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寬宏
幼時喜歡聽羅大佑,儘管我未曾經歷過他歌曲中的年代,但是歌詞裡的水花激揚著臺灣街道的塵土,在1980和1990年的傍晚,如果來到父輩的童年,大同小異之下,只有童年的歡樂最是真切相同。
我自小隨父母到城裡上學,幼時的童年,除了味道甜滋滋的糖水,便是阿嬤厚重的衣櫃,還有飯桌上總也落不下的客家小炒。
最近的作業內容,圍繞著「對話客家」展開,拿到題紙的當刻,我便想到了阿嬤。她是被「塵封」在過去的人,哪怕新時代的浪潮滾滾向前幾十載,卻從未見她肯主動邁出一步。在幼時對阿嬤有了這個認知,我開始自顧自地,用「櫃中人」喊她。
尋根問祖,阿嬤在還紮著烏黑茂密麻花辮的年代,接待了幾位從大陸來的同胞,言語中他們說的客家話,是父親也插不進的內容。那年父親五歲,阿嬤不過二十三歲。
每次一家人團圓吃飯,父親都要說起這件事情,說到那遠道而來的親人,又提起細微差距卻處處相似的鄉音。
廣東梅州,他們,亦或我們,都是來自那個地方。
再久遠深刻的事情我便記不清了,每年千篇一律的話題,而我總是會在適時偷跑出去,對這種歲月感的故事,並不放在心上,更何況那是長輩的事情,我與他們相差幾十歲的鴻溝,該怎麼融入。
到了我這代,同輩人說起正宗的客家話實在是少了,時常客家話夾雜著閩南語,沒有合適用詞時還會說起國語。在家裡說話,面對很多事物的不同叫法,我都會把目光落在父親身上,他再將老一輩的用語,譯給我聽,而我這才後知後覺明白,阿嬤口中的那些用語,該是什麼意思。
拎著一盒古早味糕點,我回到家中。
母親驚訝於我為何此時回來,不過年不過節的,不應該好好在學校嗎?我答,回來完成課題。
「什麼樣的課題還需要你回來?」
「自然是很重要的課題。」
我探頭朝阿嬤的臥室望去:「阿嬤在裡面?」
母親點點頭,囑咐我聲音輕點兒,又問我想要吃什麼?我擺擺手,本想說隨便,大腦卻靈光一閃,「客家小炒」從我口中脫穎而出。
我回頭對母親重複道:「就吃客家小炒吧。」
掀開嘩啦作響的竹簾,每一片竹塊已經在歲月打磨中染上厚重的醬色,竹塊和竹塊之間,用塑膠珠子連接,現在的珠子,外殼已經斑駁,色澤不再通透。
竹簾是當年全家人搬到這裡,炎炎夏日,阿嬤和母親一起編織的,我對簾子的記憶,只留存著墨綠色的吊扇,快速融化的冰棒,還有鄰居小夥伴拿著彩色風車,隔著窗戶對我的呼喊。
往常我很少會留意到它,不過是掀開簾子,進出阿嬤的房間。今日的發覺,令我欣喜。竹塊排列是有規律的,離遠看,就是一副梅花圖。
我按下快門,當成這次的素材之一。
進了阿嬤的臥室,果不其然,她仍舊習慣性的靠窗而坐,挨在她身邊的,是靠牆的櫃子。一件要比父親年歲還要長的衣櫃。聽母親說,是當年阿嬤和阿公結婚時,阿公親手打的。後來阿公離世,衣櫃左邊的門自此再未闔上。
阿嬤每天都會在她的房間,沉默無言地看著這件衣櫃,打開的側門,可以遮擋住窗戶一半的光景,她也不在乎。我小時候會在一旁學著她的模樣神情,也向衣櫃看去,可是我看到的,除了黑漆漆的櫃身,什麼也看不到。在我說要關上門時,卻遭到阿嬤的呵斥。自此,每當我來到阿嬤的房間,都要和這件櫃子相隔三公尺遠,打著你我不相干也不必犯的想法。
我把糕點放在茶几上,輕聲喚了聲阿嬤。
聲音傳達到她耳朵裡,似是要經過幾十年的光陰流轉,片刻之後她才將目光挪到我身上,蒼老的眼神寫滿倦容,如同在將我對號入座。
她的聽力下降,反應變得卡頓,多年前在阿公離世後的某個晚上,全家人找不見她,最後是我說了句櫃子的門合上了,父親打開櫃門,發現了蜷縮在角落的阿嬤。她瘦小的身軀,在龐大的櫃子裡,顯得尤為不起眼。
開燈剎那,我發現了她緊閉的眼皮有著明顯的閃動。
「阿嬤。」
我又一次喊她。
「乖仔,回來了?」
「回來了。」
聽到熟悉的叫法,我知道阿嬤這是認出我了。我從小就不乖,阿嬤卻一直這樣叫我。她微涼的手掌上下合住我的手:「這次回來待多久?」
「很快,明天就走。」
她不再說話,頭緩緩轉動,看到西下的落日,而後起身掀開放在床上靠牆的大箱子,從裡面摸索出物什,遞給我。我攤開雙手接過,掌心安穩落著兩塊菊花糕,不知什麼時候被阿嬤珍藏起來的,只是為了特意留給我吃。
菊花糕已經過了最佳賞味期,我放入包裡,向她提起這次回來的目的,又問起她曾經說過無數次但我卻從未好好聽過的內容。
提及此,她的雙眼如同乾枯草原中點亮的火炬,內裡有火燃燒。
她說了很多關於我們客家人的內容,又說起遠在廣東梅州的親人,激動之於,又要感謝現在的交通發達,令他們的書信往來都變得快捷起來。我這才發現,阿嬤似乎和我刻板印象裡的「櫃中人」不同,我一直以為她從未走到現在的時代浪潮裡,如今才發現,她不過是踏浪,走在和我不同的路途,而她所走的路,名為歸鄉。
她講起這件櫃子,居在閩西的客家人,習慣用當地盛產的樹木打造物件。這件櫃子,就是阿公用樟木打的,左右對稱的結構,輔以客家美的雕龍畫鳳,櫃面上綴有水仙、荷華、梅花和菊花,四個櫃門,四朵奼嫣的花,插在大肚花瓶裡,寓意四季平安。
我這才懂得她日日所看的是什麼,阿公的意外令她遭受打擊,而後的青燈念佛,日日注視,所求不過全家四季平安。
我拍下一張張照片,筆記寫滿厚厚幾頁。
母親在外堂喊開飯了,我攙著阿嬤走出去。父親出差在外,家裡只有我們三人。拿起筷子夾起一口客家小炒,客家族群人人都會做的菜,味道相同卻各有千秋。我唯愛母親所炒的,辣椒和大蒜熗炒的五花肉和魷魚,每一口,都詮釋著客家味。
Read Mo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