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年終追懷

■許依蓁春節,是大朋友小朋友都愛的日子,大朋友可以透過尾牙抽紅包,小朋友們更是可以自在、歡喜地接收大人的紅包,只要說句吉祥話,便可討個好幾千元。猶記我的阿公,總是包最多錢給我壓歲,所有兄弟姐妹,他就最疼我這孫女,有一年,還包了八千八給我,父母嫌得多,欲還些給阿公。可往後的年歲,我再也收不到阿公的壓歲錢了,阿公不幸於今年六月肺癌與世長辭了。還記得每年回奶奶家,只要有去佛堂拜拜,便會光顧一下阿公的房間,他若未出門,便去那飲上兩三杯茶,阿公的茶泡來暖呼呼,暖心又暖胃,雖然是很純粹的苦茶,可那乾淨的茶色,照映著阿公對我的疼惜,自然回甘喉舌,甜溢心尖。甚至,阿公還會為了我,重複沖泡好幾壺,我在那喝多久,他就陪我多久,倒茶也先倒我的杯子,好像是要把最至高無上的愛,經由沖泡、無限的澆灌。阿公還有在工作,不定時的會外出,房間在四樓,他要上班或洗澡才會下樓順道招呼我們,這景象是再平凡不過了。可是聽聞他死訊時,我依舊感到不可思議,怎會好端端的就走了,內心不免悵惘。腦中的留聲機,還不斷播著我們喝茶的情景,也恍惚想起昨晚似乎夢見了阿公,他那笑瞇的眼珠子,原來是微笑地向我道別啊,不禁一陣酸楚,現在想來,眼角不覺濕潤。他是在睡夢中溘然長逝,所以當天下午大伯便叫我和堂兄弟們去床邊給他念佛,叫菩薩平安的帶他去極樂世界,在菩薩那裡過著無憂無慮的生活,不會再痛了。其實,我外表的無辜是裝的,內心有如亂流,更像地震後翻起的嘯浪。我一直望著家人聯手幫阿公僵硬的身軀穿件好看的衣裳,經由救護人員放入棺墓後抬上車,後車門蓋上,親眼直盯黑色的廂型車消失在我的目中。入殮當日,殯儀館的先生小姐,搬來個靈桌佈置,見著小姐拿著阿公的相片,準備置放。那時,阿公烏黑的眼珠子,微笑的臉頰,溢漾出我和他喝茶的情景,那一滴溫柔點起我那晚的夢境,似乎藉此說著:「不好意思,我可能要先走了」,那還掛著幾顆假牙摻混白牙的笑,更使我心兒發酸。原來那招牌笑容,已向初秋的最後一朵蓮花,用盡了最後之力,只為一個完美凋零。我的心也謝了,往事也謝了,一切盡在凋落中不可思議的謝了……阿公的照片掛上,所有佈置皆齊,開始跟著尼姑唸經,我為了不讓自己陷入太深被發現,裝作一切泰然的唸經。說真的,那幾日那個夢境不斷地讓我想起,每想一次酸就泛起,想起不能再喝他親手煮的茶,以為阿公會長命百歲,結果上天卻打了個霹靂,索走了阿公的命,他不會再下來洗澡,他不會再默默的在奶奶家,以前他不在家,並未有任何心境,有見就見,沒見也這樣過日子。現在,再也看不見他下樓的招牌笑容,眼笑咪得像魚躍,嘴掛著的白玉里鑲嵌著黑銀,向我打招呼。已沒有那種「若有似無」的安心存在,靜靜守護的餘溫已蕩然無存,他那夢裡站在街頭的微笑,我想,那是通往天國的市鎮吧!出殯當日,我們跟隨葬儀社的車子,載著阿公去往他的新家,看著阿公被化好妝帥氣的睡在棺中,轉眼間一個堅強大男人的身軀竟化成一塊一塊的骨頭,他已徹底搭了「火箭」飛去菩薩那兒了,輪到我們去撿骨時,當我夾起阿公的一塊骨,想起阿公一時半刻就距離這世間好遙遠了,他生前的一幕幕,好像不曾存在過。磨碎成骨灰時,想到一個完整的個體,這麼辛苦的成長茁壯,但只要一把火一個刀,甚至一個癌細胞,就能一瞬間粉碎不管多壯多實的個體,比一顆石頭還不如的灰,生前做了多偉大的事,到頭來的歸宿依舊是滅亡,頓時體悟到生命的無常啊!人類是如此的渺小,我們是宇宙的螞蟻,一個天地的指頭就能捻死我們,正因如此,我們更該學會謙虛與禮讓,再怎麼顯赫成功,仍舊超越不了所有宇宙。想到阿公的骨灰,再也見不到他人,確確實實的摧毀殆盡,才慢慢逼自己相信他真的死了,真的死了。我們幫他找了台南新蓋好(有些還未完工)的靈骨塔,成他最後的歸宿。幫他找了個好方位,將他放入,祝他在普薩那裡無憂無慮,吃飽睡飽,沒有病痛。還記得辦完喪事後的那幾日,我盡做些詭異的夢,令人毛骨悚然。有一個是在外婆家,白天忽然變黑夜,我開著昏黃的樓梯燈,準備上三樓洗澡,滄桑枯黃的光線,是多麼詭異啊!那之後的一個月甚至兩個月,想起那個夢境,阿公的招牌笑容,卻已不在人世,心就像擠盡檸檬汁一般。很快地,一年又到了尾聲,新的一年又要來臨。今日,大掃除的大掃除,換桃符的換桃符。除夕的奶奶家,已沒有阿公用愛心裹的紅包,僅是一袋袋單薄的、載滿思念的壓歲錢了。現在,阿公的房間,光線依舊,他的書桌椅子也依舊在,但木製的床卻更硬更冰冷了,似乎還在等待一個不歸的歸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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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大寒不寒

■楊志姐家喬遷新居,看好寅時進火,叫我早點起來,到時幫著挑火盆。我淩晨三點就醒了,此時山鄉還在溫柔的夢中。我打開家門,發現山鄉猛地變了模樣,連日的冷雨輕飄喚來了一層寒白,村莊靜悄悄的,沒有呼號的風聲,只有一瓣瓣雪花在靜靜地飄落。淩晨的雪光裡,我踏著吱吱作響的積雪走向姐家。姐家的老式紅磚房在山腳下,新式別墅建在公路邊,相距約有兩裡路。進火是要把燒旺的火盆從老房子挑到新房去。老房子裡已聚了好多人,都是姐家鄰里親戚們,惹眼的還有城裡來的時髦女郎。姐家先前是村裡的貧困戶,常為吃用的日常生活開支而發愁。這兩年,村裡來了扶貧者,長期蹲點指導扶持她家承包山塘和種植藥材,引領她家走向了共同富裕。老房子見證記載了姐家在鄉村振興之路的變遷。大家在老房子裡忙碌著,幫助整理舊物,敬請祖宗神靈,然後浩浩蕩蕩熱熱鬧鬧地挑著火盆,背著梯子、甘蔗,帶上柴、米、油、鹽,帶上歡歌笑語,在清晨的飄雪裡向新居進發。一行行熱情的腳印溫暖了山路上的積雪。鞭炮劈哩啪啦地轟鳴,禮花炸響在寂靜的山村,在灰濛的空中開出絢麗的花朵。姐家的別墅內燈火通明,歡笑滿屋。大家在火爐旁忘卻了外面寒冷,像一群喜鵲嘰嘰喳喳地議起了這山鄉近十年少見的大寒瑞雪。這時,有兩個村民頭頂白雪,渾身濕透地來到廳堂燃燒正旺的火爐旁,脫衣烤火。我定晴一看,是姐的家公李老倌和他另一個親戚張老倌。原來他倆在進火的路上,發現雪地裡鄰隊花木苗圃的一處防護棚已快塌陷,那塊稚嫩的苗木將要受到嚴重推毀。倆人跳過去,不顧危險,冒著嚴寒,伸出雙掌清除積雪,加固頂柱,給那齊刷刷擠在一起的嫩苗解除了隱患。有人帶頭鼓起了熱烈的掌聲,讚美李老倌和張老倌是鄉村好人。李老倌在火爐旁紅著臉搖著手笑道:這是舉手之勞,如今社會風氣好,不是哪各顧個的年代,誰見了都會搭把手。正在熱鬧間,清晨的風雪裡又急匆匆地來了幾個人,口裡哈著熱氣,徑直來到廳堂的火爐旁伸手烤火。我認得其中一位是村小學丁老師。在大家疑惑的目光裡,丁老師一邊搓著凍紅的雙手一邊給我們講起了風雪夜歸人的故事。昨天是雙休日,沒有下雪,只有零星細雨,鄰縣某校三名初一年級學生,為了寫好一篇作文,相約爬上海拔近千米的高峰去參觀新建的風力發電輪。因貪玩,他們到傍晚才下山回家,急切中走岔了路,在山裡轉到天黑也轉不出大山,夜晚又遇紛飛大雪,饑寒交迫。他們擁抱著躲在一個山崖下,用手機向外發出求助。方圍村莊的熱心村民,自發地組成好幾個搜救小組,帶上照明燈和食品,頂著肆虐的風雪進山。因林密的山區沒有確切的定位,數十位村民在大山裡辛勞地轉了十多個小時也找不到目標。最後是山那邊的鄰縣村民在山崖下找到了三個凍得瑟瑟發抖的學生。丁老師他們一行在山中接到三位學生已獲救的資訊,欣慰地走下山來。李老倌慌忙把火盆添得更旺,姐還搬來了新買的烤火爐,端來了豐盛的果品。李老倌把大拇指伸到丁老師和陌生人他們面前嘖嘖稱讚道:你們是真正的鄉村好人。廳堂裡再次爆發起熱烈的掌聲。姐欣喜地按亮了廳屋寬大的電視螢屏,此刻的都市頻道節目裡,一群環衛志願者,精神抖擻地扛著鐵揪掃把走向街道社區。大家說笑著觀看電視,感受時代的溫馨,大寒不寒,春天過早地來到所有人的心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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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渺光之律

穆仙弦俳句 風鈴 客廳落地窗旁的睡貓寧靜的週日早晨 街角爆米香秋陽照天井 清水磚扶手牆的盆栽親手調製的沙茶醬 臺式熱炒玻璃茶杯 靜夜壁虎的濺水聲捷運窗 關渡橋上的秋夕老街風寒 剛出爐的菠蘿麵包元旦 淡水河上渡輪往返照亮幽冥的河路 放水燈拷池 保育人員的田野調查古圳步道的盡頭 廢棄小火車(華文俳句社供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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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被愛且懂得去愛人的

■楊諺珽洗漱完畢,我向薦骨取回一點善意。現在,應當是該睡去的時候。然而我的意識無比清晰,我於是開始確認自己位處的空間:六坪大小的房間,雙人床在靠近窗欄一側,莫蘭迪灰的床墊鬆軟,一旦深陷,便難以脫身。床旁邊有一張父親上網訂購的木色書桌,無數文具、紙筆和書本,正有秩序地歇息著。再過去是藍色衣櫥,它的表面有些破損,然而它收納我欲展示的包裝、內裡選擇的理由。我某部分的投射。五層L型的白收納櫃,上頭擺放我已讀與未讀的書籍,以及母親俗稱「小東西」的生活雜物。屋外傳來摩托車的引擎聲。我不確定那個(那些)身影是歸來,還是離去。我翻過身,床墊下的木板咯吱作響,我想起某個夜裏,亟需被安撫的時刻。那會兒,或者說一直以來,自身缺乏的安全感總在我隻身於一處空間時,包剿且往我的體內鑿洞。光把那裡當作承接口,將我燒成善感的形狀。我反覆思索形體存在的重量,一次又一次,刪除自己,再狠一點、再縮小一些,以便在擁擠的焦躁中容身。「有時候愛是不是沒有用。」我提問。一位朋友很快接收,我隨即將螢幕關掉,心臟撲通地跳。過一陣子,我再點開群組聊天室,她僅說道:「但你要記得,你是被愛且懂得去愛人的。」那個瞬間,我感覺自己被敞開,彷彿有道聲音正對我低喃著這句話。我仔細聽,房內的物件、每個行經與裝置,由腳掌作為起始,沿著我的皮膚,我的褶皺,我凹凸的各個輪廓,聚攏成相同的回音:你好嗎?我是你噢。後來,另一位朋友說,現在把重心放回自己身上。我深吐一口氣,在語言之間往返,在注視與不被注視之間,搖晃,並且不斷確認自己的位置。這裡,或是那裡,當我完成這些文字的同時,也得承受它們消散的風險。說出口的話、擱置在枕邊的夢、未能道別的人……他們穿越無形的介質,一場抵達之謎於是發生。風拂拭腦海中的街景,我似乎複讀了過去與未來捎來的訊息。有什麼正慢慢湧出。萬念一瞬。比方說,此刻我是一個活生生,有血有淚的人——你現在知道了。這就夠了。機車熄火,黑闃的夜是更深了。睡前,我反覆默念她們對我說的語句,以此向身體感謝,向靈魂道謝。向生命感謝。隨即我包裹灰飛煙滅的不安,將與過去存續,並且活在那個當下的寬慰,我把自己放回棉床。晚安,我說。晚安。我即將睡去,也終於醒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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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 二手店的骨瓷,關於她

■嚴忠政怎麼看她,都是新的 遺棄和猜忌都無損 我在舊店古物的精英裡 召喚時間的奢華看她摩擦四季 郊野與郊野彼此豐盛 樓房失眠造出新夢 街景雪後綻放古銅窗花有人踩到了她 影子的背部不會喊痛 提前的她,與明天 都是一種可能看她的渙散與乾淨 小小的房脊只開放給音樂 能夠飛這一件事 讓肺興奮我不是把玩 是看頃刻就死的浪濤 讓海又活了過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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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在東莒等待初日的時光

■洪金鳳人間九月天,在東北季風尚未來臨之際,我和幾位同好來到馬祖的東莒島,向燈塔與土地致敬,感謝它們過去肩負起護衛當地民眾與官兵的責任,現今雖已自「戰地」卸任,但燈塔功成身未退,仍在夜間開燈,為來往船隻照明,指引他們正確的航道,我就曾聽聞:「燈塔是所有航海人的母親」的說法。為了這個「航海人的母親」,我們隔日天未亮,就驅車前往燈塔周圍寬闊的草原上,等待初日出現。在輕鬆悠哉的等待中,我才發現燈塔似乎是東莒的制高點,可以在此俯視整個海平面,也可遙望福正聚落及美麗的沙灘,還可以看到通往大埔村的蜿蜒山路,整個畫面美景如詩,如果不予說明,還以為自己來到法國南部的鄉野,正準備高歌一曲輕快的鄉村之歌。那天,我在海的這邊等待日出,好友小銘則在燈塔的另一邊等待,這是從前身處貧困、天亮就要做家事時期,無法做到的事,如今時代改變,人們的想法也隨之做調整,日子變好了,就有餘裕的時間,做自己想做的事,才能飛越台灣海峽到馬祖,也才能在東莒島嶼悠閒等待日出。聽說看到日出,人會變幸福,日子會幸運,那天,我們有看到太陽從海平面升起,也拍下日出的畫面,我想,看到日出之後的日子,我將與幸福相伴、幸運相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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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醫生姨丈 姨丈醫生

■徐惠隆民國四十年代,醫生姨丈在羅東附近鄉間開了一家小診所。五十開外的姨丈,禿亮的額頭,燈光返照,只稀疏的幾根頭髮服貼地平躺著,蠻瀟灑的。一輛富士霸王牌摩托車代步,引擎轟隆作響,排氣孔排出煙霧,有一股說不出的氣味。方圓幾公里內根本看不到摩托車,鄉間街道一有摩托車飛揚起來的塵埃,就知道游醫師今天「往診」了。往診,姨丈把這工作說得很神聖,就是熟識的病患家屬趕來診所懇求醫生姨丈到他家裡去,因為懨懨無生氣的家人,體弱臥床,起不身來,家人也無法送他來看診,只得央請醫師專程跑一趟。鄉下人家生病時,先是求神問卜,服用香灰,喝符咒水,不見好時,只好求助姨丈醫生,鄉人把他當菩薩看待了。往診時,只戴著一頂很拉風的碗公帽,揹起專用的方型背包,裡頭裝的針筒、酒精棉花、聽診器、壓舌木棒、腋下體溫計,還有一般退燒、止瀉、止痛藥等,姨丈一陣風似的按著喇叭嗶嗶出去,過一陣子,我們又可以從遙遠的地方聽著他叭叭的一陣風地回來了。鄉下人家人情味濃厚,等到病情稍有起色,身體好轉後,庄頭人挑著扁擔把他飼養的雞啊鴨啊鵝啊,送給醫生享用,感謝他。姨丈醫生家掛著一個「仁心仁術」「華陀再世」的匾額,夠讓人佩服的。姨丈醫生的脾氣並不怎麼好,講話呼嚕呼嚕的,講話不拐彎抹角,直接了當,一條腸子通到屁股去,有時候說得太直率露骨,讓人受不了。可醫生姨丈就有這個本領,大部分的病人經他把脈、聽診、打針、下藥之後,十之八九都能痊癒。姨丈當然洋洋得意了,三餐飯桌上的食物也就豐盛起來。記得到他家去作客時,我最喜歡一種我叫做「雞屎膏」的,那味道好香好香,一碗飯接著一碗飯吃個不停,長大後才知道那一盤叫做「滷肉」,只是豬肉浸泡在醬油中,味道特濃,肉片上呈現深咖啡色!醫生姨丈個性急躁,碰上病患家屬囉哩叭嗦地說著一些話,他會瞪他一眼,說一句「是你醫生抑是我醫生?」他的脾氣和土相說話、動作,讓人忍不住發噱!有一回,鄉下人家帶來一個小姑娘看診,說她最近以來「無代無誌」胸部總會疼痛,痛到不能碰,到底患了甚麼怪病?姨丈醫生拿起聽筒,胸部、背部聽了一下,問姑娘:妳幾歲?「快12歲了。」醫生姨丈笑嘻嘻地說:「沒代誌啦,你回去把熱熱的牛屎,往你女兒胸部貼去,貼個兩次就不會痛了。」不知道這坨牛屎是否幸運地貼上姑娘的胸部,吃了嫩豆腐?一時之間,傳為笑談。還有一次,初夏,正是荔枝成熟時,住在埤仔頭尾的阿雄載著寶貝兒子求診。他兒子吃荔枝時,不小心把整顆荔枝連肉帶子吞到肚子裡,讓肚子覺得腫脹難過。姨丈罵著阿雄:「囝仔吃東西,大人在旁不會注意喔?好在只吃了幾顆荔枝,死不了啦!」醫生拿起大筒針管,擠進瀉劑,往阿雄兒子肛門裡注射,只聽到阿雄兒子唉唉亂叫,喊著痛啊痛啊!沒多久,只聽得廁所裡稀哩嘩啦一陣子地響,阿雄抱著孩子笑嘻嘻地謝謝說「您真好!」醫生姨丈看診就是如此。說起醫生姨丈,1940年代,他到日本去,帶回一堆醫書,回台灣後,就成為鄉公所裡的醫務員,到人家家裡換著必備用藥:征露丸、胃散、紅藥水之類,對一些病況及用藥也就嫻熟了,憑著他的聰明和努力,參加醫師檢定考試而考取醫師執照!有一種以毛筆蘸墨點斷飛蛇(帶狀皰疹)的技術,更為鄉人稱道。只見他拿著毛筆,口中唸唸有詞,在空中畫了幾筆,就往飛蛇頭部點去,這民俗療法也許迷信,但這飛蛇就飛不起來了,好神奇!醫生姨丈生活中有兩件大事讓我印象深刻。《江山美人》電影黃梅調的溫婉韻味,把整個城鄉都醺得飄飄然。姨丈醫生有個唱盤大大的一部機器,唱針那樣地尖細纖小,唱片一轉,李鳳姐、正德皇帝的歌聲就流瀉出來。當時還流行錄音機,這部機器傳聲筒半個人高,透明玻璃防罩,可以看到咖啡色的錄音帶,只要按鍵往下按,帶子就轉,有人講話,那人的聲音就「跑」了進去?我讀初中,醫生姨丈送我一支派克鋼筆、一瓶藍色的Ink墨水!在我teen-age的階段,醫生姨丈照樣看著他的診。在診間,碰上熟識的鄉民,他一面診察,一面談話,說說菜畦種了甚麼菜?池塘裡的吳郭魚肥了沒?今年早稻收成怎樣?長腳珍仔還常常拉肚子嗎?也會問問望孫心切的阿來嬸仔媳婦生了胖娃娃沒?鄉下老朋友的動靜,醫生姨丈如數家珍。大學時,我專研哲學。這下,醫生姨丈感興趣了,他抓個問題問我。「你讀哲學,我問你,甚麼是『有即無,無即有』?」我剛懂得一點邏輯思考,還有一點哲學論辯。我說:「姨丈,您看我兩手空空,但是我往空中一抓,我說『我抓住了空氣』,這就是『有』;你看不到這個『有』的,我把兩手張開,它便是『無』,你也看不到這個『無』。」姨丈笑著說,這是甚麼歪理?有點心虛的我,繼續掰著:「姨丈,您知道您有頭髮嗎?」「有啊!雖然只有幾根,象徵性的。」姨丈摸摸他的寶貝頭髮,通常都是油亮油亮的。「但是您感覺到它有嗎?」我緊跟著問。姨丈笑嘻嘻地說:「好像沒有耶!」這有無之間很是神祕,它們的存在與否可以體會,但很難清楚詮釋。類似這樣的例子,成為我們之間的聊天話題。不管我胡說八道或是頗有道理,醫生姨丈一定鼓掌,給我一點獎勵或邀我吃飯。醫生姨丈的醫術如何,說者不一,反正俗話說「醫生主人福」,能夠妙手回春,就是好醫生。行醫濟世也要懂得一些生活尋常小技巧,有一次,我感冒就醫,醫生姨丈要我先喝下好幾杯溫開水,然後要我尿尿,降降火氣,站在尿壺前,我尿不出來,姨丈關心地說「專心,踮起腳趾頭,憋住呼吸二十秒,尿自然就跑出來了。」姨丈當上醫師前後至少四十年,給醫過的病患不知凡幾,鄉下人最重情義,他們對姨丈恭敬有加。姨丈對宗親事務特感興趣。他說:「我們姓游的,有兩個支派,有『王游』,也有『方游』,不管怎麼分支,游姓大都來自福建詔安的客家庄。」姨丈說,我們原本也是一派王國諸侯,卻因時勢變遷,戰亂離異,族人落寞逃散,紛紛改姓游以避禍,國破家亡,如魚游來游去。清道光年間,游氏先賢渡海來台,來到宜蘭墾拓荒地,興建了幾個祠堂:餘慶堂、盛蘭堂、東興堂。「立雪堂」對聯寫著「立業傳宗後裔忠而孝 雪窗力學先賢智若愚」,這是我們游家先祖敦品勤學的典範。醫生姨丈八十多歲時,診所執照早就繳銷,他當神仙十幾年了。我遙望天上星空,一顆星兒閃爍著,好似姨丈狎暱對我說:年紀都一大把了,還舞文弄墨的?通常醫生姨丈講話就是這樣直接,靈犀相通吧?我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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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春日賞梅

■陳樹彬春和景明,絢麗繽紛。來到護駕山公園的梅園已是午後三點左右,雖然不是豔陽天,但空氣中依稀彌漫著花香的味道。我和妻子迎著縷縷春風,慕名前來賞梅。走過一座石拱橋,映入眼簾的就是梅園的標誌性建築。瞧,紅梅倚石,青松作伴,藍色基調書寫的「梅園」二字嵌於太湖石中央,和諧統一,相映成趣。好一處網紅打卡地,許多遊客紛至遝來,在此拍照留念。步入梅園,才知道這兒的梅花開得有多嫵媚,有多嬌豔。美人梅天生麗質,花開富貴,紅色妖姬之中帶著幾分熱辣滾燙的韻味。妻子在一棵美人梅下駐足欣賞,她看著眼前的美人花瓣兒,心花怒放,笑容可掬,簡直想要與之比美似的。此時,我提醒妻子道:「乾脆來張美圖秀秀吧。」妻子欣然同意。我拿起手機,找好角度。頓時,一張如花似玉的美照被定格啦。照片上的妻子斜靠著美人梅,彷彿自己就是一朵盛開的梅花哩!沿著蜿蜒的小徑,能看到滿山遍野的綠萼梅。那潔白的花瓣,綠色的花萼,纖細的花蕊,在梅園分外引人注目。其花形圓潤,香氣濃郁,有「花中君子」的美稱,可作中藥使用。其實,我對綠萼梅情有獨鐘,因為在我眼中,每一片精緻的花朵如同一只可愛的精靈,展露出它那古靈精怪的神奇之美。其實越往高處走,或深或淺的宮粉梅越來越集中,開得越來越恣意,越來越張揚。那麼多的宮粉梅花朵密集,一股股清香味兒沁人心脾,令人神清氣爽。在梅園中,俗稱「骨裡紅」的朱砂梅這兒一棵,那兒一棵,分佈廣泛,傲然挺立。無論是孤植、叢植,還是群植,與松竹搭配造景,顯得鋒芒畢露,氣宇軒昂。在一處小山坡,有一種梅樹與眾不同。它的枝條不向上伸展,而是自然下垂,形成十分獨特的傘狀。實際上,它就是內斂、清雅的照水梅。其果實很大,果核很小,味道酸甜可口,是非常優質的梅樹品種。我驚喜它那別具一格的奇特外形,更欣賞它那樸實無華的內在價值。在它的周圍,許多遊客都對它讚歎不已,我也不例外。在梅園的東南處有一棵上了年紀的梅王。它不同於直枝梅和垂枝梅,枝幹自然扭曲,形狀如同一條龍,所以,它有一個好聽的名字叫龍遊梅。其花蝶形,顏色潔白如雪,是非常珍貴的品種,尤其適合做大型盆景。在梅園中,龍遊梅獨樹一幟,的確非常吸睛,讓人過目難忘,流連忘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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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從骨架遇見活著真諦

■張瑞欣手術刀劃開一道長線 重新認識自身的生命之旅 面對器官,面對血管 死過又再復活一次,教導 大體老師最後的心願生命清單與窗邊相遇不休 是您,重新將疾病演示 檯面的您是多麼和藹 學生們落下真誠的淚水 從人體骨架遇見活著真諦顏面至腳底,尊敬的理解 您的疾病苦楚與貢獻 眼角的愛穿梭於課堂中 攤開筆記,遺忘名字 陽光是打開了往事或塵埃生命的繼續打亮彼此的直覺 那樣說不口的感動與心悸 不僅僅看過人體的風景 穿插青澀的心靈震撼 曾經的故事於肌肉或骨骼燃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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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冰箱裡的牙刷

■饒賀凱清晨,她一如既往的早起,忙著給盆栽澆水,準備早餐,家裡的大小事總是她負責張羅。澆水時在盆栽裡發現一支鋼筆,半截被埋進土裡,像是一個被活埋的小人,又像是一座小小的墓碑。鋼筆是結婚十周年時,她送他的禮物。抽出鋼筆小心擦拭乾淨,收回書桌第二個抽屜,然後走到廚房準備早飯。打開冰箱,瞥見角落突兀的插著她的牙刷。「唉,他的病又加重了。」她嘆道。她在這間屋子住了大半輩子,大部分的日子都是拘束而壓抑的。原本和公婆同住,沒能生育的她不得喜愛。兩老晚年身體不好,長期臥床都得靠她照顧。老人家離世沒多久,他就生了病,常常忘東忘西,還有一些奇怪的舉動,脾氣異常固執,讓她備感壓力。她有時覺得,這半生好像被無止盡的家務和陪病給埋葬了。簡單蒸了兩個雜糧饅頭、煎了兩個荷包蛋,她向臥室輕喚:「起來吃早飯啦。」沒有回應。她無奈的坐在餐桌前吃起那份屬於她的早餐。以前他以工作為藉口,不做家事,現在生病了更理所當然晚起。她已經想不起來上次他們一起在餐桌上對話是什麼時候了?偶爾她會有種家裡只剩下她一個人的錯覺。咀嚼著雜糧饅頭,這次買的口感似乎稍嫌軟爛,十分黏牙,她討厭這種感覺。她突然想起上次和丈夫在餐桌對話的場景,她在他的手機裡看到一個陌生女子傳來的簡訊:「我喜歡你像幫孩子一樣溫柔而深情的幫我刷牙,更喜歡的是刷牙後的深吻。」「那個女人是誰?」「你怎麼可以這樣對我?你這個爛人,不要臉!」她歇斯底里的尖叫。他最後哭著道歉,祈求她的原諒。沒有經濟基礎的她最後還是妥協了。從此她覺得吻過丈夫的自己是骯髒的,所以開始近乎偏執的刷牙,試圖刷去一切口腔裡不乾淨的東西,刷去心裡某些不舒服的感受。吃完早餐,她走到浴室刷牙。習慣性的伸手去拿牙刷,卻抓了個空。只見牙刷架上空蕩蕩的,不僅沒有她的牙刷,也沒有丈夫的。她先在洗手檯展開搜索,接著彎下腰在地板四處尋找。「喂,你有看到我的牙刷嗎?」她喊道。依舊沒有回應。她在洗手檯下方突然摸到一堆不知道是什麼的東西,撈出來一看,是一袋袋精神科的藥,每個袋子上都寫著,她的名字。鏡子照著她孤零零的身影和她背後架上孤零零的毛巾,她突然覺得背脊一陣發涼。恍惚間,好像聽到丈夫一聲微不可察的嘆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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