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冬天的秘密

■陳赫學校畢業之後,我踏上了自己找工作的道路。那時候剛步入社會,一臉茫然的面對著各種行業,十分不知所措。由於有朋友在上海,在他的幫助下,我進入到了上海的一家鋼材倉庫裡工作。那家倉庫裡上海市區很遠,在黃浦江邊上。我清楚的記得:去報到的那天是個特別晴朗的日子,冬日的陽光斑駁地跳躍在枝幹上,好像一朵朵盛開的白色小花。和煦的金色,透過稠密的樹葉灑落下來,成了點點的光斑,一切仿佛都帶著安逸。坐地鐵倒了好幾趟車,大概用了兩個小時,我終於到了目的地。一到倉庫,看著周邊全是陌生的面孔,我的心裡瞬間覺得很壓抑,與和煦的天氣形成了鮮明的對比。經理大概交待了工作事宜後,就派了一個人領我先去宿舍安排住處。那個人很瘦,臉上的骨頭都很明顯,個子很高,卻總是有點駝背,大概有50多歲的樣子。他一邊走著,一邊順手就把我的行李提在了自己手上,像閒聊似的問道:「怎麼來這裡上班了?這裡的工作可不輕鬆啊。」我沒精打采的回答道:「是朋友介紹的。」我禮貌性的問了下他的名字,他說別人都叫我老安,你也這麼叫就行。我心裡想著:他幾乎跟我父親是同樣的年紀,應該叫叔叔更合適吧。老安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拍了拍我肩膀說道:「沒事,就這麼叫吧,這樣顯得我年輕。」這一句話,拉近了我們彼此的關係,也讓我陰霾的心情,慢慢變得晴朗起來。很快就到了宿舍。我進去一看,是上下鋪,一個屋子裡有四個位置。老安連忙打掃好一個下鋪,把我的行李給鋪好了。他說:「屋裡原來就我一個人住,現在你來了,我也有個伴了。」我微微一笑,想把笤帚拿過來替他打掃衛生。他沖我擺擺手,示意不讓我動。後來的日子裡,我和老安處成了很好的朋友,我們在一個班組。一起上夜班,一起吃飯,一起在休息的時候去各處遊玩。和老安一起的時候,我漸漸地不再覺得他是大我很多歲的長輩,更像是一個年紀相仿的摯友。上夜班的時候,他會替我盯著,讓我時不時睡一覺。吃飯的時候,他會習慣性的把肉放進我的碗裡。休息的時候,他會把飯替我打好,放在床頭。過年要回家的時候,我問老安:「你什麼時候買票?」老安遲疑了很久,帶著溫暖的笑容回答道:「我今年不回去了,反正倉庫得有值班的人,我留下。」我說那好吧,等我回來給你帶家鄉特產。老安說好,拿出了一盒禮品塞進了我的手裡,說這是他給我父母帶的。那一年過完年,我沒有再回去上班,去了別了的城市。後來我通過其他人才知道:原來很多年前,老安的家裡發生了重大變故,只剩下了他自己。他年年都待在倉庫裡,從不回家過年,大概是害怕回到那個傷心的地方。多年之後,每到冬日的暖陽灑在身上時,我的腦海裡還是會浮現起那個面孔:消瘦,樂觀,總是在照顧人。每每想起,我的嘴角都會因為那段情誼而上揚。這時我忽然明白一個道理:原來在這人世間,我們遇到的大多數人,在相逢的時候,已經註定是永別。但他們都曾溫暖過我們,就像冬日的暖陽那般,被我們輕輕柔柔的藏在了心裡,帶在了身上,一如那個冬天的秘密,也將永遠溫暖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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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近海

■鄭亦芩看一個人 要從瞳孔的縫隙 長出的是花,銀杏,或停留 多年前那場錯過的雨看一片海不必 徬徨,陌生,或更寬廣 把自己交予風 躺臥清澈,讓心臟 成為風鈴如果悲傷就走近 神的存在 碎石,浪,陰天親吻的眼睫 世界比透明更淺 呼吸之前 緊擁冷冽的玫瑰成為霧,夜晚的星 只要一直沉靜地愛著 海就不會有盡頭 季節被濕氣摀熱 破曉前凝視 一朵即將盛開的潮汐離去後不必回頭 張望,想念。海會記得 關於擁抱或一場 不夠潮濕的離別 鑲進雙眸深處,餘生就成為 比海岸更長的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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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古詩詞裡尋「初冬」

■王丹丹寒風漸起,早晚微涼,時光邁著從不停歇的步伐,揮別秋光,啟幕了四季的最後一場。綿長光陰裡,摘一縷初冬的暖陽,選一隅靜謐,煮一壺光陰的茶,安然向暖。再捧一卷詩詞,尋覓初冬的靜美,一切都是剛剛好。「淮陽多病偶求歡,客袖侵霜與燭盤。砌下梨花一堆雪,明年誰此憑欄杆。」我像淮陽太守汲黯經常臥病,偶而喝杯酒解憂愁,客居異鄉衣袖上結滿清霜,只有與燈燭作伴。臺階下的積雪像是堆簇著的潔白的梨花,明年又有誰在此憑依欄杆?唐代大詩人杜牧的這首《初冬夜飲》,寫於他四十歲時。受當時宰相李德裕的排擠,詩人被外放為黃州刺史,其後又轉池州、睦州等地。此詩正值詩人鬱鬱不得志時,尤其最後一句反問,凝聚著詩人流轉無定的困苦、思念故園的情思、仕途不遇的憤慨、壯志難酬的隱痛,很令人深思。初冬的景色,詩人的心情,寥寥數句,便躍然紙上,使這篇初冬的佳作,至今仍為人稱道。「日暮蒼山遠,天寒白屋貧。柴門聞犬吠,風雪夜歸人。」太陽已經落山,遠處暮靄籠罩的青山影影綽綽迷蒙而遙遠。我在風雪交加的寒冷中一路艱辛跋涉,眼看天色已晚,只好投宿在芙蓉山下這戶人家了。只見主人家的茅草屋十分簡陋,在冰封的寒冬中顯得更加貧窮。我在茅屋中已就寢,忽然聽到從柴門外傳來不止的犬吠聲,大概是主人披風戴雪深夜歸來了吧!中唐詩人劉長卿工於詩,長於五言,自稱「五言長城」。他的這首名作《逢雪宿芙蓉山主人》,寫於被貶的路途之上。遭遇風雪,被迫投宿山林人家,眼前的景色卻讓詩人為之心動。凝練的語句,白描的手法,一幅寒山夜歸圖便呈現在我們眼前。這些樸實無華的語言,清雅淡靜的格調,無一不表達出悠遠的意境和無窮的韻味。「夜窗父子共煎茶,一點青燈冷結花。村落盜清無犬吠,園林月上有啼鴉。」初冬來臨,屋外清冷安靜。夜窗下,一對父子煎茶聊天,青燈映襯著窗戶上結下的冰花。皎潔的月光下,村落裡安靜地只能聽見烏鴉在啼叫。在寒冷的季節中,煮茶似乎是約定俗成的習慣。陸遊的這首《初冬雜詠》,便描繪這一番情形。取清甜甘冽的雪水入甕,拾松枝烹茶品飲,再加上孩子都在身旁,悠哉美哉,真是令人豔羨,令人不禁嚮往。「山一程,水一程,身向榆關那畔行,夜深千帳燈。風一更,雪一更,聒碎鄉心夢不成,故園無此聲。」跋山涉水走過一程又一程,將士們馬不停蹄地向著山海關進發。夜已經深了,千萬個帳篷裡都點起了燈。帳篷外風聲不斷,雪花不住,嘈雜的聲音打碎了思鄉的夢,想到遠隔千裡的家鄉沒有這樣的聲音啊。少年時,最喜歡讀納蘭性德的詞,尤其這首《長相思》每每讀之,總能擊中心房。格調清淡樸素,自然雅致,直抒胸臆,毫無雕琢痕跡。一首詞,28字,詞人的委婉留白,讓我們有了許多想像的空間,也讓初冬之景,與天涯遊子們的鄉心得以共通共鳴。西風瘦盡,東籬菊晚,暮秋已別,初冬而至。一片雪白,一片寂然,一束柔光,都帶著溫柔。瓊枝玉葉,粉裝玉砌,皓然一色,都帶著美好。當然,還有這一卷詩詞,始終詮釋著初冬最美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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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弦疾鼓不快

■黃詣快慢是相對的,或者該說,只有在比較之中,快和慢才有了意義,因此,快與慢經常是相濟相生、一體兩面。江流石不轉,快流慢石的差異鮮明;弦疾鼓不快,快曲慢調的搭配融洽;夫唱婦不隨,快心慢意的相處不壞。不知是甚麼使然,在中國人身上可以找到許多慢的藝術,像是燒沸水後又等著涼的飲茶文化;時間多得發慌,生命步調被強制轉慢的貶謫文化;山中無甲子,寒盡不知年的緩慢生活的隱居文化。在近代的衝擊之下,中國似乎開始反省自己了,鐘錶普及,時辰減半成了小時,小時又成了片刻;中國的天空變得連飛鴿都容不下,火車正取代那些古往今來累死的馬匹,輕舟過了萬重山之時,輪船又過了幾重山呢?說不上是好或不好,在這個不停加速的世界中,是否還有甚麼「慢」應該珍惜的?也許,是一個適合品茗的下午,可以燒一壺水,丟入一把茶葉,只是等著茶葉在沸水中舒張,讓香氣充盈;也許,是一個在窗邊的春日早晨,可以信手翻著自己喜歡的書,等著春光從最洽當的角度斜曬進來;也許,是一個次日可以晚起的夜晚,讓人等著月亮爬上樹梢,同時,就著月光,數一數一些平日總理不清的千頭萬緒,再撥快生命的鐘。因為相對性,所以很難有純粹的快或慢,因此,快和慢的取捨交替已達層次,就像一株在深夜明月下盛開的梅樹,總要有暗影扶疏與月色梅花,彼此交融,才能達到平和的意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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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黃昏走過

■琹川追逐一場火 追逐一段往日的風 追逐一雙星點的眼眸回首向來 紅焰盡成幻影灰 風穿過薄荷涼秋衫已抵達霜降 星子落入霧白湖水蕩起漣漪輕輕輕輕地踩在花影搖曳裡 貓黑自後撲落將吞噬一切 而夜的背後總有燈光盞盞醒來誰紛紛戳破天幕慧黠地眨閃 等待 月娘皎皎柔輝的笑 捧起我思慕的臉龐讓記憶發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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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好久不見

■陸安琪冬天來得太快了,晶瑩的玻璃杯亮晶晶的,滾燙的熱水一澆,杯底的桂花絲猛地浮起又落下,嫋嫋的白煙模糊了空氣,霧絲打著旋兒上升,我皺了皺鼻子,垂下眼簾,淡淡的桂花香,記憶中的他,好像也是這樣。或許是真的很久了吧,他的樣貌我已經記不太清了,只知道他很高很高,比天還高,一伸手便能碰到院前的桂花樹,一雙粗糙而厚實的大手輕輕托起我,他的肩膀不寬,卻很舒適,跨坐在肩頭,腳在胸前一點點,走過一段不長的石子路,延生至天邊盡頭,趕上小販收攤吃上一碗冒熱氣的小雲吞,那是我離雲最近的時候。小時的白天好像更長些,長長的光暈泛著漣漪,他就喜歡坐在籐椅上摟著我講故事,那時正值八、九歲,愛看寫圖書,讀到一本有趣的便吵著要他看,他總會略略瞥一眼書名,緊緊眉,把那比磚頭還沉的大方塊塞進我懷裏——《紅樓夢》。「這才是好書。」他眼角微微上翹,眉梢帶著我看不懂的愉悅,還有些洋洋自得,往往這時,他還會抿上一口茶,小咽一口,發出一聲舒歎——他總愛吃燙的。眉頭舒了舒,骨頭酥了似的,懶在籐椅上,綠意在竹葉上滋生,細碎的疏影斑斑駁駁,像是姍姍來遲的春三月,他在陰影中,又開始講大道理,約莫是這個原因吧,我老在背後叫他「嘰裏咕嚕」。不僅如此,他還是個不折不扣的養生專家。外婆做的桂花蜜餞是一等一等的好,幼時嗜甜的我更是愛不釋手,用木勺舀起滿滿的閃著彩虹色的糖漿,塞入口中——我不愛泡水。滿滿的幸福感。可他每次見了都要輕喝我的大名,揪揪我的耳朵,那一連串的大道理聽得我雲裏霧裏,那竄起來的幸福小人偷偷縮了回去,只留下一具空殼與他對話——我那時曾想贈他一個「唐僧」的稱號,可惜膽大心粗,目標謹慎,接受了一個小時何為尊重的思想教育後,不了了之,無疾而終。切,嘰裏咕嚕。他不光話多,還自詡是個唯物主義者,每逢外公外婆到廟裏拜佛燒香以求健康安樂,新年好光景,他都躲在家裏,任憑他姊——也就是我外婆,怎麼喊都不去,嘴裏還念叨著封建思想的弊端,妄圖反客為主,勸導外婆懸崖勒馬,外婆哪不知嘰裏咕嚕的性子,鎖上家門,為他多上了一炷香,以求寬恕。可能是天氣太冷,把青煙截斷了,上天並沒有收到這份道歉吧,又或許是他太過相信現實了,當一個人過於肯定一件事是,現實總會給他當頭一棒。那天雨下得很大,一顆顆雨珠砸在地上,也把這個家砸的暈頭轉向。「不就是食道癌嘛,有什麼,不是,要我說,東西還得是吃燙的,舒坦!」他笑著,眯了眯眼,緊抓著報告單的手微微顫抖,我從未覺得那雙手如此脆弱,好像一碰就會不堪重負而碎裂。那一夜,他話格外多,我默默跟他到桂樹下,聽他滔滔不絕地講故事,他講的很碎,很亂,和以往挑我愛聽的不同,他好像是要把自己所有擁有的都說出來,我不知道該怎麼辦,只能拉住他的衣袖,他反手緊扣住我的手,像抓著救命稻草似的,我從不知道他的力氣如此之大哦,第一次意識到他長滿老繭的手握人會生疼,他不願看我的眼睛,卻只是不停地說著,直到嗓子沙沙的,好像是說與我聽,亦或是自言自語,良久,他開始猛的咳嗽起來,像要是嘔出血來似的,我猛地掙開他的手,倒來一杯熱水,「哐當」,玻璃杯一塊塊碎在地上,落了一地月光,清脆的聲音像是暫停鍵,我從渾噩中驚醒過來,一切都不一樣了。他始終沒有在醫院度過後半生,選擇了保守治療,他話還是很多,興致上來了,講個沒完,或許是意識到自己沒資格再管我的飲食,在我吃甜食時,也會要一口,過過嘴癮,只是再也不碰熱的茶水,我也在沒聽過他那舒服的輕歎聲了。後來,知到自己大期將至,終究還是失了那份泰然,踏上這輩子從未走過的臺階,到了神廟裏恭恭敬敬的上了幾柱香,未知苦處,不信神佛。只是遲來的終究是無用的,過了沒幾日,他便走了。那天,天空很長很長,望不到邊,月亮很圓很圓,留不住緣。歲月在小小的空間裏折疊,翻開,同今秋一般淡淡流長,不知何時退去,時間同雲海般拉長遠走,只留我一人在原地徘徊。人在時,花不知開了多少次,人走後,花不知落了多少回。滿枝吐玉,一樹一樹的花開,是思念在瘋長,夜臥寒榻,挑燈離院,留茶飄香,扶桂輕嗅,清香在書頁末尾描摹,末了一句;好久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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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踏上國之北疆的感動

■洪金鳳常常在網路上看到東引島上「國之北疆」的照片,也看到朋友在臉書上分享一親芳澤的心得,因此在我心中不自覺地種下「前往現場,一探究竟」的種子,直到2023年種子成熟竄發,心想坐而言不如起而行,我和幾位有共同想法的朋友,就選定在還沒起風的秋天,踏上東引島,準備在島上尋找國之北疆的定點。那日,秋老虎發威,我們在島上步行,一邊頂著烈陽直射,一邊尋找夢想中的最北疆界,熱氣難耐、汗流浹背,也止不住我們「圓夢」的腳步、阻斷不了我們走向目的地的決心。走著,走著,走了一段時間後,當「國之北疆」石碑,真實地出現在眼前時,我們的感動難以言喻。我們懷想著過去國情情勢緊張的時刻,官兵戍守邊疆,夏熱冬寒,運補不便,他們是如何在這艱困的環境下生存,並肩負起保國衛民的責任,想到那些凡事不易的年代,他們卻一一克服困境,完成時代賦予的使命,就讓我感動非凡,心情澎湃。我在「國之北疆」,感受到過去官兵的辛勞,也看到和平之後變成旅遊景點的榮景,謝謝官兵的勇敢果決、犧牲奉獻,今日的我們才能在此開心遊玩,拍下屬於我們的最北疆土畫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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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腦內煙花

■陳桐那是我第一次去到二十一樓的頂樓迎接新年,和H一起。一朵一朵的煙花在市區裡盛開,時大時小,像是在半夜裡騎車兜風時忽明忽暗的交通號誌,台南的冬天似乎比往年更冷了,我說。但H似乎沒聽到,只是拿起手機錄下限時動態,期待後年到來能有個記憶回盼。我們對著隔壁大樓裡同樣在為新年的住戶吶喊,新年快樂,快樂!我們緊握雙手,頂樓的風好冷,即便穿著羽絨外套卻依舊擋不住寒冷,我們躲在柱子後面取暖,我卻突然在這一刻,非常懷念彼時的我們,儘管寒風刺骨,但是心裡卻無比療癒。我拿起手機,習慣性想著要分享給對方,卻發現在聯繫人列表中找不到了,原來不見的不只是老同學,就連朋友也是。我大抵是沒有機會了吧。只剩下H,不過接下來的寒假,我們也無法再見到彼此,這時我才知道,沒有誰會真正陪在自己身旁永遠永遠,就像小學時在空地埋下寶物的我們,以為能留住時光,多年後打開,才發現裡面根本沒有人,剩下空洞,連回音也沒有。如同望著深不可測的井底,怎麼都看不清誰誰的臉。春節將至,我試著不去打擾H的全家團聚的歡樂時光,即便我家一個親戚也沒有回來,但我開始騎上機車,四處閒晃,打發漫無目的的寒假。經過高中母校的時候,我放慢了速度,從前我也走過學校對面的斑馬線嗎?校車下車的位置大概是在哪裡?種種回憶湧上心頭,才恍然想起,自己即將成為二十二歲的大人了,但卻什麼也沒有得到,身上的物事一路遺失,在進入大學的路途裡撞過好幾次的玻璃牆,我突然想起高中時要好的兩個朋友,臉書裡是他們換上學士服的笑容,而我正為了大一的期末成績煩惱。應該不再是同路人了吧。只是偶爾想起在高三被孤立,仍舊拚命存活下去的我們三人。有些未曾攤開來慢慢述說的情意,稀薄的程度連帶著那段時光都似虛假一般。恆春的冬天依然寒冷,加上落山風,剪不斷理還亂的惆悵直撲顏面,我在西門的城牆上選了一個陰暗的位置坐下,話說不出口,只是靜靜落淚,想起在台南時的H,想起有人陪伴的跨年夜,或者說是想起在人群裡的自己。回到台南首要做的事情,就是接著治療,一個禮拜五次,我為此把早八的課退掉,騎著近半小時的車程抵達醫院。手機導航的聲音伴隨冷風呼呼吹過,抵達目的地,「精神病醫院」一行字寫在地圖的介紹上,惴慄之感不禁湧上身體。深呼吸,插卡,報到,坐在靠椅上等著被呼喚。偶爾在別的醫院總是遮遮掩掩,深怕別人知道自己來精神科看診,這裡不同,從踏入的那一刻開始,我們就是一樣的人了。「答。答。答。」儀器被固定在後腦上。電流通過,突然就想起了幾個月前尚在頂樓慶祝新年的我們,煙花一個接著一個的在黑暗裡綻開,電流如此,也在腦門上有序的打出。「自己過來的嗎?」值班護理師詢問。是的,我一如既往地回答。是的,一直都是一個人的。閉上雙眼,漫長的療程開始,輕快的Lofi-pop播放,我試著不在乎周圍一切儀器的聲音。幾分鐘過去了,我開始好奇醫師是否會全程陪在身旁,畢竟那是一個極為單調乏味的看管。我偷偷地睜開眼睛,想要看看牆上的時鐘,突然就想起小時候放學下雨躲在媽媽雨衣里的感覺,偶爾聽著車子引擎聲停下猜測已經到哪裡了,然後悄摸掀開一個角看看有沒有猜對。自強號。0514。我沒有目的地的坐上火車。焦慮伴隨軌道前行,我在曾到過的月台下車,買了一杯紅茶,搖搖晃晃地飄浮在站前廣場,看到一批又一批的旅客來來去去,後來才發現,當時處理不好的關係,其實不用處理也無所謂了,解決不掉的問題大抵也無傷大雅。我終於明白在適當的時候選擇放棄會輕鬆很多。看著一天天揭下的日曆,我知道一些腳步慢慢靠近。夏天即將到來,那依然是療癒的代名詞,我想仍有美好的盼頭在前方。至少我是這麼相信的。「要騎車去看花開嗎?」H的資訊意外地傳到我的手機上,我以為這個時候他在和家人在一起。「什麼花開了?」「油菜花。」我記得油菜花,小的時候,油菜花總是在每一年的固定時期開放,並不顯眼的小黃花,連成一片,卻能成為絢爛的花海。那時我在想,如果我隱入其中,成為它們之間的一朵,隨風吹隨雨淋,沒有愁緒的思想,只想著發芽開花,那樣的日子,會不會快樂很多。又一次治療,當我從診療室離開,醫生告訴我現在的情況已經比最初的時候要很好多了,但是。「你懂吧,但是……」醫生面色為難的同我說著。「如果可以和家人朋友多接觸,在他們的陪伴下,你的情況會好轉的更快。」我點點頭,對他表示感謝,隨即關上門離開。我想我大抵是屬於鬱症患者中的異類,在這所醫院,很多患者都有親朋好友的陪伴,然而每一次我都是自己來,自己走。所以我懂醫生的為難,我只會點點頭,然後下一次自己繼續來這裡治療。我同H在玩樂的時候,是平日裡最歡樂的時光。他的健康與積極向上,是令我能夠切切實實可以看到生命蓬勃發展的朝氣,以及年輕人身上的綠色是什麼樣的。我從未說過羡慕,但是在他騎車迎著朝陽對我大聲喊:「快點跟上」。每當這種時候,我總是會內心感嘆,他的活力與美好,好像從來不會在我身上發生一樣。直到他看到我的病歷單,我從他片刻的沉默中讀懂了很多很多的內容。就在我以為他會同樣和拋下我一走了之的其他人一樣,在冷暴力和孤立中遠行。H卻搭在我的肩膀:「要不要去吃豬腳飯,我知道有家超讚的。」仿佛他沒有看到一般,也仿佛他完全不知情。我渾渾噩噩的人生,在泥濘的混沌中掙扎出一絲生機,就在所有人離我而去,在所有路口的選擇上,H卻騎著單車,沒什麼大不了的神情,是他一貫的表現,他選擇在我身邊停住,選擇和我走同一條路,選擇和我一樣的方向。節日放煙花的時候,H和我一早就騎車跑去占位置。他拉著我,找到一處絕佳的觀賞地。我們兩個躺在慢坡上面,看著天空的煙花璀璨又明亮,他的聲音輕柔又和緩。「人生就是曠野,會遇到高山和低谷,也會遇到瀑布與小溪,無論你怎麼走,都是方向。但是無論怎麼走,都能看到煙花的明亮。」這是他唯一一次對我講這樣的話,告訴我無論經歷什麼事情,最終我都能看到明媚的陽光,與無垠的夜晚星辰。H的資訊又發來,問我什麼時候過去他那裡。我說明天。第二天我騎車來到和H約定的地點,他依舊在我不遠處的前方騎行,直到我們來到成片成海的油菜花田。這裡擠滿了很多人,無論遊客還是附近的居民,或者是閑來沒課的大學生。「你看這些,像不像黃色的煙花?」「像。」只不過沒有最大的那朵煙花耀眼,就像是邊緣處的光點。但是不要緊,每朵花都有各自的盛開方式。人生的明天也是。「下次去治療可以喊我一起。」H突然和我說。我點點頭:「沒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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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自珍集/〈天香〉.寄 森美

■子寧雁杳魚沉 膽肝磨墨 書來字字辛苦金屋銀屏 銘心刻骨 怎奈孤燈綿雨不堪細數 自以為 醇醇真如恍若前生回顧 迤邐黃昏鐘鼓殘紅入泥化土 剎那間、情鍾何處?鶯囀花零風露 綠楊歧路撫景茫茫古樹 數今日 蜂飛愁無主躑躅花叢 魂銷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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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妹醬的笑容

■彭義方馬路邊的花草,有鄰居悉心照料,總能吸引我的目光,鄰居使用兩層輪胎來做花器,輪胎漆成許多顏色,還能夠反射光線,亮亮的。我牽著還在呀呀學語的小妹妹散步,手指著輪胎刻意清楚咬字,這是藍色的,這是綠色,手指另一個輪胎,黃色,然後指著綻放的黃菊花,重複一次,黃色,妹妹的笑容可愛,就像花一樣。她的爸爸媽媽是職業軍人,她在月子中心待到滿月,就來到我們家。她的名字有個熙字,我便呼喊她熙熙……笑嘻嘻,我也嘻嘻地笑。她現在十七個月大了。她總愛笑著跟鄰居招手掰掰,鄰居也報以微笑和稱讚,我因此看到許多未曾見過的笑顏。鄰居經常像是被電到不由自主似地,抽身返家包一些糖果、餅乾、水果給她,我直搖手說,她阿婆阿公說不行再拿了。唉呀,這哪裡勸得住,托她的福,我因此也多吃了一些糖果餅乾和水果。十一個月大時她開始學走路,現在已經能跑了,她阿婆有保姆執照,總是參照幼兒學習評量表,悉心照顧教育她,阿婆說現在她快要能踢球了,阿公就趕緊去買一顆球來給她練習。我為了提高她的興趣,便認真示範起來,先從盤球開始,然後向著牆壁踢,愈踢愈用力,牆壁發出蹦蹦聲,最後大力將球踢飛,她像是在看表演,一直咯咯地笑,我也愈踢愈來勁,不料一個飛踢,球直朝她腦門飛去,軟球沒發出聲音,妹妹身體後仰擺動了一下,沒哭,我趕緊過去安慰她,怕她哇哇哇大哭。之前她走路跌倒,哇哇大哭,阿婆會衝出來,面露僵硬神情,使我有些尷尬。還好沒哭,我放心繼續踢球,妹妹還是咯咯地笑,只是挪了一個地方,看起來已懂得避免再被球打中。往往,出外散步的時候,經過圓形反射鏡,我隨口問她這是誰,她說妹妹,這超出了我的預期,因為原以為她還不會說話,還有一次,問她有沒有看到貓,她說有,又嚇了我一跳,她開口說話啦?我當下反覆問她,她都回答有,不過隔日再問,她就不講了。她喜歡貓咪狗狗,第一次邁出步伐,便是為了追小狗。她外婆家在台中,有養小貓小狗,到了假日,她爸媽常帶她回去看外婆。因為她自稱妹妹,我就改叫她妹妹。回想鄰居也都以妹妹喚她,心中琢磨,定是這個原故,她才如此自稱。現在帶她散步,不用幼兒推車,有人走來,她會毫不猶豫招起小手,笑容很甜。走著走著,也開始會說抱抱,我抱累了,問她坐肩膀好不好,好,坐上肩膀,我說抱著頭,她會配合抱一下。鄰居倒垃圾時遇到她阿婆,稱讚她嘴巴很甜,阿婆一時不解,回來問我,我道那是指笑起來很甜的意思。爸爸曾說人生真的七十才開始啊,說的那年他續絃了。雖然熙熙是繼子的女兒,爸爸卻十分疼愛她,經常懷抱,熙熙早上醒來就會對著他笑。爸爸透露,當我們還是小baby的時候,他常常加班,忙得沒時間抱我們。今年七十七歲的老爸,身體還很好,每天忙著種許多菜,分給女兒親戚享用。爸爸舉日本老人為例子,說他打算活到一百歲,我說,好。心想到時熙熙也長大成人了。下了班,在回家的路上想著,爸爸再怎麼健康,總有衰弱的時候,我雖然分享熙熙成長的喜悅,卻也眼見父親一天一天的老去……哎,不去想了,不是還有二三十年嗎。今天是收假日,熙熙從台中回來,我心裡浮出跟妹妹相視而笑的畫面,她揮手呼我阿貝,我揮手喚她妹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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