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夢想的堅持註定有個孤魂野鬼

詩/圖 侯思平我們耕種的區塊發光的世界全面失控跏趺在疲憊的視窗太多蟬鳴有被誤解的嘶吼 都是螻蟻般的柴米醬醋扶疏漣漪一寸寸草長每個迴圈種下因果或只能釀酒五月化身青石的苔 我與春光爭暉取經,撈月或為守株待兔我予草莽和合排山倒海或為一切風平浪靜 或我嚴謹看待我的身體矛盾在筆尖寫盡戰國煙硝某些鳳毛麟角語言跟隨塵埃的洪流壓力緊張危機風險被隨興取代輕靈散落滿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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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傳承

文/攝影 黎亘一封不足二十克的信,載滿了我沉甸甸又飽滿的愛意,但這些不全來自於我。她喜歡在朋友面前展示我念想著她而寫下的幾行詩句, 但比起妳當年的詩信我還是不敢當。她是不屬於我的奇蹟,而我不曾與妳定下海誓山盟,妳的文字卻嵌進我的肉裡,化作我的血肉蔓延至我的全身。妳羞怯,卻愛的熱烈。我坦蕩,卻欲言又止。時隔多年,妳的字仍舊入口即化,有著令人陶醉的濃郁熏香。那年妳在巴黎,這座我日夜思念的城市,寫給我的信中只有一行字:「錦瑟無端五十絃, 一弦一柱思華年」我一笑,我知道,即使是巴黎也會傾倒於自己在兩杯酒中的倒影。我在學妹們的眼裡是出了名的早起,妳的信卻不曾遲到,甚至讓我開始期待每個清晨出現在我櫃子裡的詩意。我的內心如一座高大寬敞,被芬芳鮮花填滿了的宅邸,而妳的詩句正是那一朵朵盛開的花朵們。端正的,與妳英俊面容一致的筆跡蠱惑了我的心,卻未撬開我執拗的唇。毫不氣餒,妳對我說:「願你倔強自我如我今日所知 」如今,妳的字依舊滋潤著我,而我字裡行間也飽含了妳當年的真心。這傳達不到的念想終究來自於妳的傳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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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職場戰場

文/周盈君 插圖/國泰倉促逃離辦公室,因為眼淚沾濕了睫毛,又落在口罩上,口罩身陷沼澤,我害怕他者關注的神情,此時唯獨廁所能容身。在廁所低咽並非第一次,之前也有前例,然而走出廁所的我依舊無法道別淚痕。同事與我擦肩而過,我們彼此問候,我的頭低得很低,瀑布在臉,眼鼻皆發作,我趨步而過不願停留,我只想獨處,保留最後的尊嚴。辦公桌桌面凌亂,我將所有控訴的、虛偽造作的、小情小愫的文字,還有一張張懲戒學生的單子隨意塞進書籍間的縫隙,我只想離開,然而淚流不止,迫得我趕緊換上新口罩,動作顯得繁亂,我總是無措。線上請假後,我傳訊給母親:「只想回家,只想擁抱您。」 站在月台候車,我收到摯友的訊息,她告訴我所謂困境:身體的毛病可循循醫救,但心理的分崩離析最難重建。她面臨的難題是某位學生總輕言典當生命,生與死如鐘擺搖盪,病起病癒是永劫回歸,然而我們也深知那並非當事人所能控制,心理總有個機制逼迫他如此。(然而那病症或許每個人都有,只是深淺,年輕靈魂遍體的火焚,有時會不會我也罹患?)然而我的摯友結合眾力卻仍然無法抵擋年輕靈魂隨時而發的情緒劍刃,彷彿戰場的無人機隱隱現現,毫無規則可言。她說她正在哭。我吃驚,她在我心中是職場強者,很少掉淚,她用智慧陪伴我度過難關,總是忠言提醒我。後來她拍下住處的桌上,那是一杯珍珠極為豐富的奶茶,她說淚水不止,需要大量大量的療癒。我們彼此寫訊息傾訴心底話,一南一北共振,後來,想像尚未到來的暑假旅行:金門坑道裡的酒醞釀成熟,高粱填加奶茶,我們將一飲而盡。她提醒我可別發酒瘋,我說本人不喝醉,請別忘記是誰曾在大學有過飲酒甚樂的糗事。我們讀彼此的簡訊而大笑,笑聲突然有了力氣,同歷「江湖夜雨」而所幸沒有十年孤燈相伴,如今透過訊息而能共飲苦酒,深知這杯的真正滋味,於是把彼此的悲傷都沖得淡寡。淡寡了些,然而我們知道傷痕還在,如果傷痕只在此事,那麼我們不致於如此。我曾經懷疑自己。有這麼一個晨間,我的機車停妥車棚,走進辦公室前,我叩問自己奉行水善利萬物而不爭、利己利人的價值觀為何卻處處受挫?如果信仰崩盤,還要緊緊握住初衷嗎?我也思考了自己存在的意義。我沒有解答。也許應該像孫子兵法所言,將寶貴的時間善用投資自己的強項。開始思索人生的重心:當時間有限而無常跟隨,餘生如何安妥與計畫。而瞬息百變的世間,我為何心仍浮沉。叩問自己,是什麼在撓動自信,我為何自責?我在月台站著,大家都是低頭族,各懷心事、各尋樹洞傾訴、像是一顆顆軌道分歧於他者的冥王星。 返家後我抱緊母親,她對我突奔回家感到吃驚,我說一天往返,用完晚餐就北返,她默不作聲地望著我,只任憑我用暴飲暴食解決心底的疑惑,她必然深知我有不能躍過的隔柵,所以如此。我含淚傾訴,然而母親的建議很本格派,我一句也無以遵從,時代變動得迅猛,觀念我守不住,守不住自己的以及母親的,也無法順服青年人的,我突然畏懼起眷戀過往的美好將會換來冷齒,這一切,是我的腳步太慢而跟不上,還是新舊之間總有些誤解,未能解釋通透,於是如此。又或者,本就沒有真理,變動不居就是真理。我找到中心價值了嗎?原本是有的,但若帶兵作戰,以我現在的帶班方式,我是必輸。詭譎的風雲恰似春季,我得靠著自己如樹善處。江湖秋水多,江湖多風波。張愛玲曾有情場如戰場,或許職場亦如是。但我多是人際關係上的傭兵。 後來我寄出阿育吠陀經按摩油給摯友,寫信箋,正好前幾天與王羲之的《何如帖》偶遇,於是書了「中冷無賴」幾字,又前幾日偶看佛教義理,於是一併記下「轉識成智」,我的情緒大約在這兩者間擺盪不止,擺盪不已,然而同處困境,我希望給摯友與自己的,是接受自己的情緒,善加撫順後,在每次的逆境中都能更進步。又後來我的腦海佔滿同事對我說的話:「你辛苦了」、「發生這樣的事情不能抹滅你是位盡責的人」、「如果需要幫忙,我願意協助」,我銘感在心。然而逆境的出入還是得靠自己找,我總是在班級經營的暗黑中摸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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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主編精選〉健身房流浪記

文/鄭秋琪 插圖/國泰教練坐在圓桌對面問我,為什麼健身?我腦海轉動許多句子與畫面,為了增加身體抵抗力、增肌減脂、減肥?還是為了那蜜蜂腰、蜜桃臀?人老,身材崩塌,人生從此了無希望,是為了給自己生活添薪加柴嗎?第一次聽到朋友上健身房,是在我畢業後第一個工作,坐我對面的金髮碧眼美女,剛從美國來台工作,問我台北可有健身房?我瞠目結舌,心想我面前這個model身材的美女,還需要上健身房嗎?人跟人可真是生活在鉅大的差距裡啊!生女兒時,我拿到人生第一張健身房會員卡,是先生贈我的。二十四年前,這家坐落在信義區專攻女性族群的健身房,以西元前一個龐大王國為名。我第一次去,不知道健身規定要穿運動服,在入門口簡單買了一件運動短褲,勉強合於進場規定。戶外八月陽光潑灑,室內冷氣噴送像大型冷凍庫,我眼睛起濃霧,光影裡美女如雲,個個香汗淋漓,身影苗條,就像電影裡的畫面,個個快踩腳踏車,或跑步舉重游泳,或從蒸氣氤氳小木屋出來,頭髮臉上滴落小小水珠。那天我隨便踩幾下腳踏車,就趕緊奔回家,因為給女兒餵奶的時間快到了。之後,無論家人如何勸說,即使白白浪費年費,我都不肯再去。就在一年會員即將到期時,我接到健身房來電,一個聲音甜美的女孩,問我要不要續約。我想見鬼了,我一年才去一次,誰跟妳續約。女孩說,「妳的卡是XX先生幫妳辦的吧?妳最好注意一下,他是我們公司的廠商,都交機了,還常常在下班後來找我們公司的美編聊天。」這重磅炸彈,把我的人生青春夢和初初成立的小家庭炸得分崩離析。眼睛大雨成災,當晚窗外颱風大做,景美河水倒灌社區汪洋一片,淹沒住處公寓半層樓高。先生借故不回家,我知道自己的婚姻路,唉,走到了盡頭。 我如孢子隨風落在城郊邊緣處,暫住的地方靠近水田池塘,背陰土地濕潤,卻意外適合我,生活漸漸穩定。一天,同事推薦我一家健身房,週年慶打折,10張券1000元。我一口氣買了三本。那是一個社區健身中心,位在靠人工照明的大樓地下室。第一次去,人不多。我正努力踩踏滑步機,陶醉在自己編織的身姿妖嬈的夢境裡。慢慢張開眼,突然看到一個男性友人笑瞇瞇走到我身邊,說我姿勢錯誤,大手伸過來,按我肩膀,另一手扶我腰,說,「踩踏時,妳大腿臀部用力,但是不要往後翹。」我一陣反胃,馬上借故離開。回到家,身上仍感到他巨掌在我皮膚上觸壓的怪異。那剩下的29張健身券,被我丟進抽屜深處,幾年後全數過期發黃蟲蛀,一次大掃除,全倒入垃圾桶。 再次勇闖健身房大門,是因為開刀後體力嚴重衰退。那是一處城市運動中心,一小時50元。人多,但是器材也不少,來運動的人,男女老少都有。漸漸地,我發現中老年人、女人多選擇跑步機、腳踏車、滑步機之類,年輕男性偏好肌力訓練。我觀察肌力訓練區數日,好不容易覷準一檯胸部推舉機剛好無人的空檔,迅速小跑過去,坐上,不到兩分鐘,就有年輕男人走過來等在一旁,其它人經過,看我的眼神,仿佛見到千年活化石端坐在上。那些不經意流轉的眼神,灼傷一個痴想將腹部三層肉鍛鍊成六塊肌的歐巴桑。我沉寂一段日子後,一天,朋友在FB文圖並茂呈現健身成果,再度挑動我對健身的痴心妄想,我想,不妨再試試吧。這是一家女性健身房,我總在中午12點前後報到,這段時間,來健身房的女人多是操持家事後,來鍛鍊身體。日日我一邊努力突破自己身體極限,一邊聽著婦女們閒聊。「妳好像都很晚才來。」「我來之前,會先泡腳。我水腫很嚴重。身體會癢,背部抓得又紅又腫。很難過。」「有效嗎?」「還不錯,我容易緊張,有壓力。」「妳不是沒工作嗎?」「我先生回家總板著臉,常對我大吼大叫。我也是很好強的人啦,天天面對他,心情很不好。」「他會打妳嗎?」「不會,但是他會扔東西。」「這樣很嚴重欸!有去諮商嗎?」「最近我試著改變自己,後來他也跟著慢慢改。現在我們很好。」在這裡,除了健身,婦女三五成群就築起一個心靈聊天室,釋放生活的壓力。我一邊聽,也在心中感嘆自己生活的卑微與不易,有時眼睛起霧,一滴淚珠凝聚眼角。流汗流淚後,心想明天又是新的一天,離開時,教練喊我,「秋琪姐,這禮拜很棒喔,已經鍛鍊三次了,加油。明天會不會來?」我大聲說:「教練,明天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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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艾草

詩/攝影 林清雄春雨潑灑著午後整季被黏滯圍捕無處 竄 躲相約菖蒲到端午敘舊那段沉滯的戀情 丹寧酸活化翻動久鬱時光泛黃的年少一掌嫩綠搧出暗香點燃「三年之艾」熏灸,心頭這陳年的失調 酸澀鞣質已發酵溫經 通 絡活血 氣 行 醇濃的艷夏,醞釀出愛,再 回傳中 註:《孟子‧離婁上》:「七年之病,求三年之艾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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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克雷的獨白

文/圖 雨順我們在成長的過程中,多少會困惑過長大後究竟要選擇從事什麼行業?青少年放學後的模樣,在好來塢的電影裏可出現的多了。青澀酸甜的愛情故事、酷哥正妹的青春歲月,真是百看不厭,因此想過當明星。明星就像天空中的星星吧?一閃一閃的,亮一下又都淹沒在閃呀閃中間了。我長大以後真的要當星星嗎?但我好像被先天給鎖定了,我的老爸是昔日籃球健將,曾經幫助過美國洛杉磯湖人隊拿下兩次NBA冠軍。我的老媽是排球好手,中學、大學校隊。爸媽非常開明,對我們三個兄弟運動喜好的選擇,完全不會給予壓力。當然,有如此好的運動基因,未來會選擇當什麼樣的星星,是可想而知的。我們兄弟中有兩個打籃球的,和一個打棒球的,是一個體育家庭。大學畢業之後,我被選入了年輕的金州勇士隊 (Golden State Warriors) ,扮演得分後衛的角色。在兩年的磨練後,我和另一控球後衛Curry開始被稱為一對「浪花兄弟」(SplashBrothers),是籃球界最受矚目的後衛組合。在過去由長人掌控的籃球世界中,金州勇士的「死亡五小」(Death Five) 異軍突起,以無私合作的球風,精彩的重新定義了籃球比賽應該是怎麼回事。過去兩年我的日子並不好過。 因為接連發生兩次腳傷,只能坐在場邊著急,也不能上場幫助球隊。這段時間,我的狗─洛克,陪伴我的時間最多,連我去做復健,他也在旁等候著。今年春天歸隊,我有著太多的期待,隊友對我的期待、球迷對我的期待、我對自己單腳神射的期待。上周我們要面對一場關鍵性的第六戰。我臨時決定由家中自己騎腳踏車到比賽場館。我想藉著在馬路上騎車的方式來放鬆緊張的心情。這個動作讓很多人嚇出一身冷汗,但有球迷說這就是我與別人不同的魅力所在。老天終於不負有心人,我在第六戰中的表現贏得了滿場球迷的喝彩,也幫球隊贏得勝利。浪花兄弟重出江湖,是全世界球迷期盼已久的大事。現在,距離球隊重新登上王座的那一天,已經不遠了。對了,我的名字叫克雷(Klay Thompson),金州勇士隊。幫我們加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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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台灣南迴線鐵道系列──知本的黑冠麻鷺

文/攝影 張居隱那年初夏的下午搭火車到台東旅行,從台鐵南迴線知本車站出站後,經過廣大的站前廣場,沒看到來泡溫泉的人潮,卻看到草皮上的黑冠麻鷺。黑冠麻鷺這時轉過頭,問:「我新綁的辮子頭好看嗎?」我說:「很潮喔!你去哪剪的?是最新流行的髮型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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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塔位

詩/攝影 林清雄輕拉玻璃門 午睡的清明合掌 捻心香默禱那頭的永生 庇佑這頭的此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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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雪國與少爺及草枕一以名著為名的文學館(下)

草枕交流館文/攝影 陳銘磻‧非人情美學的《草枕》熊本玉名‧草枕交流館位於熊本縣玉名市天水町的「草枕交流館」,古樸外觀的建築,兼具「草枕歷史資料館」功能;是為紀念夏目漱石的《草枕》以天水町當小說舞台而設。書中提及不少玉名市景點:金峰山登山口「鳥越の峠の茶屋」、「那古井の里」。1897年末,時任熊本第五高校教授的夏目,跟同僚到訪天水町,住宿前田家數日,夏目對別邸的小天溫泉格外有感:「這裡的溫泉,水滑細緻,可洗掉去年積存的污垢。」1906年,夏目把前田家旅行經歷,寫成小說《草枕》,不以家庭糾紛、男女情感糾葛為素材,主張以「離卻人情」和「非人情」表達文學的藝術性。「草枕」原意:「以草為枕,露宿於野。」是一種逍遙大自然的悠閒。小說藉由一位畫家在旅宿遇見的人事,串連「超越世俗的人情」;主角「我」,一心冀望自己的人生能以瀟灑的「非人情」過活;某年春天,去到天水町旅行,住進「那古井」溫泉旅館,邂逅老闆「老隱居」的女兒那美;傳說是美女的那美,在京都進修時結交一位男子,私下相愛相戀,後來被迫嫁給富家公子,日俄戰爭爆發,男子任職的銀行破產,兩人以離婚收場,那美只得返回那古井娘家。那美秉賦才華,性情頑強,喜歡俳句、彈三絃琴、問禪,特立獨行的作為,被保守的村民視為異類,就連畫家住在旅館,也被她異於常人的舉止驚嚇。她對畫家頗有好感,兩人相處曖昧,偶激進、時淡然。某天,那美請託畫家替她作畫,他認為因焦慮而偽裝的微笑,並非出自真誠的內心,難以入畫。直到某天,她到車站為出征前線參與戰事的堂弟送行,意外見到失業的前夫出現同一班列車;男人打算到滿洲尋找新生活,這時,陪同前往的畫家發覺,她無助的臉孔流露一股令人憐憫的神情,那種因誠摯而生的自然表情,觸動他願意為那美提筆作畫。此後幾年,夏目在玉名市走過的山徑與那古井の宿小天溫泉,都成為著名地景;2006年,座落天水町的「草枕交流館」開館,儼然歷史博物館,展示《草枕》史料、夏目喜歡的「枕在水池上的歐菲莉亞」畫像、三○年代庶民生活模型,使人感受當年的夏目,或許在旅宿前田家發想的「非人情」意識,正是透過意識流,產生追求靜謐和沉思之美的寫作題材。另一邊,影視廳播放小天溫泉與前田家的「浪漫草枕」影片;還有,舉辦文學和歷史研討;展覽室用展板介紹《草枕》背景和前田家的歷史;甚至到訪過天水町的中江兆民、岸田俊子、孫文、黃興的書籍,以及岸田俊子製作《草枕》主舞台的別邸模型。參訪「草枕交流館」,從小天之丘眺望有明海或普賢岳,景色絕美,公營的「草枕溫泉」座落其間,充滿暖和的文學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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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小紅出任務

文/吳瑞玲 插圖/國泰八歲時,我學會騎腳踏車。那時候無論去哪裡,總是騎著「小紅」,煞有其事地以車代步,不過,所謂的哪裡也只是在我們村子裡罷了。自從學會了騎車,我不再排斥媽媽的差遣。有一次我和妹妹在小閣樓一邊玩丟沙包,一邊數口訣:一放雞、二放鴨、三分開……,眼看快要輸了,媽媽的派令:「玲仔,去隔壁柑仔店買一包味素轉來。」來得正是時候,我順勢把沙包往空中一拋,趁機落跑,木梯的踏板被踩得「乒乓乓乓、哐啷哐啷」好像發生地震般晃動,我這小肉球一路連滾帶摔下到地面。套上拖鞋,顧不得左腳穿到右腳,急著跑到倉庫,把愛車「小紅」牽到騎樓下,準備起程。媽媽好氣又好笑地把鈔票交給我,啐一聲:「只是到隔壁,不是欲去天邊海角。」 真正去天邊海角的任務,很快來了。那一天好不容易拚完作業,已經晚上九點多了,媽媽突然喚我:「玲仔,這提去外嬤兜。」她將冷凍的兩尾海草魚、一塊三層肉,裝進印著興農農藥公司的肩揹袋,再把兩條綠色提帶交叉綁緊,掛在我的右肩上。肩揹袋的大小,剛好貼著咯吱窩到腰的部位,一陣冰涼傳到身體。那是電視機尚未普及的一九七○年代,務農的鄰居習慣早睡早起,晚上九點左右整個村子便安靜下來。外婆家距離我家很近,只要彎進一條巷子就到了,我甚至懷疑當年媽媽出嫁那天不是搭車,而是用走路的。可是,天黑之後,巷子裡隔了好長一段距離才有電線桿,昏黃燈光照在有限的範圍,暗得像吃人的黑洞,還有嚇死人的狗吠聲。得令之後,我還在猶豫是否要勇敢騎小紅出任務,或是老實跟媽媽承認我怕黑、怕狗,不敢去,大嗓門的媽媽已壓低音量:「要細膩,毋通予阿公看著。」「蛤,為什麼咧?」對於我稍嫌大聲的傻問題,媽媽兩道眉毛緊蹙得連成一線,食指頂住微微嘟起的嘴唇,我雖然不懂媽媽真正的意思,但感覺到這事情不宜張揚,不敢再問下去。調整好肩揹袋,我學卡通影片頑皮豹裡的偵探,縮著肩膀、拉起衣領、墊起腳尖左閃右躲地到了倉庫,準備牽小紅出任務。那倉庫每到夜晚總有老鼠在鼓鼓的米袋堆裡跑來跑去,發出吱吱叫聲,忽然一團小黑影從腳下掠過,我嚇得尖叫,立刻聽到一聲大喝:「啥人佇遐?」阿公捻亮大燈,我立正站好,一動也不敢動。阿公帶有寒意的眼光,往肩揹袋射過來。我一緊張,根本不必等大人升堂審問便全盤托出:「媽媽叫我提兩尾海草魚、一塊三層肉去外嬤兜。」阿公停頓了幾秒,終於開口:「海草魚毋通提去予恁外嬤食。」當下我感覺有點奇怪阿公怎麼會如此小器,跟他平常和善待人明顯不同,但他接著說:「彼个足濟刺,後擺叫恁阿母要提魠魚予外嬤,知否!你緊去緊轉來,騎車要細膩。」阿公瞇著眼打哈欠,輕輕揮揮手,示意我快走。暗夜裡,家家戶戶關上大門,門窗的玻璃透著毛邊光暈,騎樓下亮起一盞盞紅色的平安宮燈,整條街罩著白白薄薄的霧氣,路上只有我騎著小紅。 騎過巷口那盞路燈,巷子裡陷入一片漆黑。右手邊有一小叢和電線桿等高的竹子,如亂髮般的竹葉隨風搖曳,發出「吱拐、吱拐」長長的聲響,好像電視劇裡林投姐推開棺材板出場的音效,我感到肩揹袋越來越沈重,心臟狂跳地像要從嘴巴竄出來,全身冰涼到快結凍了。此時,突然想起愛聽鬼故事的妹妹說過:「對著烏鴉吐口水,可以消災解厄。」於是我朝著空氣呸、呸、呸,呸個不停。順利脫困後,還有更令人腿軟的一關,我必須經過一群野狗聚集的地盤,其中兩、三隻從黑暗中竄出,露出森白的尖牙,追著我狂吠。恐懼加深凍結我的舌頭,這次我竟然呸不出來,用盡所有力氣踩著小紅逃過另一劫。外婆見到我頗為訝異:「你是看著啥物,那會驚較面青恂恂?」我跨下小紅,膝蓋仍不停顫抖,口齒不清地迸出一句:「我驚狗仔逐啦!」「徛予直,雙手攑懸,按呢,狗仔就感覺你比伊較大隻,就會怕,不敢逐你。」外婆蹲下來拍拍我的胸口說。但這招不管用,我根本不敢停下車跟野狗正面對決,更何況也許還有林投姐跑出來。 這任務已經是半個世紀前的事了,常聽人說時間足以讓人變得更堅強,如今我已初老,仍然害怕黑暗也怕狗,只不過人生已經走到這裡了,會給自己打氣:「嘿,沒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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