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林佳樺 圖/史唯婕
母親體內有個計時小幫手,提醒兒女嫁娶時間、餐廳訂位、衣服拍賣截止日。近年,她對我那堅持單身的弟弟極為擔憂,有點文學魂的母親會藉著食材催婚,弟弟總是被迫喝下紅棗雞湯,吞嚥母親的嘮叨而悶不吭聲:「四十五歲,要娶某啊,聽講紅棗湯也使補查埔人個氣血,我想欲抱孫……」她的話漸漸消融在熱湯的霧氣中,廚房暈黃燈光下,虔誠祈願的母親像是鍍一層金光。
我私下問弟弟,這湯和嘮叨不膩嗎?
「就一般的湯,反正不傷身。」弟弟個性溫和,未曾見過他和雙親頂嘴,逼不得已才拿我當擋箭牌、溫溫地拒絕:「姊有時夫妻吵架就跑回娘家,小孩不是腸病毒就是流感,結婚,嗯,麻煩。」
弟弟剛跨過三字頭時,母親便開始密集端出紅棗雞湯,這湯熬了又熬,雞肉煮到乾柴熟爛,讓人打從心底膩出一層油光。母親只好交替端出紅棗木耳湯、紅棗桂圓粥……嘆說何時可以抱孫?棗生貴子的希望會不會落空?指著我那發著臭乳呆童音的肉球女兒,對弟弟說,「古錐齁?」問句尾音常連著一句讓弟弟偷偷翻白眼的話,「有呷意個人著轉來。」明明方才與我一起備菜時,母親嘆息她自己的婆媳關係,發出女力勇氣的豪邁金句——女人最好的歸宿就是自己。
母親說話方式可放可收,面對弟弟,她展現著「母力」,勸道男大當婚。弟弟看著眼前垂眼乞求的老臉,不忍反駁,土象摩羯座的他總是忍讓溫柔。青春期的他對未來、愛情應有美好想像,卻常被迫站在母親那一方,聽著母親批評我當時交往的男孩的諸多缺點:「你以後千萬毋通佮你姊啊共款,無看人個眼光。」
弟弟的眼光、想法、說話方式與我相似,自小我便是他的小保母,忙碌的父母常要我幫忙餵食、陪玩、改作業教他讀書,除了成績單,弟弟校外教學的家長欄常由我代簽,內心覺得「弟弟」不是關係名詞,而是拖累人的動詞。小一的他曾被罰站,原因是我教他同儕間很酷的招呼語是「夭壽」;父母喊他名字「晉」時,我就接「——去大便」,但他仍喜歡跟在後頭,我說那個這個,他總知道「那」是筆尺圓規膠帶、「這」是毽子彈珠撲克牌;我說故事時,人物名字一律是他他他,旁人聽得迷糊,弟弟總能分清「他」是配角或男主、女主,補充我省字略音之處。他長大後,雖被拉到父母同陣營、反對我交往的對象,他的心仍是站在我這邊,從不出言批評我,只是隨著身子抽長,他愈來愈少言。
我大學時,父母不滿意我交往的對象。極少坦露內心的弟弟來宿舍探望時,問;為什麼父母一次次對我的價值、想法、交友觀婚姻觀潑冷水,我仍天真地將感情公開?
我也曾想過別自討沒趣,但內心的想法是倘若交往對象有機會成為家人,我希望父母不要先入為主抱持成見。
看著我交往的男孩被父母盤問家世、接著冷臉拒絕,感情失敗時卻被父母冷嘲,弟弟大概有所感觸,他對自己的感情及家裡諸多瑣事只是點頭或淺笑,甚少發言,大家都說他神祕。這招著實聰明,感情事暗不透光,無人干擾破壞,才是交往關係裡最堅固的屏障。我為了縮減父母的干涉,早早便離家結婚,弟弟則獨居,他應該怕極了生活再受到父母控制。全家不知弟弟交往過幾個伴侶,也從未看過他情緒失控,他一向安靜如石。
有次我受母所託傳話:「媽說,結婚是人生的必需品。」
弟弟似乎對催婚一事隱忍太久,竟難得地反駁:結婚對才剛考上基層公務員的他而言是奢侈品。
我想起自己決定結婚前,外婆將我喚到身邊,提及當年外公只提一只皮箱前來迎娶,外婆婚後休息半日便得下廚,我母親結婚時耗費許多積蓄,接著看屋買房,貸款巨額,忙得只剩半條命。後來我婚後忙著治療不孕,身心俱疲,曾動念當頂客族,母親認為無後為大,弟弟認為有後、壓力才大。
生子一事,父母難得同一陣線。我們姊弟從小看著父母成天吵鬧,卻不輕言仳離,兩老說結婚就是一輩子,我們姐弟的觀念則是婚後若發現生活葬在墓地,隨時可以開棺還魂,一別兩散各自走好。
弟弟成年後思慮更周密,有次他提到結婚離婚都得辦手續、處理財產,對生命與儲蓄帶來極大耗損,現代的生活是電腦網路在手,吃喝玩樂盡有,何必娶妻?獨自生活自由自在,還能攢著積蓄養老、養父母。
今年,我那讀大一的女兒已經成為我弟弟的同黨,高舉不婚旗幟,說服我母親:脫貧比脫單重要,終身大事是實現財務自由、時間自由及獨立自由,結婚是高投入高風險,自由成本全賠了進去,舅舅會賺錢又會煮飯,若能再買個房,何必娶新娘。母親眼看無人聲援她,激動得血壓飆升,她看到我弟磨咖啡豆,便國台語交雜地以咖啡為喻:掛耳式咖啡包只要一個杯子,買了磨豆機、瓷杯組,就是由咖啡延伸出來的家人,雖然要辛苦地研磨烘焙,手沖味道就是有酸、苦等豐富層次,和掛耳式味道不同。記得那天,姊弟倆對母親的口才相當驚豔。
以前我對母親的催婚心生不耐,以為她只是因襲想要家門有後的守舊觀念、及擔心弟弟孤身一人。咖啡比喻事件當晚,我問弟弟為何不曾對催婚一事表達抗議?
修習過心理學的弟弟如考古學家挖掘古物般、慢慢掘出母親催婚的底層原因,他分析母親想抱孫的內在心理除了擔心兒子孤伶,或許也有與同齡人「爭勝」與「搶時間」的心態,例如母親常參加同學會或親友旅遊團,年長者一律攜幼、曬天倫樂,有孫同行時周圍常是笑語,母親回家便抱怨她在團體裡只能豔羨。
我也想起母親向來對「物」也有「搶」的心態,有間名店招牌餐點是丁骨羊排,得排隊半年才有機會品嘗,不喜羊羶的母親看到親友接連推薦,立刻訂位,半年後,母親殷殷期待的餐點在入口一塊羊肉後,提議與我的腓力牛交換,過程還頻頻喝水沖淡羊騷氣。她也常趁著百貨公司打折時搶購名牌風衣、包包,事後才抱怨包重、風衣太長。母親的心被體內那個盡職的計時幫手控制,提醒何時抱孫、訂位、商品買賣期限。「媽年紀大了,她開心就好。」弟弟說。
我們姊弟一度擔心對母親的搶與比較心態過度解釋,因為年紀漸老本來就會想要「搶時間」,後來發現父親老後卻是淡泊無爭,我不禁想,也許母親本性就喜與人爭,也可能外公重男輕女而心生自卑、想要爭勝。母親若不洗去比較心,有了媳婦,她仍會拿別人家兒媳的標準來尺寸自家,催婚後便是催生,比較兒孫品貌功課……
我便是她與同齡人比較競爭後、丈量出來的模板,於是大學畢業我早早離家,選擇想要的婚姻與人生。過程跌撞,留下許多傷疤。母親不解我怎不走大人鋪好的路?我解釋,只想走適合自己的限定款。而今,她想把模板套在弟弟身上。於是今年初二回娘家,看到弟弟每晚入口的紅棗雞湯,想著我們對母親的剖析,試著以同理角度看待催婚一事。
某晚,母親竟分派我任務:幫忙介紹相親對象。弟弟在桌面下踢我小腿,求救,警示,訊號。面對一方威逼、一方沉默的局面,我略感無力,檯面上下相互較勁,我不是主角,卻似乎處在風暴核心。弟弟的做法是塗上靜默的保護色,附帶淡淡的疏離。母親想讓家裡添加人口,反倒造成我們對家的離心力。
母親對「家」有這樣的願景:娘家四層透天厝中,一樓玄關入口擺放養著孔雀魚的魚缸,她認為魚缸裡的造景像個家,孔雀魚繁殖快,不但象徵兒孫滿堂,魚水共生也讓室內充滿生機,孫子們穿裹包屁衣在一樓學步,跌倒時哭喊「奶奶抱抱」,她坐在太師椅上笑彎眉眼,手握電視搖控器,點選購物頻道嬰兒用品;二樓是她的主臥及我回娘家的臥室;三樓兒、媳居住,頂樓隔成兩間,一是三代歡聚的KTV室,一是供奉祖先牌位,她日日在祖先前背誦祈求家門添丁的《普門品》。
我則是想,婆媳問題堪比小型宮鬥,如果這魚缸已經平靜無波,何必再添加外來魚種?外孫也是她的血脈,何必強迫弟弟成家?
「內孫外孫無共款,佮我年紀差不多的朋友親戚攏抱孫啊……」有意將拔尖聲量傳給在客廳滑手機的弟弟聽。身為母者的我能體會當我人生將盡,必擔憂女兒倘若孤伶在世,誰來照顧?
年後,弟弟竟答應赴約母親安排的相親,父母開心弟弟終於想通了,我卻覺得事有蹊磽。數日後,靜候佳音的母親得知女方婉拒,託我問問相親詳情。
「對方覺得我不適合啦。」弟弟的回應如此簡短,這燃起了母親的鬥志,繼續留意媳婦人選,弟弟只好逃亡似地來台北我家避難。我以贈與榻睡之地和弟弟交換實情。原來那天雙方見面時,弟弟拿出手機裡自家照片:土石流般的衣櫃什物及滿到快炸裂的冰箱(這些是父親傑作)、婚後須和老父老母同住及姊姊每週回娘家兩次,罹患甲狀腺低下及地中海型貧血,試圖將我塑造成難搞類型。溫柔的弟弟不想屢次違抗母命,把拒絕權交給了相親對象。
今年清明返鄉祭祖,我即將北上時,母親幫我打包了些拜拜用的肉品,我看到生鮮食品旁的收納盒,冷凝在盒內的是每週必煮的紅棗。隨後,與母到主臥室,她整理幾件搶購、但已不喜歡的昂貴風衣給我,一邊撫著風衣旁的紫色旗袍,希望在弟弟大婚時穿上。我想勸她停止對弟弟的催逼,少和已有兒媳子孫的親友比較,不要成天怨嘆是失敗的老母親,聚光燈應該打在自己身上,但,她叨唸兒女也是相當耗體能吧?弟弟每年年節也乖乖待在家裡幫忙、對母親的心願安靜聽訓(或努力不聽進去),雙方盡職自己的角色。
於是我閉嘴了,看著母親忙碌整衣、手背上的肌理皺紋,我將遞過來的風衣收整入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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