的霧

■劉曉頤 天亮以前,我意識瘦瘦的霧 都被你的靈魂染色 醒來記不得色澤,只覺每顆星星都曾顫抖 凡在夜間發生的物事都有了人性 你還在原地徒勞張口 好像對我訴說什麼卻沒有聲音 但我能辨識你水煙般的語法中 每個內在時延裡所含藏的曲折 像有雙溫柔的手 輕輕壓出透明的褶痕 每道清淺都住著阿姆斯特丹畫中的女子 恆久地,日復一日 鮮乳注入碗裡 隔著慢悠悠的時空注入我皮膚 這麼多年,多少濾淨過的鳥鳴聲 復來還去,使我無辜的皮膚泛起漣漪 滄桑是雪而可以蒸餾 無痕之美,一如天堂的影子 我們,老了也赤純了 捧著杯盞,奶漿香濃而不無艱楚 蒸氣氤氳使我感到溫暖 你卻如困白霧 蹣頇的孩子般走不到我這裡 註:倒牛奶的阿姆斯特丹畫中女子,典出於辛波斯卡詩〈維梅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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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侍者

■也馬 年節時分,城市裡的食物都聚集於此,路上的人車正前往此,人們或許很餓,卻非為了飢餓而來。 雲海廳的珍珠白牆面有海浪形狀的壓紋,地面鋪設豬肝色地毯。每面牆上皆掛有一幅複製名畫。一張畫裡是一堆蘋果從斜傾的籃子散落至桌面,每粒蘋果像是有自己的情緒個性。另一幅畫裡的人在河畔草皮上悠閒散步,也有些人或坐或臥,河面上有帆船航行。 靜置於角落的那張,是一位吧檯女侍者。她眼神漠然空洞,雙手微張支撐著大理石桌面。坦露的胸前別著橘白相間的花束,優雅地暗示觀者非禮勿視。她身後的那面鏡牆,映照出餐廳內飲酒作樂的人群和娛樂節目,無法參與的世界剎時無所遁形,包含女侍自己。鏡中她的背影微微欠身前傾,戴高帽的男子正和她低語聊談或交易。他們談著什麼呢?她一臉疲憊。 五點半,穿白衣黑褲的侍者們,在入口處列隊迎接第一批客人。 「晚安。祝貴賓用餐愉快。」人群雲海般湧入。入座後,有的彼此寒喧,有的交換座位,他們才剛相聚又俐落起身各奔東西。 取餐區的佳餚美饌分類陳列,壯觀的食物森林等候飢餓的人類前來獵取。過一會,每張餐桌佈滿了各式食物拼盤,陸海空三鮮,蔬果煲湯,甜食冰品盡收眼底。他們要填滿的,不只是飢餓的胃。 「噁,媽咪!這個好難吃。」 「難吃別吃,放著。」 「生蠔來了,快去搶!」 「你怎麼拿這麼少?再去拿才能吃回本啊!」 「我整天沒吃,就等這餐。」 「這裡的食物不錯,比去年那家好多了。」 「咦,你才剛回來又要去,不坐下來好好聊天嗎?」 「你今年年終領多少?」 「聽說,他去年中風了,大概是過勞,飲食沒節制,又不運動。」 她不想來,說什麼人多怕吵又浪費食物很不環保的 唉,過年嘛。 「最貴的是哪種?你專拿那些就對了。」 「我好飽,休息一下,再戰一回。」 「小姐。幫我們收盤子,這些小孩都吃不下了。」 小姐來了。為了顧及客人的用餐感受,餐廳捨棄推車,要求侍者徒手或使用托盤搬運食器。他們因而練就出一手好功夫,彷彿盤子疊越高,成就越高。那些不雅的湯汁剩食,應儘速從白淨的桌面消失,以免破壞貴賓的好胃口。侍者們穿梭桌與桌之間,送餐與收拾所展現出的俐落流暢, 像是推進幕與幕演出的舞台工作人員。 歡樂的談話聲和杯盤叩擊聲,有如黑幕隱沒了他們的存在,他們必須敏捷無聲,舉重若輕。 牆上的眼睛微微轉動,吧檯女侍者自長遠的沉思中甦醒,她的視線盤旋在餐廳裡穿梭的人影。 熟悉這歡快熱鬧的氣氛,也習慣鎮日虎視眈眈的注視。幸好,她胸前還有花。 她看著白衣黑褲的女侍,他們稱呼為「小姐」。雙手托起碗盤,箭步走到她面前。她目睹了那——兩秒鐘的失衡,一個踉蹌,一疊高聳的成就哐啷摔落地面。鏡裡的她和雲海廳所有人都被瓷器撞擊聲所驚嚇,同時倒抽一口氣。她把頭前傾,為了再看清楚一些。當然,她的脖子並未長得足以躍出這幅畫外。有人正吸入一口麵條,有人正切下一塊帶血的牛排,也有人正要擦拭嘴角的油漬。此刻,這些動作都懸停了。 無論距離地板上的她或遠或近,他們凝聚的目光灼熱如聚光燈。她,在光圈中,臀部著地,雙腳屈膝狀似被折斷的筷子。她低頭把掉至光圈外的碗碟拾回拖盤上,方才那令人不安的三秒鐘結束之後,刀叉再度動了起來。 左側那桌的老太太撐著消化不良的胃,俯身撿起一支支如杯筊叩地的白瓷湯匙。右側那桌的母親放下餵食孩子的碗,上前撿起她剛被收走的菜碟。角落那位男士,起身又坐下,畢竟,眼前有兩位善心的女士已足夠。他在心中代替其他男性,由衷感謝她們的善舉化解了尷尬。 女侍面無表情地從豬肝色地毯站起來,手中的碗盤堆疊得有些歪扭,但她的頸項、背部、腰間挺直如峰,傲然不屈。連伸出援手的兩位女士都不敢親近。 「怎麼連句謝謝都不說?」 「至少應該笑一下吧?」 她們退回座位,眾人的目光光圈漸漸淡出。不久,被收拾乾淨的現場又被往來的客人踐踏。他們離開時,鞋底多多少少會沾上一點污漬。沒關係,摩擦摩擦的,很快就沒了。 她見證了一切。每日站在吧檯後方八至十小時,看盡了奢華享樂的生活。然而,現在,所有的喧囂暫隱身後鏡中。她支撐身體的雙手緩緩放鬆,因為有人替她摔了一跤又重新爬起。她為此感到遺憾又驕傲,好似她們兩人長久以來都站在同一陣線。她也不卑不亢的去應對吧檯前的每一張嘴臉。但她沒那麼幸運,未曾被賜予那幾秒鐘緊繃的靜默。 雲海廳的人們,那瞬間他們心中泛起的一絲絲憐憫,還秘密地參雜著一點難堪。畢竟,誰願意自己的貪得無饜被摔擲在地板上赤裸裸地檢視呢?他們繼續咀嚼,繼續沉浸在酒足飯飽後的精神渙散和愉快之中。 夜幕低垂,食客們拖著疲倦滿足的身心返家,雲海廳的爐火方歇,清場工作尚未結束時,社群網路上流傳著一則打卡貼文:「大年初一,飯店餐廳的女服務生累到手滑秒摔。好心的客人上前幫忙,人間處處有溫暖!認同請按讚,歡迎分享。」其中一張照片,特寫白衣胸前沾染的黑褐色醬汁,另一張是兩位女士和女侍俯身低頭撿拾的畫面,三人蹲踞成一個和諧的三角形。靠近她們的牆面上,有一幅裱金框的畫作。若把相片放大,可以看見畫作下方的標題卡寫著:女神遊樂廳的吧檯/馬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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