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譯/林水福
源氏覺得明石之君的樣子,實在太嬌貴了。連侍女們都忌妒了,明石之君才勉強膝行出來,藉著几帳半隱身體的她的側臉,氣質高雅極具魅力。那種溫柔的優雅情狀,說是內親王也無不相稱的地方。
源氏掀起几帳的垂絹,與她親切話別。前驅者已經等得不耐煩了,源氏只得起身告別。走了幾步,突然回過頭來,看到明石之君強作鎮定出來送行。
源氏正當盛年,俊美無比。以前較為瘦削,現在稍胖了一些,與身高相稱。連到裙襬處都滿溢高雅氣質!這或許是明石之君情人眼裡出西施吧!
在須磨明石那時候被罷官的藏人(譯註:空蟬丈夫伊予介與前妻所生之子,右近將監)現在復職了,兼靫負尉(譯註:左右衛門府的判官),今年敘從五位。跟當年大不相同,滿臉神氣,要接源氏的佩刀,到他身邊來。看到簾幕內有一個明石熟識的侍女,就裝模作樣地說道:
「我絕沒忘記那時候的事。只是顧慮多,今早醒來想起明石浦的風,卻不知怎麼給妳寫信。」
侍女答道:
「像白雲高聳的山一樣的、這大堰山村的寂寞,不亞於明石浦的荒涼住處,就像古和歌所詠〈松樹亦非昔日故友〉(譯註:見《古今和歌集 雜上 藤原興風》),沒有認識的人。謝謝您的慰問,不勝欣慰。」
男的那時候對這女子並非完全沒有意思,聽到這樣的回答,感到掃興,便敷衍道:
「那麼,下次有機會再來看妳。」
就回到源氏身旁。
源氏裝扮整齊,要往車子那邊走過去之前,前驅者已高聲么喝。自己車子的後面位子上,坐著頭中將和兵衛督。源氏後悔似地說:
「這麼簡陋隱蔽地方都被你們找到了,真無趣!」
頭中將回答:
「昨夜月亮好美,沒能趕上陪伴您覺得很可惜,所以今天早上趕早撥霧前行來迎接。山上的紅葉季節還早,野外秋草的花正盛開著。某某朝臣去放鷹狩獵遲到了,現在不知怎麼了?」
源氏說:
「今天還是到桂院吧!」
往那邊而去。
桂院突然要辦饗宴,手腳忙亂,召喚養鵜人,他們的對話,讓源氏自然想起明石漁夫的口音。到野外放鷹打獵的朝臣,將獵得的少許小鳥綁在荻樹枝上當作禮物送過來了。
酒過數巡之後,要到河邊散步也危險,就在桂院盤桓一整天。
各人作漢詩的絕句,到了月亮皎潔時候,開始管弦音樂會,真是熱鬧!弦樂器方面,只用琵琶、和琴,笛子則挑選這方面傑出者,吹奏適合秋天季節的平調調子,涼風從河面徐徐吹來,饒富情致。
月亮高高升起,所有風物在清澄月光下皆清晰可見時候,四五個殿上人聯袂而來。他們都在宮中皇上身邊,參加管弦音樂會。那時,皇上說:
「今天是六天的齋戒結束,源氏理應進宮的呀,到底怎麼啦?」
聽說源氏逗留桂院,便派人來詢問。該使者就是藏人弁。冷泉帝的信中有云:
月棲河川之故里,
亮光皎潔心悠閒。
真叫人羨慕呀!
源氏托使者上奏,未能入宮之歉意。他覺得比起宮中的管弦音樂會,或許是場地的關係,這裡樂器的音色更令人感動,醉意更加深濃。
桂院這邊並未準備犒賞禮物,於是派人到大堰明石之君那兒問道:
「有沒有不太貴重的禮品?」
明石之君將手邊現有的東西湊合,裝入二個衣裳櫃子裡。藏人弁趕著回宮,源氏從其中找出女裝一襲披在他肩上送他。給冷泉帝的答歌道:
桂里近月徒虛名,
朝夕濃霧不見月。
言外之意希望冷泉帝能行幸到這裡。源氏接著口中吟哦古和歌「生活在這裡」(譯註:見《古今和歌集 雜下 伊勢》)的一部份,想起在明石眺望淡路島吟哦古和歌的往事。那是凡河內躬恆的和歌(譯註:指《新古今集 雜上 躬恆》),躬恆在淡路遙遠望月,看不真確,而今晚自己看到的月亮卻覺得很近,是因為地方不同的關係嗎?席上有人不勝感概,帶著酒意哭了起來。
源氏詠歌道:
時來運轉返京城,
淡路朦朧月相同?
頭中將也接著吟道:
月影暫為浮雲蔽,
今宵清輝照萬方。
右大弁(譯註:亦有作右大弁者)有點年紀了,已故桐壺院時候就在朝,深獲信賴。他緬懷故主賦歌一首:
月捨雲上之住處,
隱入何處山谷間?
許多人各有所詠,一一載明過於繁瑣,就略而不述了。
源氏與親近人的交談,話興大作,詼諧有趣,大家都希望能夠千年留在他身邊聽他講話。源氏也想像紫之上說的繼續逗留到「連斧頭都要腐爛」,但情況不允許,只得匆匆回去了。
各人把賞賜得來的衣裳披在肩上,站在庭院中,霧中人影忽隱忽現,五彩繽紛,彷彿庭院的花草,格外美麗。
近衛司,音樂分面有名氣高的舍人,舞樂方面有叫東遊的名手等,許多人隨侍在側,意猶未盡,便唱起神樂曲「其駒」(譯註:見《神樂歌 其駒》)等。大家脫下自己穿的衣服,披在舍人們的肩上,那色彩宛如秋風中翻飛的紅葉。大隊人馬要回京的喧喧嚷嚷,連大堰明石之君那邊遠遠都能聽到,對源氏的離去頗有落寞感,惘然若失。
源氏沒給明石之君寫信就出發離去,也深深自責。
源氏回到二條院之後,稍加休息,然後說山中情況給紫之上聽。
「超過了預定的日數,實在不應該。被那些喜歡玩的傢伙找到了,硬是把我留下來。今天早上真是累壞了!」
說著,跟紫之上一起進入寢所。
紫之上如往常有點不高興的樣子,源氏裝作不知道,開導她說:
「跟身分不對等的人比較,是很沒意思的喲!自己是自己,不要理會就行了。」
天黑時候,準備入宮,源氏轉向旁,不讓人瞧見,急急忙忙寫著東西。似乎是寫給大堰那邊的信。從旁邊看著,也看得出寫得情意綿綿,又跟送信使者悄悄說了好多話,服侍紫之上的侍女們似乎都很怨恨。
那一夜,源氏本來預定留宿宮中,由於紫之上不開心,為了哄她,深夜退出宮中。之前送信的使者已經將回信拿回來了。源氏不想瞞著紫之上,在她面情展信閱讀,信中沒有會讓紫之上不高興的句子,就說道:
「哪!這封信妳撕毀吧!艾呀,真是麻煩!這樣的信要是被人看到了,會說和我的年紀不相配呀!」
說著,將身體靠在矮几上。心裡思念著大堰的那個人,茫然注視著燈影,什麼也沒說。信紙雖然攤開著,紫之上卻也不看。源氏說道:
「故意裝作不看,妳那眼角讓人不安哪!」
莞爾一笑,散發出無限的魅力。他輕輕靠近紫之上身旁,說道:
「其實啊,我這一趟在那裡也見著可愛的女兒,既然連孩子都生了,可見前世的因緣非淺。然而,小公子在那邊養育著,我擔心的地方也不少,說實話,我正為此操心呢。妳跟我一起想想,由妳做主。怎麼樣?妳幫我扶撫育,怎麼樣?孩子已經三歲了,看她天真無邪、無辜的樣子,我不忍心拋棄她。我想在她那小小腰身上穿裙子,要是妳不覺得失禮,三歲著袴的儀式時,請妳替她打結好嗎?」
紫之上說道:
「您總是認為我妒忌,胡亂猜測。您那麼見外,我才故意裝作不知道。我最喜歡天真爛漫的小女孩,這是多麼可愛的年齡呀!」
臉上稍許露出笑容。紫之上生性喜歡小孩,想接過小公子,親自撫養。
這麼一來,源氏又傷腦筋了。真的要把小公子接到這邊來嗎?
要到大堰那邊不是件容易的事。等到嵯峨野御堂念佛時候,每個月只能見二次面。比起牛郎織女一年只能見一次面,還勝一籌。明石之君雖死了心,不敢有什麼奢望,又如何能不痛苦哀怨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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