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蘇家立 插圖/國泰
每一個喪失去處的人,應隨身攜帶一把生鏽的鑰匙,以免始終無法打開封鎖著漫天星斗的保險箱。也應讓感覺敏銳些,辨清路標逐漸模糊的那些街道,偶爾忽略路邊哭泣的影子,試圖抓穩心底那不停震盪的方向盤,直到安穩駛離那幢幢被黑夜噤語的屋子,而屋子內的居民都有種免疫力,用以對抗來自深處,難以用言語融解的偌大孤獨。
別閉上眼睛持續機械式的挖洞。淘金潮已成過去的現在,我們只適合往山洞奮力丟擲超過保存期限的微笑,以及勉強裝出一副成熟的神情。不知道天高地厚,在潮濕的季節向禁忌的未知詢問秘密,會不會讓我們更加渺小?更無法體會剪刀撕裂某種生命的悲哀?還是說,把下午徹底分配給每一個門牌號碼,讓它們各自擁有個清潔的玄關,這樣子我們就會眷戀回家的無奈感覺?然後拿起鐵鍬,繼續在廚房的角落蔓延著黑暗的入口。
我們一直不習慣,擁有比陽光還燦爛的笑容,那可能是使我們不受拘束的小小世界分崩離析的主因。儘管是溫柔的道別,也具備某些無法解讀的惡意,蘊藏在不再伸出的右手裡。而許多謎團依舊沒有解答的,只要「習慣」這個本能逍遙著,糾纏著我們的軀體,像一條小蛇貪婪地綑綁我們的慾望,不允許任何喘息的些微機會。我們只能在沒有庇護的巢穴裡,等候時間慢慢發腐潰爛。
這時候任何話語都不再產生味覺,沒有什麼酸甜苦辣,更沒有表情上的歪曲,只剩下稀疏的樹枝,藉由無力的淡影,替我們遮掩剩下的季節,過於沉靜的燥熱……。
還是選個靜謐的夜晚,一個人獨自品酌濃郁的咖啡,體會苦澀不停在舌尖上打轉的滋味?思考並不會令人感到悲哀,儘管服務生的服裝令人注目,或是菜單上的價目叫人驚訝。熟悉自己體溫的座椅,不能替自己的去留做個註解,而懸掛在天邊的明月,開始質疑自己是否被安置在視覺之前?總是純潔的身影,未染塵埃的星空,還能不能站在積木堆的頂端,屹立不搖?月圓通常是最悲哀的景象,因為帶給人們許多毫無根據的奢望。沒有人願意承認,在皎潔的銀光背後,是缺乏空氣、充滿坑洞的凹凸表面,那就是我們欺騙自己的月之海,從來不孕育生命,只繁殖已死的夢想。
停止替一首歌紀錄它感動的地方,拒絕拿出口袋中的濕紙巾,擦拭從眼眶莫名溢出的眼淚,不合時宜的淚是淡藍色的流水,會讓人的感情泛起漣漪,訴說著常理無法茍同的荒謬理論,而街角的路燈擅長此道,趁著人們茫然,眼神模糊之時,以淒涼的光芒返照悲慘的回憶。於是我們的基因逐漸突變,隨後身體機能起了重大變化,最後不再擁有過往的冷靜,紙巾的破損則成了既定事實,沒有人將看到時代背影所流下的淚水,只知時間不回頭地踏光而去,把仍然跳動的心臟放在城市一角,而早已沒有靈魂的屍體,錯置在下水道前的便利商店裡。
這個世界還需要更多色彩渲染。視覺上從不滿足的我們,厭倦交通號誌的三種顏色,或是電視上色彩斑斕的演出,但始終畏懼黑白的我們,躲匿著闔眼後的某種憂傷,以致無法將器官一一著色,卻願意將血液染上最鮮豔的紅。一種莫名其妙的導引,我們在迷糊中適應顏色帶給我們的感動,用誇張的言語釀造喝不醉的酒,站在路口招攬載滿乘客的計程車,不順意時就是滿口低俗的三流笑話,是不是讓我們看起來更順眼?也許能在空白的繪圖紙上,留下單純的素描,以黑色的粗線條,證明我們的輪廓,還有一絲絲令人驕傲的單純。
那些總是保持笑容的人,談不上對其懷抱嫉妒或羨慕的情感,只能說有某種衝動,限制了打從內心喜歡他們的情愫。可能是我們害怕不自然的真實,儘管那早已入侵日常生活,也只能默默翻閱著報紙,在頭條新聞中證明呼吸聲的冷漠。基本上,總是展露笑容的人背後可能有不為人知的哀愁,就像日光燈內充滿了汞蒸氣,笑容背後總有無法剪裁的歪曲,是最叫人難堪的一種沉默。保持天真的笑靨不難,困難的是如何釐清背後曲折及正視曲折故事後的深淵。
每個人都曾希望有片海灘可以赤足在其上漫遊,傾訴童年無人陪伴的惆悵,以及成年後揮之不去的挫敗感。但共通點卻使人難過。沒有經過約定的地平線,是不會有終點令人追逐的。流著熱汗的結果並不是大團圓,中途倒下並找到自己的殼則是一種選擇:我們發現一旁尖銳的小石子,剛好是讓鮮血不斷奔騰的催化物,於是看著海灘變成猩紅的大地映襯著西落的夕陽,完美表達出一種遺憾;一種無法碰觸的絕望,便從腳踝的血管激噴如泉,以緩慢的時間見證,比砂粒更小的呼喊,以細石更尖銳的慾望,慢慢淹沒了印象裡的平原,或許寸草不生。
那麼,我們還需不需要現代化設施,去替我們進化過的愚蠢行為圓謊?再多的文字編排,無法取代一封封手寫情書的真誠;影像處理程式的功能繁複,卻無法捕捉他人最深刻的靈魂。我們還需要拿起武器掙扎嗎?在山洞口點火燃燒,讓濃煙悶斃放棄求生意志的自己?這個世界是很簡單的,就拼音上的定義也是。根本毋需大費周章準備萬用鑰匙與破除機關的咒語。只需要一把靈魂上的剪刀,將彼此的距離裁開,然後說聲「早安」,隨即闔上眼睛,等候下一場流星雨掠過,許個可能在現實中實現的夢願。
來,排好隊,我們有該去的地方。把無謂的枷鎖或沉痾丟棄,徹底讓自己空白如一朵朵靦腆的白雲,寄託一點點思念在左手無名指上,奇蹟興許會發生在遙遠的銀河外,降生在一個陌路的微笑之上。儘管我們即將失明,或是即將失去生命,那也足以讓「幸福」這個概念,充滿不再虛偽的色彩。我們,從不要太多的矯揉,更不要多餘的複雜關係,日常生活的輪迴就是一種單純,把手邊經過層層手續檢驗的證明全部毀棄,以最自然的五官面對剎那間褪色的時空,不必遮掩任何過度的喜怒哀樂,拒絕任何來自人間天堂的安逸。我們那最膚淺的存在,要用我們不值錢的餘生去謀求,儘管會受制裁,那也是一種被允許的荒謬。
還懷疑自己混雜著不安的血嗎?開心點,展露難得的微笑,彈奏最簡單的曲奏,為明天的遙遠送別。我們仍需要一場找尋自己歸宿的旅行,並不斷搜尋組成自我的碎片。在人潮中來來去去、氣喘吁吁,努力著關於狹路的再開闢。
無論天涯海角,無論是是非非,只要天空篩落一場小雨,渾身溼透的人們便不再那樣淡漠。而保險櫃裡不斷擴張的星空,會紛紛掉落在蜿蜒的泥濘道,等著有心人的涉身,而體內由浪漫濃稠後的血液,必須維持一定的濃度,至少在容許崩解的範圍內,得提供每一個細胞,適量的勇氣與樸實笑容。在不止歇的大雨中可以證明,路邊受風聲搖曳的小草,有著抵禦狂風的旺盛生命力。是啊。
不為什麼,畢竟不在乎時間排序的一個簡單下午,那短暫的恬靜,比輕柔的海潮聲還令人感到安心。睡姿依著風流動的喜悅慢慢鋪成童話需要的細節。而我們在細節裡找尋號碼與秩序,與其探討誰先誰後,不妨打開如畫的窗,詳實細數日出後有幾隻鳥兒飛過眉梢而抖落潔白的羽毛,牠們堅持清晰地飛翔,一如我們溫柔地關窗卻留下一絲讓月光探頭而入的隙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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