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育銓
「擊鼓其鏜,踊躍用兵。土國城漕,我獨南行。從孫子仲,平陳與宋。不我以歸,憂心有忡。」
某個夏夜,在家悶熱,我和妹妹提議到附近田園路騎車兜風,妹妹一口答應。她正讀護專,逐漸接觸較為深入的專書,我大學就讀中文系,有時翻她的書籍來看,總覺得:哇,好難。時近讓人腦袋發脹的期末考期,適合出門讓晚風幫心靈做放鬆操。
在這台南舊縣的曠野地帶,我騎機車搭載妹妹,一路向南,產業田道上路燈稀疏,盞盞如星,或一排望穿黑暗的眼睛。我妹提議探險,開發陌生地帶,於是,路燈們就看著我鑽越一條條小徑。濱海的風吹起來很是舒服,夾帶青草氣息,蛙類幽冥中鳴歌。說實話,當掠過一條條村莊巷弄,只能靠車頭燈趨走黑暗的墳和田,我是有點怕的。我妹的八字全家最重,但我的八字全家最輕的。她要我別怕,繼續騎,好玩。我笑說:那遇鬼第一件事我就把妳從後座當武器甩出去,壓爆鬼魂。
說笑當下,她喊了一聲,我也被嚇一跳──眼前有兩團紅光,離我們感覺不遠,滯留上空。我將車熄火,也發現穿拖鞋的腳踝,早裹上一層厚厚的蜘蛛絲,我看得走神,那像星星,也像路燈……那到底是什麼?
刷──那兩團紅光突然移動了,隆隆震響夜幕,似要切裂天雲一般。從我們頭頂掠過。
是戰鬥機。
我恍然大悟,住家附近正是航道,除了能見長途客機,也能看到戰鬥機,而且感覺越來越常見。
「如果投下炸彈怎麼辦?」我妹那時無聊問我:「我們離好近喔。」
「那就不用考期末考了。」我含糊地開玩笑。
雖然平時也能見到戰鬥機,但這晚,可能是田野路漆黑所以戰機燈火格外明亮,像要飛進眼底,返家後我遲遲不忘那夜暮中的引擎吼聲,那是一種被壓抑的恐懼。
我想起《詩經》裡對戰爭的諸種描寫。
《詩經》是中國文學最古老的詩歌總集,雖古,但當中意涵仍與現世生活百態對接。舉凡男女之各種情思、社會政治、士農工商的工作景況、蟲魚鳥獸……其精神要旨,就像當今的「心情小語」、「政治迷因」、「國家地理雜誌」。孔子也說讀《詩經》「可以興,可以觀,可以群,可以怨」,「興觀群怨」四字說明了《詩經》的趣味和功能性。
這晚心中在曠野中升起對戰爭的恐懼,使我想起詩經「國風」裡〈擊鼓〉篇的「擊鼓其鏜,踊躍用兵」。上位者為謀取政治權勢或諾言,不惜鳴金擂鼓,頻繁發動戰爭,此場戰爭是開彼場戰爭的緣由,冤冤相報。
今年春日竄起的烏克蘭與俄羅斯戰火,本以為很快結束,沒想到延燒至今,不論協助俄羅斯的士兵是否也會因「不我以歸」,而「憂心有忡」。疫情肆虐的現世,全球物價也受戰爭的摧殘。遠在台灣的我們,也能明顯感受餐費的增加,這些苦不堪言,是否會有結束的一天?
擊鼓,戰爭、疾病的聲響,自人類的歷史就不曾消失過。
如今的臺灣社會,雖不完美,但仍是好的,人民生活所需,都有政府能協助擬定策略解決,政府做不好也還能換。我認識幾位從中國或東南亞來台灣讀書的朋友,他們都很愛台灣這樣的特質──國家可塑性高,人民自由度大。
但若現在的生活受到戰爭影響,燒殺擄掠姦,所謂的「人權」還能維持多少?國家衰弱,人民受辱,這時黎民百姓該如何自保?何以謀生?若為捍衛國土,展現「修我戈矛,與子同仇」的強悍氣勢,一同抵抗外侮,或勝或敗,是否發揮了作為一個人的價值?在武器的毀壞性越來越高、國際間關係愈發糾葛的現世,以古鑑今,是否能挽回幾分?
我很愛威廉·高汀先生的著作《蒼蠅王》,內容虛構了一群唱詩班的少年因飛機失事到無人島上,從一開始謀求生存,到後來分派惡鬥,文明與原始衝突,權勢的傾軋在書中一覽無遺。雖然虛構,但自古而今的現實世界,早就上演過無數次的《蒼蠅王》。例如先民移來孤島台灣後,各地皆常見械鬥,翻閱相關書籍,能見得那段在護衛與侵略中掙扎的殘酷過往。
我在國中時,讀完王藍先生所寫的長篇小說《藍與黑》,書中以男女戀情為線路,描寫國共戰爭和日本抗戰的歷史。那時人們也不知戰爭何時能停止,未來的世界又是何等面目,異鄉征戰的士兵,常懷詩經中「懷哉懷哉,曷月予還歸哉」的悲思。書中,我至今印象特別深刻的是,主角殺死一位日本兵時,從日本兵的口袋發現了一張女人的相片,那是這日本兵遠在故鄉的妻子──作者寫出了感嘆,得利與否的是軍閥和政府,絕對無辜的是人民,不分國籍、甚至不分敵友的。
有人曾說:「政治本身就是一樁不理想的事,但我們需要它。」那麼,政治該如何趨近理想呢?
攤開《詩經》,每首作品裡都能看見一位「祈禱之人」,求歡與愛、求豐收、求戰事休止、求政府體恤人民、祈求災禍遠離……字句排列富有節奏性,人們曾將它用謳歌的方式,唱出胸內的千頭萬緒,讓喜怒哀樂有所依歸。
如今,遠方擊鼓未休,國外戰事延綿、兩岸關係僵持,每個角落充滿祈禱的聲音,疫情的出現使人生活困頓。當這被文明渲染和過度虛擬的社會,生態環境飽受威脅,我們正逐漸失去「識鳥獸草木之名」的權利,逐漸顫顫巍巍步上一條顛峰之路,前人是否曾經想望──那孤絕的境地該有多麼荒涼?
那可是古早已發生過?懸崖的底部會是種萬丈高空的頂點嗎──那裡,那裡的擊鼓之聲是否已休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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