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沒有的豐足

■吳守鋼雞叫、狗吠,清風陣陣,白雲蒼狗。從新幹線通過的縣城盛岡到這裡有130公里,是從上海到蘇州東山的那段距離。背包客卸下旅行包,走進茅草屋,坐在地爐邊,聽木炭在火裡劈啪起舞,圍爐裡茶壺的開水咕嘟輕唱,然後就著烤魚,倒上一盅當地的清酒「涼霞」,翻開剛從舊書店里淘來的小說《蟬聲似雨》……因電影《黃昏裡的清兵衛》而揚名的藤澤周平筆下的江戶那個時代,武士們活下來的世界應該還在東北這地方。如今這世界因為有一個他和一個她在經營,居然依然在線,興許會永遠留存。那年,一個他和一個她在兩邊蔥綠蔥綠,道路筆直筆直的倫敦大街上相遇。走著,走著,偶爾聽到邊上有人說了一句簡單得不含任何意思的鄉音「這個……」,於是,怯怯地上前「你是……」、「嗯,你是……」地攀談起來。來這裡留學,在快要領畢業證書時才在異鄉聽到了多年沒有聽到的鄉音。從此,這毫無含義的鄉音開始了意義深遠的新內容。在他鄉的最後一段光陰裡,相約去逛了想逛而還未逛的倫敦的角角落落,然後告別了這塊土地。他和她相信,此後的人生也會如第一次相遇的那條大街一樣,蔥綠蔥綠,筆直筆直,望不到盡頭。手攜手回到剛從山姆大叔手裡回到島國的沖繩,然后買了一輛快報廢的大卡車,帶上剛認領的愛犬,由最南端劍指最北面,「大篷車」晃蕩晃蕩出發了。福岡,大阪,名古屋,東京,一路向北。在離目的地的北海道還有幾步遠的岩手縣境內停下了:綠茵茵的山,清澄見底的河,再往東走一點就是藍藍的呈現彎曲線條的太平洋……人口4千的村莊,有一個乾癟乾癟的村名,叫「野田村」。要是叫帶點詩意的「田野村」興許人口還會多一點吧,他和她玩笑著說。在一處有150年歷史的茅草房前佇立長久。「就這裡吧」他試探。「嗯,就這裡吧」她點頭。於是,不走了。從此,時間也停下了。他和她將到手的這茅草屋稍作整修,改成了一天最多接納三組過路客、背包客、流浪客的民宿作為此後的生活源泉,並起名「苫屋」。苫,有茅草之意。從此一天復一天像垂釣的姜太公一般過日子:有來客,請進,無客人,晴耕雨讀。沒有電話,沒有電視,沒有互聯網,沒有視頻,除了一架收音機:如今不知此為何物的年輕人大有人在。有過客想打電話,告訴他在近1公里外有個公用電話;想上網,3公里之外一個小木匠有台電腦能藉用。沒有咖啡館,沒有超市,沒有奧特萊斯,更沒有香奈兒,有的是自己種的無農藥、自然生長的蔬菜和水果;還有,嘴很刁,只食水苔的鯰魚就生存在附近的清流裡。將捕來的鯰魚放在火上悠悠地烤,整個空間便會溢滿魚香,所以鯰魚又稱香魚,烤熟後連魚骨都能入肚。融和寧靜的世界裡,來往也可,不來往也罷,活在當下那一刻,享受眼前這一份。一幅「雞犬之聲相聞,老死不相往來」的現代版鄉村畫。茅草房的「苫屋」冬暖夏涼,不,不僅涼,還冷,所以一年四季使用地爐。啥是地爐?就是用來取暖、燒烤、烘焙的那玩意兒,安置在牆壁上叫壁爐,安置在地板上稱作「地爐」。傍晚,主人和旅客圍著地爐四周坐下,然後喝著,聊著,烤著……他和她把自家田里長出來的蔬果烹製後擱在客人邊上;有空閒時,她給要來投宿的觀光客寫回信,告知哪天哪日客房有空,然後,第二天、或者第三天去一次7公里外投進信箱。客人收到帶著地爐香味的明信片之後,踏上北上或者南下的旅途。就這樣,他和她在這「沒有」的生活裡生活了「有」40年。「就這麼走過來了,再這麼走下去吧」,他說。「嗯」,她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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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在崇安街遇見總爺

■許永河花上一粒太陽的時間,在巷道裡遊走。新砌的老巷石磚上,漫灑著冬日的暖陽。踩踏一地細碎的光影,感受光陰的從容。老巷疏影橫斜,流淌著如蜜的金色豔陽,光影變幻挪移,鋪陳在灰樸磚道上。思緒在今昔之間穿行,想看清盛衰異變,也想體悟傷悲哀愁。平日的崇安街屬於靜謐,幾叢家戶前的綠意為寂靜增添些許活力。百年前總爺們金盔銀甲,簇擁策馬過市之景早成追憶;手使大斧的綠林豪傑,輕搖摺扇的落拓公子,亦不再招搖過街。街頭翹脊燕尾的頂土地公廟,見證此廟的尊榮,廟內神龕上頭戴宰相官帽的土地爺,慈祥的俯視眾生,當年若沒祂激將,這片土地怎能成就一位太子太保,名存史冊。春秋推演,亙古不變,循著工字型街道前行,蜿蜒曲折形似一尾蜈蚣匍匐在地。離開了傳說中位處蜈蚣頭的頂土地公廟,沿廟前西向街道伸展而出的三十六條小巷弄彷若其足,「九萬二十七千」的俗諺,訴說此地曾有的富庶繁榮,也印證了老街那段過往風華。緩行至街尾,昔日的水路雖已消逝,但另一間下土地公廟仍盡責的在此護守著古街的財富,保存了先人「路頭路尾土地公」的信仰文化。每條街巷,都有著各自的種種記憶,包含了將味覺、視覺、嗅覺等合起來的一種情境。老字號「連得堂」餅店,木造店鋪內老烤盤飄送出化不開的味道,濃醇奶香漫天瀰地的擴散開來。那味道彷彿是夜裡的一輪明月,美到不行。香氣,將古老的街道烤烙得如烤盤上的手工煎餅,讓身心靈都得以獲得簡單的幸福。思念的味覺記憶,才是食物的靈魂所在。現時的崇安街有著幾間帶有文青風的小館,提供旅人讓疲累的雙腳有個歇息的空間。點杯咖啡、沏壺香茗,體驗宋詞裡的茶甌、香篆、小簾櫳,舒心自得、閒適恬淡。或許青青田園已化為促仄市廛,亦或許當尋找記憶中曾經熟悉的一切時,發現恆常已不敵歲月的更迭,古廟的寒鐘,陋巷的斜陽,昔時繁華如一場夢,轉眼已成空。但當歷史與現實妥帖的糅合在一處時,說不定,我也能在崇安街遇見總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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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蕭蕭.文化隨筆 風雅頌是你我的布帛菽粟

■蕭蕭讀詩、寫作的歷程裡,前輩詩人千叮嚀萬叮嚀——口頭說了、文章寫了,這位前輩交代著、那位詩人囑咐過——現代詩創作不要引入成語。但是很多成語卻有美妙的故事啊,簡單四個字卻有一串人物在扮演啊,那該怎麼辦呢?國中生熟悉的:參差不齊,信誓旦旦,楚楚動人,輾轉反側;高中生不熟悉的:甘棠遺愛,螽斯衍慶,能夠瞭解這些典故,也或許會有樂事一兩樁吧?至少,我喜歡聽成語故事。眾多成語裡,我最嚮往的是「行雲流水」,念起來音律舒心,想起來又頗有畫面感,天上飄飛的雲彩,地上自帶淙淙樂聲的流水,這是蘇東坡評述朋友的文學作品所創造出來的形象化語彙,點出文章的瀟灑「常行於所當行,常止於所不可不止」,書信原文並不難理解:「所示書教及詩賦雜文,觀之熟矣。大略如行雲流水,初無定質,但常行於所當行,常止於所不可不止,文理自然,姿態橫生。」(宋.蘇軾〈與謝民師推官書〉)。想到雲與水,就想到雲水的特性就是「行於所當行,止於所不可不止」,從「天道的自然」來證諭「文理的自然」,東坡說得「好自然」喔!而且,每到新的一處,雲與水不就又了新的面容,這「姿態橫生」的,是天上的雲彩、地上的流水,卻也是東坡所用來形容的謝民師的詩賦雜文,東坡說的「行雲流水」不由得讓我們的想像也各自姿態橫生哩!蘇東坡應該很喜歡這兩句話「常行於所當行,常止於所不可不止」,因為在〈自評文〉這篇小論中,他還拿來評價自己:「吾文如萬斛泉源,不擇地皆可出,在平地滔滔汩汩,雖一日千里無難;及其與山石曲折,隨物賦形,而不可知也。所可知者,常行於所當行,常止於不可不止,如是而已矣。」此處,他多出「隨物賦形」的美學觀,這種衍生的美,不就是從「行於所當行,止於所不可不止」而來的嗎?「物」有幾個億,文學家所賦的「形」不就有更多的幾個億!這種「初」無定質,「終」卻可以「渾涵光芒,雄視百代」的行雲流水,到底從何而來?我想起禪宗公案裡每提到六祖惠能,不可免的都要兩度觸及《金剛經》,小樵夫時代,「應無所住而生其心」,讓他起念動心,尋覓《金剛經》的原意;小和尚時代,「應無所住而生其心」,讓他徹底悟通自性的自在。所以,玩一玩小學生所喜歡的連連看,你就會像我一樣將「應無所住」跟「行於所當行,止於所不可不止」緊密相繫,「而生其心」云云,不就是隨物而「賦形」,而「姿態橫生」?雲如何千姿百態,水如何千匯萬狀,東坡先生的詩文一點而萬化,不就步步生蓮而去……東坡先生的詩文步步生蓮而去,但歷史上的「行雲流水」,最後會以什麼面目示現我們呢?明末清初喜歡「猶」字的作家馮孟龍,字猶龍,又字耳猶、子猶,號龍子猶,在他的《警世通言》裡,說過俞伯牙摔琴謝知音之後,他說了一連串莊周的故事,第一個故事,我們所熟悉的《莊子》書裡也有寓言相為呼應,《警世通言》說,莊子常晝寢,夢見自己化成蝴蝶,栩栩然在園林花草間飛翔,甚為愜意。醒來後,甚至於覺得自己的臂膊彷彿還留有兩翅飛振的那種衝動,有一天他趁著老師——老子李耳講解《周易》的空暇,將此夢跟老師說了,《通言》裡的老子是個大聖人,曉得三生來歷,他跟莊周指出夙世因由,說莊生原是天地混沌初分時的一隻白蝴蝶,採百花之精、奪日月之秀,原來可以長生不死,但因偷採蟠桃花蕊,被王母娘娘座下守護蟠桃的青鸞啄死,白蝴蝶心神不散,托生為莊周。這時被老子點破了前生的莊周,如夢初醒,自覺兩腋風生,有栩栩然蝴蝶之意,「把世情榮枯得喪,看做行雲流水,一絲不掛。」所以,老子把《道德經》五千字的秘訣,傾囊相授。從此莊子能分身隱形,能出神變化,周遊天下,逍遙訪道去了。這故事跟莊子寓言一樣迷人,尤其是莊子悟道後,把世間的得失榮枯、是非成敗,看作是「行雲流水」,一無罣礙,這種態度雖與蘇東坡「文理自然,姿態橫生」的洄瀾效應有所不似,但瀟灑的神氣不是更神、更有氣人的那股英氣?人生「稱、譏、毀、譽、利、衰、苦、樂」的八風,是雲是水,行而消,流而逝,何曾留下蛛絲馬跡!得失榮枯、是非成敗,眼前的雲水轉頭是心中的空,一絲不掛留。蘇東坡的雲水自在,莊周則過眼而去,一絲不掛留。成語,在文化傳播或思想啟迪上,應該有他不可沒的功力、效應,但在文學創作時,前輩的苦心勸阻,或許是怕隨手引用既有的成語,走入定型的套路,缺少新穎創意,更怕「熟極而流」,見山則青,逢水必綠,新詩的創作因而失去存在的價值。尤其大體上成語都是四個字,句型節奏固定,變化少,最重視時間藝術的新詩創作,因此忌憚有加。我發現舊詩傳統裡的樂府、古詩、絕律、詞曲都有人繼承格律或試作新曲,極少人面對詩經和駢文,顧慮的或許就是四言、四六句型這少有變化的格局。似與不似,變與不變,文體或詩體的因革都在漸悟與頓悟之間、大破大立與小破小立之間,起一些波瀾。回到詩的最初源頭,《詩三百》,在編次成書時,框下了三個大框,稱之為「風雅頌」,是以詩的樂調、詩的內容、詩的空間來區隔。先從詩創作者的寫作空間說起,「風」有十五國風之別:周南、召南、邶、鄘、衛、王、鄭、齊、魏、唐、秦、陳、檜、曹、豳,兩千五百年的時間差,讓我們覺得陌生,其實就是全國十五個地區百姓的「生活現場」。「雅」有大雅、小雅之分,也不過是士人官員在「朝會職場」或「公辦宴席」的不同場域所創作的歌曲。「頌」,嚴肅一些,在祭祖的宗廟所創作的禮敬作品。生活型態的逐年演變,「頌」的創作量遞減,因襲者多;「風」與「雅」,因為士與民階層的泯滅,生活內容相互激盪而豐富,因而豐富了詩及「生活現場」的空間感。如果以詩的樂調、詩的內容來細辨「風雅頌」,「風」是民歌、地方音樂、風土歌謠、創作歌曲、流行音樂;「雅」是正聲雅樂,類近於全國性的語言、說腔;「頌」則為宗廟祭祀的舞曲歌辭,為先人獻上的宗廟樂歌。創作的數量,「風雅頌」,由大量、小量而微量,雖微,卻也不可虛其位而空白。《詩經》裡《秦風.蒹葭》的「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寫盡天下男女熱戀的艱難,意與象溯洄從之、溯游從之,各有其阻,若是要說成訪賢求才的不易,彷彿也存在著那麼一段水的隔絕,道阻且長的距離。《周南.桃夭》的「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小雅.蓼莪》的「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撫我畜我,長我育我,顧我復我,出入腹我。欲報之德。昊天罔極!」的哀嘆,古今飄風同樣發發,同聲弗弗,似乎也未在現茲時有所稍歇。風、雅、頌,不就是你我生活的現場,不就是你我的布帛菽粟。而且,可甜可鹽。豈僅是春秋的詩三百,二十一世紀的AI時代,新詩也無需塗銷、更改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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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自珍集〈七言律詩〉.百里杜鵑/因雹花殘

■子寧千山萬水未辭遠 百里杜鵑心所求 駭綠驚黃何跌宕 情紅意紫最風流想來應似雙飛蝶 臨事垂成不繫舟 小棹隨緣隨處蕩 人生難得一分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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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歲末逐末日

■蘇佳欣2023年最後一天突然收到幾則line圖片與訊息,說當天是三末之日,也就是剛好「週末、月末與歲末」,本來覺得這真是挺有意思的巧合,後來仔細想清楚,其實並沒有什麼好特別的,12月的最後一天就是月末,當然一定也是歲末,只是恰好又週末而已。每當逢年過節,特別想安排活動,讓生活更有意義,讓日子充滿回憶。今年最後一天也不例外,我搭乘公車遊街,騎自行車吹風,一路晃到海邊去。依照往年「末日」經驗,安平觀夕平台總是人多,放眼望去整個海灘,有野餐、放風箏或唱歌表演等活動好不熱鬧。人們在這一天聚集來到此地,讀取及聆聽海面最後的太陽,好像可以通神經、療心輪或是獲得什麼神奇能量,有別於一年當中的其他日子。落日時間在五點24分,但從四點多開始的雲上太陽,時不時被一朵又一朵像爆米花的小白雲給包圍起來,聽說這樣是上下氣流交錯才有如此萌景。我看情況不妙,要是持續這麼多雲下去,可能時間未到,太陽就不見了。但是隨著天風海風吹拂,竟然逐漸撥雲見日,直到太陽落到海平面為止,全程變化多端近乎完美且超乎想像。跟其他人一樣的我,不想錯過任何一刻,希望可以親眼看見並捕捉最美的畫面。有時鏡頭拉近又拉遠,看著擋在前方擁擠的人們,我以為自己並不屬於落日下那一群人,其實還是不過有如一隻小螞蟻而已,惶惶終日或者惶惶不得終日。每天的落日,其實不過是日常中的日常,如果用心體會並加上取景拍攝,可能拍成奇觀中的奇觀。不過在這次三末之日,好像聽到落日有個掉下去的聲音或波動,短短一瞬間而已,但是確實感覺到,只不過我拍不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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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美濃輕旅行

■林榮淑天矇矇亮,一雙久未親炙泥香的腳板載著雀躍的肉身和飢渴的靈魂,騎上鐵馬,穿越水泥森林,轉搭捷運,約略坐好坐滿島嶼一整條高鐵,轉區間火車,步行探望年高婆婆。隨後坐上三姊的車子迎接寫作計畫入選掌聲。串過五種交通工具,橫跨南國北國疆域,幾碟前菜吞食入腹。風風火火,繼續趕進度。三姊及姊夫對深居簡出的妹妹疼愛有加,盡地主情帶領續攤之旅。識途老馬導遊果然專業,洞悉心理學家馬斯洛需求理論。伊講生理需求先滿足再進入較高層次的認知和審美需求。填飽肚皮,拜訪媠噹噹地景,親炙客家文化、滿溢客家風味文學小屋,台灣第一家平民文學紀念館––鍾理和紀念館。特別介紹途中可淺嘗三道可口小菜:平妹橋、朝元寺/尖山寺,壓軸甜點則是上港有名聲下港上出名––黃蝶翠谷。美濃鎮身為島嶼客家大鎮,在地客家美食絕對不能擦身而過。三人興高采烈選了一家以鮮艷華麗大朵牡丹花布為裝潢主旋律的客家餐館。雖然已經過了正午用餐時間,來來去去的食客還是擠爆食堂空間。客家粄條、梅菜扣肉、鹽焗雞、客家小炒等,點的是小盤,端上桌的量卻比天龍國餐館的中盤量還多,盤盤色香味俱佳,唇齒留香。秋冬交際,屬熱帶季風氣候區的南國,大地溫熱厚重,日頭光勤奮遍撒四方,溫暖了群山環繞雙溪地的美濃。搖下車窗,無遠弗屆的眺望,淺嘗素樸華美的熱情客家小城。仰望朗朗無雲的天空,瞅見遼闊的田野,稻秧碧綠,風正好,一吹拂過去,便掀起綠毛柔軟的稻浪,那浪潮一直翻滾到遙遠的彼方。味蕾與思維反芻吳明益《蝶道》裡的文字。乾隆年間(約1736年),林豐山、林桂山帶領一批六堆的團練伙伴,從屏東越老濃溪,找到這個美濃山脈下的瀰濃庄墾殖。從開庄時的二十四座開庄夥房(今永安街)。陸續拓為十個大庄和十個小庄。日治時代,日本人認為這裡和岐阜縣南部,飛驒山脈與木曾山下的美濃平原景致相似,於是便以帶著鄉愁音色的「美濃」替換了聽起來像是清晨乍起,隔著尚餘霧翳的窗探望出去的「瀰濃」。不論是美濃或是瀰濃,那聲調都讓我感到宛如阿波羅統治下理想的靜態和諧。車輪順著美濃黃蝶翠谷指標往前滾動。岔路口前方,山腰矗立一座中國北方宮殿式堂宇。握方向盤三姊夫熟門熟路當起解說員,聊起背山面水毗鄰鍾理和紀念館的朝元寺隱匿的逸聞趣事。原來,它是鍾理和《笠山農場》裡的飛天寺,作家生前常來此間寺廟附近走動,去世後骨灰長眠處所。曾獲行政院文化獎,素有臺灣古蹟仙及臺灣史蹟百科活字典美譽的林衡道在上世紀五0年尾到此參觀之後,發信給台灣文學之母鍾肇政,言及在那樣的民風醇厚山紫水明的地方孕育了鍾理和與其文思,確不是偶然的。聖嚴法師也曾說過自己人生前半段佛法養成時期,有三處讓他永遠懷念,其中之一就是在朝元寺由劉安瀾將軍親題匾額懸掛的「瓔珞關房」閉關。當年此寺收入僅靠住眾種植的麻竹和荔枝,並非香火旺盛之地,也非經懺道場,少遭外在干擾足僻靜。一九六一年,法師先將戶口設在美濃,十一月十三日第一次閉關,前三年已將有關戒律學相關著作熟讀,因眼眼疾於一九六六年八月七日暫時出關,經過大約十個的治療調養,再度入關至隔年二月二十日出關。前後共完成《聖嚴文集》、《正信的佛教》與《戒律學綱要》等書。車過朝元寺不遠處左彎,瞧見一座新橋「平妹橋」。欄竿上陳列催生鍾理和紀念館暨台灣文學步道作家們的簽名及鍾理和著作的石板畫。平妹,鍾理和小說〈同姓之婚〉的女主角,現實生活妻子台妹的投影。一個生在舊時代,長著新思維,勇敢追愛的女人。那該死的同姓不能結婚的無稽之言,沒有人知道它從哪裡開始,也沒有人知道它會在哪裡終結,卻如同荒野裡的雜草蔓生蔓長;也像林間的風,日行千里,比想像還要快速驚動父母而遭嚴厲的否決。可怖啊,其流言版本各異,子彈卻同時射向一個不同凡響的愛情故事和一對真心相愛男女的心。一介庶民難逃時代與政治命運的撥弄,自自然然成為這個世界性的移民大地圖中一枚小小棋子,身處異城,心懷故土,其心也危,其情也哀。經歷一連串冰雪的淬煉,磨損了鍾理和的健康,終於還是回來了。返回故里,為了療傷養病、也為了再見爹娘和擁抱久違的青春記憶。客家奇女子淡褐色的兩口深井貯滿一種經歷滄桑的神色,一種無所畏懼的堅毅果敢,一種超乎平常人的善解人意。她似乎知道自己就是家裡的堡壘,那種地位是無人可取代的。走在自選的婚姻之路,默默承擔貧窮,跋涉海峽兩岸,無怨無悔,樂於為家人奉獻一切,獨撐莊稼所有粗重工作,自始至終支持夫婿追捕作家文學夢。夫妻這種至高無上的尊嚴,沉穩的心志,吃苦耐勞的雙手,和那塊耕種的土地融為一體,收成不好年景,平妹養豬、做工和扛木頭貼補家用,安頓全家人腸胃。理和肺疾纏身早逝,她挺直腰桿補漏厝脊破損,安頓家庭心靈創傷。台妹,跟土地一樣堅韌厚實。同為女性同胞從心底發出真誠的讚歎。車過平妹橋,越上小山坡,青翠山巒親切多情送秋波。蓊鬱樹林果木掩蔽一座二樓起的建築物漸漸明晰。近看外觀彷若客家庄大嬸大叔簡樸居家屋,滿溢客家秀毓的鄉村意象,淳樸清幽雅靜。是它。就是它。臺灣第一座由民間自費興建的文學館,也是第一座以台灣文學作家為對象所建立的文學紀念館暨台灣文學步道園區。這裡原本是鍾理和的故居,也是鍾理和小說《笠山農場》的現場。三姊指著後方的一座山說,那就是尖山。尖山,鍾理和筆下青春正盛的笠山。彷若懵然不知自然界循環交替法則,蓬勃、倔強、兀自燃著旺盛的生命之火。對許多人來說,文字創作或許只是生命某一個時段,或者是一種隔岸賞花的興致,文思隨性而生,隨境而滅。然而,對鍾理和來說,寫作卻是河,一條長長地流過了他整個人生,只有起點,沒有支流也沒有終點的河。不幸,這條河太險惡了,五0至六0年代之間,政治風暴及文藝政策兩支大鉗,緊緊地箝制本土文學的生存空間,從編輯到作者幾乎全是大陸來台作家,根本沒有鍾理和作品的容身之處,投稿退稿再投稿,就是他文學生涯的寫照。可惜啊,這條河太短促了,在他還來不及完全展現文學才氣,死神就將他凝固在一個韻味無窮的永恆視角裡,頭顱趴在咳血的稿紙上,窗外的豪雨不捨地為桌上稿紙〈雨〉的主人嚎啕大哭,彼時沒有一個活著的文字工作者可以和這樣的視角媲美。現在,他在台灣文學史的地位完全可以證明。一個美好的風格,一個難忘的美聲。絕響。結束展覽室裡與大師的心靈對話,步出紀念館大門,咀嚼著鍾理和散文〈我的書齋〉:我的書齋既無屋頂又無牆壁,它就在空曠偉大的天地中,與浩然之氣相往來,與自然成一體,有時我寫得倦了,便放下紙筆抬起眼睛。白雲正悠悠地在舒展在變幻。一時天真,想找尋大師平時寫作讀書的書齋——木瓜樹的樹蔭。走著,走著,踩進花木扶疏台灣文學花園。鍾理和雕像當起領頭羊,步道兩旁建置了三十多粒天然石塊,每一粒奇石篆刻台灣重量級作家富含哲理與智慧雋永詞句及生平簡介。文學花園一種地景藝術,種植台灣品種文學花草和大樹,與周邊碧綠山巒相映成趣。走完文學步道,彷彿翻閱一頁台灣簡易文學家史冊。是的,臺灣的美濃小城有了鍾理和《笠山農場》,媲美日本伊豆半島有了川端康成《伊豆的舞孃》將成為文學人朝聖的旅遊景點。午後三時許,秋末的陽光慢慢斜了下來。雲層薄,空氣透爽,日頭光鋪得開,均勻地明亮著。此時雖不是拜訪黃蝶翠谷好時節,一路田園風光作陪,一樣好心情,努力乘著吳明益〈往靈魂的方向〉文字翅膀,發揮想像力描摹著曾擁有產蝶密度世界第一紀錄的景象:黃蝶的英文––檸檬色遷徙者(lemon Migrant),聽起來像是某種色彩在流浪。每年的五月與九月前後大發生的淡黃蝶群飛翔求偶,恍如風吹過樹林時,一顫一顫跳動起來的熾豔陽光。回程,黃蝶翠谷入口處擺攤的生鮮水果,盡是玲瓏俏麗,膚色撩人,早已闖出名號的在地新特產。擋不住的誘惑,一人一手提著一盒一盒濃濃文藝腔名號——橙蜜香番茄、琥珀番茄、玉女小番茄、聖女小番茄,自用或贈與親朋好友,兩相宜。車子引擎啟動不久,瞥見一隻台灣紋白蝶不知何時停歇在車窗雨刷旁。這隻不是在蝴蝶季節現身的小蝶兒,熱情的搭起便車,來帶路還是來送客呢?擋風玻璃有蝴蝶!三人不約而同齊聲歡呼。聊勝於無。蝶兒無分種類,各自美麗。數大有數大的美,單一有獨孤的韻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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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Little Lamb ∣∣祝賀友人嬰孩出生

■李康莉不在冬天大雪覆蓋的馬槽而在暖暖裹 包裹著乳香與輕柔的毛毯 以喜悅、愛、與金線所編織的帽子還有—— 角落堆積如山的禮物 女人們的驚呼與讚美 羨慕與嫉妒的招呼與祝福不在人影稀疏、盜匪出沒的客棧 而在母親們聚集 疼痛、祈禱、高聲叫喊的城區醫院男人們正煮著開水, 圍起圍裙拿起掃把,並修剪細密的鬈髮。通過黑暗的甬道 小羊觭角輕牴 推開閘門滾落,抵達一個燈光明亮 名叫「以琳」的房間。身形,只比獅子兔大一點 既沒有黃金鼠毛茸茸的短刺 也沒有防禦貓族外敵的利爪 它投靠並信任伸出的每一雙手掌東方的博士因前晚吃壞東西拉肚子遲到了。 一顆新星於耶穌後兩千年十六日一月十六日誕生。嘴唇抿抿 是夢見些什麼呢? 雙手握拳 是想挑戰些什麼呢? 沉睡的嬰兒 打呵欠的嬰兒 微微皺眉的嬰兒 用汗毛呼吸的嬰兒 一打噴涕就臉紅的嬰兒木木 一隻啣著大羊尾巴的小小羊 有一天你也將長高、茁壯 成為一處寬闊的喬木林 溫柔堅定地疪覆所愛之人 在樹下撿拾落葉、觀測夕陽 吟詩、祈禱、讚美、編織美 與愛的花冠。在暖暖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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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人間春遊

■李曼旎耳機裡的戶川純在唱 「月世界旅行」,不會唱歌的我們 在人間 來作最後的春遊 從一場災禍走到另一場災禍溫柔地散步在這 最小的地獄,短命的 沒人相信的春天,淺黃色的燈光 復活了陰影卻將你淹沒任何一場旱災都足以讓我們死去。 正在發生的愛和恨 都一樣脆弱。而在被抹去以前 你真應該牽著我的手「那時你的手白皙幼嫩,而現在 也是一樣。」再沒有話語像這樣寂寞。 像有些痕跡,從未被人發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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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青春裡下了一場雨

■高穎拿出一張A4紙,撕得粉碎,這聲音有點像裂帛,我喜歡這樣聲音,讓我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快感。從黃昏開始的這場雨,還在下,有點任性,又有點惡作劇的意思。煮一杯咖啡,打開CD機,傳來張宇滄桑的聲音:「已經對坐了一夜,恐怕天色就要亮了。」我是沒有對坐的人,一個人枯坐了一夜。舊事就像雨後撲騰的魚,爬上了岸。周國平說,珍惜往事的人也一定有一顆溫柔愛人的心。而現在的我,如同生銹的銅鎖,無法打開。我自認為是一個珍惜往事的人,但我卻懷疑自己是否擁有如果一顆溫柔愛人的心。如果那也算遇見的話,那麼從遇見你的那一刻開始,我的時間就被染上了糖果般的色彩。你就像春天的風,清新而又溫存,吹動著我,讓我的心泛起了漣漪。蕭瑟的秋天,紅色的楓葉點燃了校園。我踩著落葉,聽腳下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楓樹旁邊有個長廊,你一身白衣,正投入地讀著英語課文。也就是一剎那,我大腦錯亂,不知趣地喊著你的名字「軒」;你輕輕地抬起頭,臉頰就像綻開的玫瑰花,答應了我,順便問了一些不會讀的單詞。事情就是這麼簡單,我們約定了,每天黃昏在楓樹下相見。我有一些頑疾,比如,不愛背誦課文。偏偏,我的國文成績卻又很好,是國文老師重點關注的對象。怕什麼來什麼,語文老師又一次喊我背誦課文。我戰戰兢兢站起來,吞吞吐吐地說了幾個字。國文老師大聲呵斥:「站著上課吧,以後背不熟,就不要上語文課。」同學們看我的目光五味雜陳,我無地自容,恨不得鑽到地縫裡。那天的天空就像漏了一樣,落在校園裡,也落在我的心中,把我淹得快要窒息。下課了,我像瘋子一樣沖出了教室,不管不顧,也不知道臉上是雨水還是淚水。我沒有打傘,任由大雨沖刷著,彷彿只有這樣糟踐自己,才能消除心中所有的不快。突然,你從背後抱住了我,捂住了我的眼睛,我感受到了滾燙的胸膛。你溫柔地問我,為什麼不打傘?我說,我沒有傘。你用身體抵擋著我,讓雨點拐彎。你明白我的倔強,陪我淋著大雨。你輕聲細語地地反復勸說,我終於如「落湯雞」一樣回到了教室。我大病了一場。你來到我的座位,我沒有哭,保留著最後的體面。你遞給我紅糖水,我小心翼翼地接過杯子,勉強喝了幾口,又吐了。你拍打著我的頭,你要快點好起來啊。我撅著嘴,一臉地不情願。你遞給我畫好重點的數學課本,我認真地翻過一頁又一頁,突然,我的手指不聽使喚。有一封信,赫然地躺在書本裡。一行行清秀的字,映入我的眼簾,我的臉開始發燙。在後來的日子裡,我們課間幾乎形影不離,終究被班導發現了。我們被班導叫到了辦公室,默默聽著班導的訓話。相愛總有一場分離,這是我果斷做下的決定。分手好像是一剎那的事情,我假裝著表面的雲淡風輕。我轉學了。週末,在一個街角的咖啡店裡,我交還了你給的信。我望著你,你望著我,咖啡積攢了幾年的秘密,等待著被時光消融,我們要說的話被關在了嘴角。你喚著我的名字,一聲比一聲輕,彷彿剎那間星星落滿了頭頂。現在,我喝了一杯苦咖啡,喝下了我們青春的河流。人生聚散匆匆,像天上的雲朵離離合合。我們是一片月光遇到了另一片月光,淺淺低著頭趕路。一場同學聚會,我們又相遇了,這是我始料不及的。你還是像以前一樣張開了雙臂,擁抱了我,我嘗試著掙脫。你告訴我,以後的日子,不論晴天與雨天,都會帶上雨傘。而我,假裝麻木不仁,心中的浪潮早已湧起。窗外又下了大雨,彷彿雨滴在瓦片上彈著鋼琴,彈著我們的過往與悲傷。這場雨什麼時候停的,我們無從知曉,因為那場青春的大雨我們一直淋著,沒有走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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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十月

■區麗娟破碎的水珠沿著藕斷絲連的髮絲滴落,大概就是九月的剪影,我急忙以擦布抹汗。匆忙一瞥又過大半年。十二分之十,既是開始又是結束。人們開始整理雜物,扔掉那些堆積在家的舊風扇、寒暄的問候、縮水的背心牛仔短褲、婚禮請帖、電影票、過期的禮券、隱藏在陽光下的灰塵、死去的貓咪空罐子、壞掉的空調、變形的鋼圈內衣、染色的白衣服、不合尺寸的鞋子、放在小冰箱裏餿掉的提拉米蘇、糟糕的人際關係、不再運作的情感功能。在這個感冒熱門的季節,大多數人在一段關係中生病了,燒毒久纏不去,一把火燒不盡。時而發熱,時而冰寒,抱著捲縮一團的棉被,進退兩難。我病殃殃地照著鏡子,審視身上每一個四分五裂的自己。用盡各種偏門方法以毒攻毒,腑臟內傷而後來自癒。我捧著一顆碎裂的心,到處求助。醫者無一不說:「上工治未病,不治已病。」本來烏黑豐饒的頭髮,如今小小一撮握在手掌,心,變得如此稀薄。額頭的熱,均衡而標緻地如苔蘚覆蓋的植皮,完美服貼後腦勺的痛。也正是免疫力大軍努力成長,我在不知不覺的漫長痛苦中長高了,看得更遼闊,心境更豁達,直至適應、習慣、倒模地砍掉重來。每一段關係也如此我將脫落的頭髮,一把拋進垃圾桶。拭去一段關係以前,我們曾在一塊荒土上共同拓荒、墾地、栽種,濕潤的泥土開出一株小樹,茁壯成長,婆娑樹影,我們穿梳在蒼蒼莽莽的樹林,溪河兩岸滾滾流水。歲月的積攢在日月江河沖刷下開始稀疏,熬不過秋天的脫落,寒川的試煉,騷動不安、好幾回追逐盤旋,謝落紛披雜陳的花果,最終化成標本。我試圖回想上年的十月,看著備忘錄。經歷的事情好像掌紋裏預示的命運般八九不不離十。轉季、感冒、發燒、康復。一如從一塊肥滋滋的土地遷徙至一片荒野——開墾、耕作、施肥、收成。仍是清楚認知到離開的人已經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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