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書明
輕飄飄地進入夢鄉,似乎是我大半生的專利。年輕時我一點就會、博聞強記,語文、數學、物理、化學……門門精通,特別是數理化,回回考考試我不僅門門都是滿分,而且是全班第一個交卷的。可嘆我有一個致命缺點,就是經常違犯校紀,首先是家裡太窮,找不來錢在學校食堂裡吃飯,加之我上高中那年頭,連城區公社食堂裡,也經常是清早飯正南看(太陽),喝湯等到二更半,因此我天天遲到;其次是我一上堂就打瞌睡,老師見我趴在桌子上鼾聲如雷,就輕輕地拽住我的耳朵,讓我馬上站起來,但我站起來沒多久,就像鴨子鉆進坑裡啃泥一樣,便昏昏入睡地栽到桌子上。老師知道我回回考試都是全班第一,心中暗想,莫非他這聰明過人,就是滋生在充分休息的肥沃土壤裡,便意向錯綜地擺擺手:「我的高才生呀,你還趴到桌子上,繼續睡吧。」
但我做夢也沒想到,過罷六十歲後,不知是更年期在作祟?抑或是蒼天有意懲罰我年輕時持才放縱、狂妄自大?讓我這上學時的瞌睡蟲,突然患上了失眠癥,陪伴我多年的枕頭,再也不像往昔那富有詩情畫意的月亮船一樣,把我輕飄飄地送進甜蜜溫柔的夢鄉。眼看夜色已經轉入最黑最濃的核心,宿舍樓上的燈光也逐窗滅去,我卻焦躁地躺在床上,被意亂心煩困擾折磨著,覺得腿腳都找不到合適的地方放。更令人沮喪恐懼的是,我越是懷念那微波漣漪的睡海,伴隨著情緒反常的高昂,耳朵也出奇地敏銳起來,往昔那遙遠空濛的狗吠貓叫,此刻竟然幻化成高分貝的廝殺聲,從四面八方沖過來,拼命地摧殘蹂躪我困倦脆弱的神經纖維,經過徹夜驅趕不走的焦躁失眠,當太陽從東方升起時,迎接它的卻是我身心俱累的無奈和恐懼。
我從此開始與失眠打交道,一如年輕時跟揮之不去的睡眠為伍,為了儘早從這形神塌陷、看到夜色就害怕的魔洞黑窟裡跳出來,我只好往醫院裡去找大夫。醫生給我開罷口服鎮靜催眠藥後,語重心長地交代:「這精神上的毛病,最終還得從精神上尋根治療,藥物僅僅是病情危重時,不可缺少的輔助。往後您要特別註重心理調劑,最好從坦蕩樂觀、放松心情入手,逐步為自己構建一個寬松舒適的睡眠環境,唯獨走這條路才能徹底治愈。」我心裡豁然開朗,這坦蕩樂觀原本是我大半生的優勢,因為每當我進入「山重水覆疑無路」的危難境遇時,就有貴人出面相助,幫我戲劇性地迎來「柳暗花明又一村」,在事業和婚姻上,我都有得天獨厚的人生閱歷。很可能是這段時間,由於焦躁失眠的突然襲擊,我只顧手慌腳亂、倉促應戰,卻把這富有戲劇色采的傳奇閱歷,拋到九霄雲外,更談不上借此當定海神針,向焦躁失眠主動發起反擊了。
中國有句古話,成也蕭何敗也蕭何。將我推入人生谷底的,是詩歌領軍的文藝創作,幫我迎來人生轉折機遇的,仍然是詩歌領軍的文藝創作。當我升入高中後,儘管中蘇牢不可破的友誼,已經從顛狂的高峰開始滑落,可外語課依然學的是俄語,聽到老師講俄語跟中文大不同,它分陰陽中三性,我轉瞬便從真純似嬰的好奇,幻化成激情似火的欣喜若狂,當即揮動大筆比葫蘆畫瓢,寫了篇名叫《氣象三性》的小詩,交給俄語老師,借此炫耀自己思路敏捷、才思橫溢。由於年代久遠,這篇短詩的原文已經記不清楚了,只記得開頭這四句,寫的是旭日東升、朝霞似錦的「氣象陽性」,當中這四句寫的是,日照中天、花草繁茂的「氣象中性」,最後這四句寫的自然是,寒風刺骨、夜色黑得伸手不見五指的「氣象陰性」。誰料在那個把高才尖子生,統統定為「白專典型」的特定歷史年代,我那篇天真爛漫的小詩,理所當然地被學校個別領導斷章取意,無限上綱,定為反黨、反社會主義的「大毒草」,並組織全校師生,寫大字報聲討批判……我從此跌入人生谷底,考進北大、清華、而後當科學院士的美夢,也隨之化為泡影。
多虧「史無前例」批鬥高潮過後,中央號召城市知識青年上山下鄉,俗話講人挪活、樹挪死,我便踴躍報名參加,並打算借此跳出印象主義那無底深淵,可能是個別「冤案炮製高手」余怒未息,特意將我從豫東大平原,發配到層戀疊嶂的豫西深山區,分到轄區扯拉二十多里的桃花坪村。由於造反派頭頭前些時提出倡議,讓教師都回原籍任教,接受故里貧下中農的再教育,致使桃花坪中學教師奇缺,早已瀕臨停鑼住鼓的窘迫境遇,大隊領導聽說我是老牌高中畢業生,就安排我到桃花坪中學當民辦教師。儘管補貼不多,但我依然覺得如魚得水,蒼天總算給我個大顯神通的機會,我除了門門功課都講得生動活潑,還趁教學閑暇時間,不斷給大隊業余劇團編寫演唱節目,群眾都豎起拇指,爭誇山村下一代有福,如今遇上了多才多藝的好教師。可嘆這山水好改,秉性難移,由於我為人過分耿直,說話口無遮攔,高興時跟學生們嘻嘻哈哈,大夥兒親熱得像兄弟姐妹一樣,當學生們不聽話時,我立時拍著桌子、破口大罵:「他媽的,混蛋!簡直是不要臉東西。」有家長去找大隊支部書記告狀:「那王老師雖說學問大,就是沒一點德行,他竟然在課堂上,拍著桌子大罵學生,俺勸大隊領導,讓他老和尚卷鋪蓋,早點離廟。」
誰料大隊支部書記李耀潭,竟然是個人情味很濃的知識分子,他早年在縣城機關裡當過幹部,因為六十年代初期生活緊張,為了照顧年邁多病的老母親,他才辭職回到深山溝裡。聽了這位家長的告狀,他微微笑了笑說:「那王老師確實是個性情古怪的知識分子,他的缺點弱點,跟他的優點一樣明顯突出,我最近約王老師談談話,給他敲敲警鐘,讓他在教師會上作深刻檢討,下大功夫改正錯誤。不過您仔細想想,像王老師這樣的高才生,除了語文、數理化門門精通,還會寫詩、編寫節目,如果他沒有這麼多毛病缺點,咱就是雇八擡大轎,也把人家請不來呀。我天天考慮的,不是讓王老師卷鋪蓋離廟,而是怕這樣多才多藝的人才,在咱這『高山帽』上待不長呀。」
可嘆李支書的擔憂,竟然變成了現實。一九七二年元月,河南省革委文化廳,率先打破多年的沈寂,破天荒地出版了河南省首期《文藝作品選》,赫然列為頭題的,就是我寫的詩歌「沙河大橋映朝暉」。原來豫西靈泉縣,有條橫貫東西的大沙河,將靈泉南北岸分成兩半,因此民間有段歌謠:兩岸古來不結親,寧隔千山不隔水。恰好這座大橋的通車剪彩,又恰巧處在中共九大召開前夕,我心血來潮、詩興大發,揮筆寫了這篇詩歌,後經縣文化館推薦,竟然登上了省《文藝作品選》的頭版頭題,雖說根據當年徹底清除名利思想的大格局,文藝界也得入鄉隨俗,作者寫的是:桃花坪大隊業余創作組,可靈泉縣舞文弄墨的,都知道這首詩的真正作者是誰。那年頭省市經常搞戲劇匯演,縣文化館領導見我詩歌寫得精彩,就問我會不會編戲?雖說我對戲曲的調門和唱腔,是搟面杖吹火,一竅不通,但我想會推磨就會推碾,會寫詩就會編劇,等戲劇文學腳本寫好後,自然有人給我譜曲,就斗膽把編劇這重任接了下來,誰料我根據靈泉縣養路模範的先進事跡,寫了個小戲叫《丹心向路》,竟然在市文藝調演裡獲了大獎,縣革委領導眉色飛舞,就將我破格從桃花坪中學,借調到縣文化館文藝創作組,專職編寫劇目,不過那年頭正式指標不好辦,借調一年多後,才給我安排個吃縣「自籌糧」的「亦工亦農」,工資定為三十一塊八毛八,但這與每月拿五塊錢補助的民辦教師,已經是鯉魚跳龍門。更令我終生難忘的,是這件事恰好發生在我初戀的關鍵時刻,它讓我從個性弱點導致的愛情悲劇泥潭裡,猛然跳出來轉禍為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