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素華
童年的天空宛如一面鍋蓋,蓋在綠色的鍋子上。鍋子裡常年燃放煤炊的煙裊,以及灶前苦為「無」斗米可炊的夫妻天天開演的吵鬧劇。童騃的天真唆使我跳呀跳、臆想能撥開鍋蓋,幻想著也許「多拉ㄟ夢」正在等我,他手一拉,我就通過任意門,去到想像的年代。
印象中天空鍋蓋一如手機桌面,變化多樣,只是無法任君選擇。晴空飛雲如絮,細雨灰階透點藍紫,午後雷陣雨的烏雲低壓,雨後水藍浮現彩虹……而我最容易撈到的記憶,是高中通勤夜歸,跳下車往夜空一望,那滿天星斗皎潔,親暱黠笑暇閃,瞬間射進遊子泛淚的眸裡。在我內心,這是家鄉最浪漫的標誌。
滿天星斗的浪漫包覆家鄉貧困的悲愁。我也一直以偽裝的姿態在台北都會營生,那遙遠的星漢是我永遠的行囊。
再次打開行囊的星空,已是多年以後在瓦拉米山屋。
「malavi……」布農朋友總不忘在每年的開始呼喚著我「一起來,跟我來」,我終於在那年的歲末踏上了「瓦拉米」。
夾藏在綠意蓊鬱的拉庫拉庫溪(又稱樂樂溪)畔,有一條台三十線忽遠忽近相隨,在離玉里鎮約十二公里處,「南安遊客中心」就矗立在路旁,不僅提供解說、旅遊資訊,還解決了遊客如廁和飲水的燃眉之需。離開遊客中心續行兩公里,萬馬奔竄的聲音襲耳而來,來自路旁左側高約五十公尺的南安瀑布,終於在這段落差肆放迂迴山裡的長程孤寂。
一段路的終點往往是另一條路的起點,人生不也是一個階段一個階段銜接完成的嗎?
台三十的終點,瓦拉米步道的起點,要真正開始「安步當車」了。
瓦拉米步道是八通關越嶺古道東段的一部分,日據時代開鑿的古道全長約十四公里。西段「八通關古道」可從信義鄉東埔進入,目前兩端尚無法暢通,大部分的路段都消失在莽林中,或滑坡或路基流失。東段「瓦拉米古道」可分成前段「步道口─山風瀑布」、中段「山風瀑布─佳心」及後段「佳心─瓦拉米山屋」;一般遊客可健走至前段或中段;為安全管理,若要深入佳心後段就得事先辦理入山證。
步道大部分寬敞平緩,可別被入口映入眼簾那墨綠色的山風一號吊橋,長一二0公尺、高約三十層樓,彷如懸盪在半空的細線,嚇阻往前的勇氣。待走近竣工不久的橋面,會被新橋寬且穩的結構欣喜不已,一霎間如吞下定心丸。過了吊橋不到五百公尺,越發感受從峻谷滾來的山風強勁,布農的朋友笑著說:「不然你以為為什麼叫山風啊?」他指著眼前一塊水泥平台,一兩段青苔密布的殘存駁坎。我愣了一下後,才意會到他的意思——喔,這就是步道上的第一個駐在所——「山風」啦!
相較於山風一號橋,二號橋就顯得秀巧許多,長度僅二十五公尺,是古道上保存最好的舊鐵線鋼索吊橋,橋頭的石墩走過了日據時期至今的歲月,那斑駁糙面的老態,透石穿隙的苔綠,頻生悠古的發想。山壁飛湍臨下,瀑下長柯含雨。有人呼喊:「走,看瀑布!」循著橋前往下的石梯,叢簇密林蔽空,不消幾百公尺,即臨近青綠山壁上拉長的一道白練旁了,這座源自大里仙山的山風瀑布,長約十層樓高,飄下的水霧縹緲,若有仙人騰空而降。
步道沿途會經過五座吊橋和多處駐在所遺址,走到至高點「佳心」,可遠眺玉里山、卓溪山及拉庫拉庫溪谷,果真展望極佳,遂有佳心kashin「風景絕佳」美名。這個駐在所設有氣象台、涼亭、廁所、露營平台和簡單的炊事處。過了佳心後,來到黃麻駐在所遺址,同理可推,應是早期種植黃麻而得名,但現在換紫花霍香薊和蕨類當道。續行約八百公尺,有座「喀西帕南紀念碑」,細看碑文才知是為一名在當年布農族發動抗日事件時,殉職的日警設立的紀念碑。
再往雲深樹茂處行走,盡是翠綠的鳥巢蕨、臺灣梭羅、筆筒樹、觀音座蓮,彷似走進侏儸紀時代。喔!終於揭開日人用「walabi蕨」稱呼這條步道的原因了,蕨類絕對是後半段步道的霸主。
通過瓦拉米吊橋,轉過一彎翠壁,鮮黃色的瓦拉米山屋赫然現在眼前,兩面聳夾的屋脊,是雪呀雨啊的滑梯。自然生態工法的山屋是太陽能供電、集落雨供水,可供約24人住宿,旁另有營地可供24人過夜,山屋外設有木製桌椅以及簡易廁所。在海拔一0六八公尺的深山,有這樣一處遮風避雨的山屋,是山友多大的福氣!
布農朋友已事先準備豐盛的晚餐,能在徒步十四公里後的山屋前廣場享用熱騰騰的佳餚,心裡也流淌從碗傳遞出菜餚的溫度。飯後布農朋友教我們唱八部和音,雖然大家音律不通,臨時配組也沒啥默契,迴盪在山谷裡也宛如天籟叫人迷醉。我跟八部合音也有了難得的初次接觸。更難得的是,學長記得我的生日,特別請布農朋友從山下揹上來蛋糕,竟然完整無缺,團友國台英三語的生日快樂祝賀聲中,扭開了我的淚龍頭,心弦拉出如夜空的深情。
為節省電,以及考量山中精靈白面鼯鼠、黃鼠狼等等的夜行需求,實施十點夜間宵禁。就寢前有人開玩笑:「晚上出去上廁所,如果是黑熊幫你開門,可不要驚嚇喔!」
山屋採通鋪,各式各樣的鼾聲不絕於耳,整夜有如身在動物園;加上寒風從木板縫擠進來,即使穿了兩件羽絨衣,像繭緊緊裹在羽絨睡袋裡,仍瑟縮難眠。寤寐之間突然聽見喊叫:「哇!好大的星星喔!」稀稀簌簌起床聲,騷動了山屋,我也跟著推開門……星垂樹梢、滿天亮晶晶的眼睛正俏皮對我眨眼:「嗨,我剛好也在這裡。」
多少歲月已消逝,我在庸庸碌碌中拋之腦後的——故鄉美麗標誌,並沒有遠離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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