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竹奇
1999年,北野武拍攝了「菊次郎的夏天」。
故事描述小學三年級的正男,因父母離異,想要利用暑假前往尋找母親。他的鄰居菊次男陪同他尋找,在途中發生的故事。
1999年,我在南部某城市跑新聞,由於跑社會新聞是件苦差事,經常半夜還在分局刑事組流連忘返,因此按照往例,由報社男同事輪流。這一年,剛好由我開始負責跑新聞。
我去到某分局刑事組,走進去,沒有一個刑警認識我,也沒有任何人搭理我。我立誓要把每個分局刑事組的小隊員及幹員名字全部背起來,可以當場叫出他們的名字。
大概花了半年,我在這個城市跑社會新聞,混得風生水起,半夜經常跟刑警到酒店喝酒,裡面不是刑警,就是黑道,只有我是少數的媒體記者。
我曾經一個晚上連喝三攤,等到第三攤喝完,走出酒店時,天已經亮了,我才回家睡覺。
我跟一位黑道老大的兒子成為好友,他需要我寫新聞奧援的時候,我會儘量幫忙。有一次我到他開的酒店,他請我到一個包廂,我進去的時候,裡面已經有一位媒體記者駐地特派員,他拿著一疊鈔票正在數,看到我的時候,連正眼都沒有瞧我一眼,繼續數鈔票,數完後,他問我是不是某報社新來的記者,我回答是,他有點倚老賣老的教訓我,不要以為你們報社的薪水有多高,能像我這樣賺錢的才叫厲害,隨後他拍拍屁股離開。
黑道老大的兒子隨後進來包廂,跟我說,如果我以後在新聞上多配合,他開第二家分店的時候,會讓我認乾股。我心裡突然醒悟,莫非剛剛那位特派員數的鈔票就是「乾股」。
又有一次,黑道老大的兒子跟我約在一家茶行見面,介紹他的小弟跟我認識,茶行門口象徵性地擺著幾罐茶葉,人出出入入,我好奇地問,他們去那裡?小弟答「四樓」,我又問去四樓做什麼?小弟突然覺得有點好笑地說「大哥,去賭博啊,你要去嗎?」我搖搖頭,此刻我才知道茶行只是幌子,樓上是地下賭場,沒想到我竟然又看到一名認識的刑警走進來,他向我打招呼,隨後上樓,還問我上不上去,我才知道刑警也會來賭博,或者是圍事。
我在一樓跟小弟聊天期間,小弟會跟我聊怎麼「做生意」,還問我有沒有興趣加入,我故意裝著興致很高的樣子,跟他聊了起來,隨後離開。
有一次,回到報社。
隔壁同事突然跟我說,他以前覺得我文質彬彬,很有書卷氣。現在覺得我看起來像刑警,換言之,看起來像流氓。
我聽了,一開始還蠻開心的,表示我融入這個環境相當成功,後來想想,不對,我突然想到荀子勸學篇裡面的一段話。藤生麻中,不扶自直。白沙在涅,與之俱黑。
當初我之所以進入報社,擔任記者。原本的目的一方面是訓練文筆,一方面是增加社會歷練,如今我的社會歷練真的是足夠了,而且有點過頭了。
後來,我跟著那位小弟又混了一段時間,親眼目睹他到酒店消費不付錢,企圖拿名片抵帳,大清早跑去女友住的大樓,拿球棒擊打玻璃。
我跟一位跑警界的資深記者談起此事,突然想到我以後就是那個在酒店包廂裡面數鈔票,幫黑道寫新聞,然後可以認乾股的記者,甚至地方特派員。這是一條黑暗路,而且這不是我要的人生。
那個時候,我已經被培養成為地方特派員,隨時準備接手。
我決定遠離這個是非圈。
先是辭職不成,被安排到其他縣市跑新聞。
接著考上博士班。
有一天,終於聽到有人稱讚我很有書卷氣,我才確定重新找回自己。
一位朋友送我一本書「流氓教授」,我的心情很複雜,但也慶幸自己不要變成流氓,而是成為教授。
1999年,我當時正在跑社會新聞。
跑社會新聞,每天沒有不死人,通常報社編輯台會以死多少人,以及死的方式特不特別來決定這則新聞的重要性。
因此,當我到達警局勤務中心,或者分局刑事組,以及消防局勤務中心,聊到當天的新聞時,通常會談到新聞的重要性。如果死亡人數太少的話,就會顯露興趣缺缺的表情,對方經常會嘲笑我們說,「你們記者真的很冷血!」,有一天,我才把這句話聽進去,醒悟一件事,「我什麼時候變得這麼冷血。」
取得博士學位後,我後來到一所大學任教。
我經常利用電影作為教學題材。
有一天,我看到一篇專訪北野武的文章,談到北野武對於宮崎駿的動漫「不以為然」。宮崎駿的動畫影響我至深,宮崎駿在我心目中的地位如同神一樣無法撼動,風之谷裡面的那歐希卡及勇敢與智慧於一身,一直是我心目中女性的完美典型,北野武批評、否定宮崎駿的言論令我心生反感。
我後來決定重看一次「菊次郎的夏天」,理由聽起來有點荒唐。
吉卜力工作室二十五周年,久石讓在武道館為宮崎駿舉辦了一場盛大的音樂會,演奏的全部都是宮崎駿作品的配樂,在youtube上面就可以播映,我曾經搭火車的時候看著這場音樂會的畫面,配合每一部動畫的影片,忍不住熱淚盈眶。
我突然想到,菊次郎的夏天配樂就是由久石讓作曲,如果北野武這麼不堪,久石讓怎麼會幫他作曲呢?不可能只是為了商業利益,我決定重看一次菊次郎的夏天。
久石讓的配樂,熟悉的鋼琴聲響起。是由久石讓親自演奏。
我把菊次郎的夏天又看完了,這一次,我熱淚盈眶。
我看到了1999的自己。
也看到了現在的我。
我看到了菊次郎的夏天,自己的夏天,陳竹奇的夏天。
那個尋尋覓覓找回自己的過程。
菊次郎不是那個小男孩,小男孩是正男,菊次郎就是北野武飾演的那個流氓,菊次郎也是導演北野武的父親。
我熱淚盈眶,為了自己的新生、重生。
我發現自己原來就是菊次郎。
陳竹奇是省悟過來的菊次郎,覺醒後的流氓,覺醒後的菊次郎。
每個夏天,都是菊次郎的夏天。
每個夏天,我一定會聽久石讓彈奏的「菊次郎的夏天」。
那個時刻,我都在慶祝新生、再生的自己。
沒有變成流氓、黑道的陳竹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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