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鵲
於古人筆記注意到唐代有位富豪叫王元寶,其名直觀反映世俗想望,頗讓我懷疑是旁人所取渾名,本名反倒不傳。唐代依循類似取名邏輯的富豪就我曉得的還有一位叫郭萬金。只能說這兩位都在唯物層面黃澄澄、嘩啦啦地鑄就了命名所指涉的唯心祝願。不過,若要選出一位代表有唐一世的富人,王元寶當為首選,不僅歷代筆記時見提起,影響甚且播於海外。
五代王仁裕所著《開元天寶遺事》有五則記事提及王元寶,不是其人如何如何,就是其家怎樣怎樣,又或者以王元寶為首的唐代富室有何風氣。我在讀的時候,老想起晉代同樣富可敵國的石崇。首先,都是錢財累積到了天文數字,就會有如同天象光彩交錯的花樣。
有則記事說王元寶每晚就寢「常於寢帳床前置矮童二人,捧七寶博山爐,自暝燒香徹曉」。「置矮童二人」,有的版本作「雕矮童二人」。一字之差,天壤之別。七寶博山爐固然精巧,徹夜燃香固然豪奢,用《紅樓夢》薛蟠的話來說只在於「貴而難得」。畢竟錢財得以交換的物品或享受也許會讓人吞嚥窮酸的口水,施於他者身體的折騰(或者說蹧踐)才真教人流下貧寒的淚水。唐代因女而貴、因妹而貴的楊氏一族便有一整套折騰人的花樣來應對天熱天寒。天氣熱,楊家便讓工匠雕刻一座座冰山,宴席時擺置於客人身旁去暑。結果,雕刻冰山是一重折騰,冰山冷過了頭又是一重折騰,客人反倒「各有寒色」,還得加添衣裳。遇上天氣冷,楊國忠則是要肥墩墩的侍妾們站成一行遮風擋寒,並取了個胖嘟嘟的名稱叫「肉陣」。現代升斗小民單身狗擺不出這等排場,只好與電暖器形影相弔。
話說回來,「富」不只是絕對的概念。所謂「富可敵國」,並非將「富」獨立來談,而是對比另一主體,才能有清楚認識。在晉代,專門襯托石崇的是家貲雖然厚實卻多有不及的王愷。王元寶則有當朝天子捧場。他藏有一把皮扇,汲取水來撒上就會起風。唐玄宗命人取扇一看,喜歡得不得了,御口鑑定是龍皮所製
成書於唐代的《獨異志》另載唐玄宗召見王元寶,徑直詢問家財幾何。王元寶答道:「若許臣將終南山上歸陛下所有的每棵樹都繫妥一匹絲絹,只怕樹都繫好了,臣的絲絹還有剩呢。」也因為王元寶名聲太響亮,唐人於是將鐫有「元寶」二字的銅錢簡稱作「王」。
到了明代,謝肇淛《五雜組》也將王元寶與石崇並舉,但這次是痛罵兩人「倚權怙勢,納賄行劫」。如果說漢代的揚雄把為富不仁比擬作圈養的鹿和牛,那麼王元寶、石崇這類人更是等而下之,是大有危害的「豺狼蛇蠍」。我不清楚王元寶有何惡行而遭此罵名。單就《開元天寶遺事》記載來看,他還頗知養士好客。儘管難免附庸風雅之嫌,終究是以實際作為肯認了「風雅」的價值。
馮夢龍《醒世恆言》有篇〈李汧公窮邸遇俠客〉間接涉及王元寶,或能略窺王元寶惡名的底細。該篇開頭講述唐代一落魄士子遭強梁脅迫入夥後率眾行搶,而打劫的對象正是王元寶。這篇故事指明「王元寶乃京兆尹王鉷的族兄」。王鉷權勢極大、官聲極壞,《新唐書》批評他與楊國忠等「剝下益上」、「橫虐最甚」,也就是剝削庶民,以充天子之用。誠然,小說並非實錄,但加油添醋了的素材洗淨之後,往往能品味出歷代傳衍的集體感知或記憶。王元寶既與殘民媚上的王鉷有同族之親,謝肇淛所指「倚權怙勢,納賄行劫」便有了著落。這並不表示必有其事,卻稍可推知謝肇淛論斷的依據。
其實,前述王元寶諸事都當作如是觀。李建民〈「陰門陣」新論—明清身體的文化小史〉有段評論可擴大套用到一切奇聞軼事:「文本不一定是客觀訊息的傳達,也是散播謠言者本身情緒及主觀『故意』……。」矮童、龍皮扇、君臣對話等,謠傳與否另當別論,其所寄託及衍生的種種想像、欣羨、妒忌、自慚、輕蔑,卻是無比真實。
在古代專制社會,為富不仁未必會反噬己身。然而,身懷巨富已屬懷璧其罪,若又與當權者結怨,那便禍在旦夕。石崇遭孫秀詆陷而族誅。日本戰國時代據傳有富商以夜壺充當茶壺獻與豐臣秀吉,事發後遠遁呂宋。王元寶是否得保終生財富,前人筆記似未述及,但身後聲名倒是以另一種極能呼應其生平奇事的方式遠抵南洋。馬來亞巫語裡的「錢」字作wang,有學者指出即是王元寶姓氏「王」字的音譯,是唐代與南洋往來傳過去的。這種說法,由前輩學人許雲樵首倡、現代學人蔡崇正承繼。許雲樵《文心雕蟲》提到,如此見解原先乏人採納,等指明典故出處,「馬上便有接收去了,不禁使我額手稱慶」。而許先生賴以為依據的便是《獨異志》所述,稱銅錢為「王」一事。
《獨異志》還有一件事將王元寶與唐玄宗兩人富與貴的對比推至極點。唐玄宗御駕含元殿,遠遠望見終南山橫亙著一條白龍,詢問左右近臣竟無人得見,便急召王元寶前來一觀。王元寶觀後答以:「見一白物橫在山頂,不辨於狀。」這就讓近臣們想不明白了。怎麼他們看不見的神物,卻讓王元寶瞧出來了?對此,唐玄宗的解釋是:「我聞至富敵至貴。朕天下之主,而元寶天下之富,故耳。」
這段話,實在暗藏凶險。要是唐玄宗轉而也起了臥榻旁豈容他人酣睡的念頭,王元寶登時便是族誅大禍。所幸他含糊其辭,只說瞧見了「白物」,分辨不清形狀。這就將自己與唐玄宗相比下降了好幾級:皇帝是真龍天子,所以能看見真龍全貌;自己區區富家翁,僅能略窺龍形。無論他的回答是出於憨厚還是狡獪,總是令人替他額手稱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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