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踏莎行/來了,就不要輕易離去

詩/攝影 葉莎 所有的離去皆是碎裂的鏡子 在旅人匆匆趕路的時刻 雲不停在天空致意 說完,又飄至森林 成為一群樹木搖晃的心智 淺灰黑和大量的飄浮白 被我一一收攏入懷 它們蓬鬆但不擠壓心跳 不拒絕悲傷也不逼退歡喜 讓我明白生命 雖有盡,心的寬容卻無邊 所有的不和諧 都為等待和諧的抵達 你來了,就不要輕易離去 站在離樹林稍遠的距離 忘記曾經碎裂的那些鏡子 看著雲和天空 不再指向任何意義

Read More

〈中華副刊〉蕭蕭.文化隨筆 春秋筆,千秋詩

迷漾日月潭 文/蕭蕭 圖/簡昌達 我和老彭一樣搭橋引路 孔子客氣。後世尊他為至聖先師,他卻謙稱自己「述而不作」。 「述而不作」,是專注於承傳、延續、說解、編纂、傳播,搭橋引路的工作,而不在於創新、開啟,突發奇想、獨標一格地樹立個人學霸的威望。孔子說自己對古聖先賢之道,篤信其真,喜好其誠,依古而行就對了!這是《論語.述而篇》孔子說的原文:「述而不作,信而好古,竊比於我老彭。」 很多人在思考「老彭」是誰?普遍信賴的答案是老子和彭祖,但老子著有五千言的《道德經》,彭祖「少好恬靜,不恤世務,不營名譽,不飾車服,唯以養生活身為事。」似乎與這裡所稱的「述而不作」搭不上關係,如果沒有別的人選,我倒是找到一個合理的視角,那就是他們兩人都曾擔任圖書館管理員的工作——老子,「周守藏室之史也」,《史記.老子韓非列傳》清楚記錄,為大家所熟悉,那就是周朝藏書室的官員。至於彭祖,清朝文獻學家王謨(約1731-1817)喜歡博覽考證,他所輯的先秦史料《世本》提到彭祖,有宋衷的注:「彭祖姓籛名鏗,在商為守藏史,在周為柱下史。」守藏史,柱下史,經手的都是來自四方的檔案、文書、奏章、圖籍、史料,不是創作者。孔子「竊比於我老彭」,言下之意有點欣喜、興奮,「就把我當作老子、彭祖那樣的圖書館管理員吧!」尤其是用了「我」字,拉近了許多距離,比起後人說的「我佛慈悲」的「我」更見親密,或許可以體會一下河洛話的「guán(我的、我們的)」那種親切感,「guán阿順」,「guán蕭蕭」,親人似的磁性語調。 太史公將《春秋》推上「史」的峰極之巔 孔子雖然說自己述而不作,但歷史上一般還是流傳他「刪詩書、訂禮樂、作春秋、贊周易」,將《春秋》當作是他的代表著作,說孔子根據魯國史料,起自魯隱元年(B.C.722),截止於魯哀公十四年(B.C.481)西狩獲麟,以編年體方式撰成史書《春秋》,共兩百四十二年史事,依「年.時(季).月.日.事」的順序記載而下,文字簡明,近乎大事年表,但魯國這段歷史長達兩百多年,所以全書也有一萬五千字左右。有人客氣一點,說孔子是根據現存的魯國史料,高懸義理,定下體例,形成歷史上所謂的微言大義、春秋筆法,強調的是看歷史的高度,約省的是一字褒貶的智慧,略過程,重結果,因此不說他「作」春秋,說他「修」春秋,這一說,完全吻合了孔子「述而不作」的志意表白,但不減《春秋》高居在史書上讓人矚目的位置。 司馬遷的《史記》,通史之祖,自稱有究天人之際的哲學觀,有通古今之變的歷史眼,有成一家之言的文學筆,但是只要提到《春秋》,他的語氣就放軟了,低下了,「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紀,別嫌疑,明是非,定猶豫,善善惡惡,賢賢賤不肖,存亡國,繼絕世,補弊起廢,王道之大者也。」這是司馬遷在自己書上寫的、有著近代人所說的「自我推薦」的〈太史公自序〉裡的話。所以,司馬遷警惕那些掌握國家大權,治理國家大事的人不可以不知《春秋》,否則前有讒媚之人卻未能洞悉明辨,後有賊寇眈眈虎視而不能覺察;當人家部屬的更不可以不知《春秋》,否則執守恆久不變的常規卻不知為何該如此推展,遭遇突發事故更不知道如何權衡應變。君父而不通於《春秋》之義,那就可能蒙上首惡之名。 臣子而不通於《春秋》之義,必會蹈陷篡弒之誅,死罪之名。 章學誠《文史通義》有「六經皆史」,六經都是先王政典的說法。《禮》用以節人,《樂》用以發和,《書》用以道事,《詩》用以達意,《易》用以道化,唯有《春秋》是用來道「義」,可以撥亂反正,有可能跟司馬遷一樣,將《春秋》放在「史」的峰極之巔! 劉歆有「夫子沒而微言絕,七十子終而大義乖」的感慨,我倒覺得《春秋》一經三傳(左氏傳、公羊傳、穀梁傳)的流傳,說不定可以讓「微言」不絕,「大義」不乖。 陳義芝以詩證史、以詩補史 西方文學,敘述的功能比較強韌,篇幅拉長,史詩的寫作成為文學發展的一大特色,遠古的《伊里亞德》、《奧德賽》,早已是史詩的經典,文學的源頭。東方的詩歌好像一直都不時興這種空間背景龐大,既可通天也能下地,人物不妨虛構,且可隨時往來神人之間、物類之外,至於時間感也就任憑漫漶無邊無際了——或許我們的腦海閃過屈原的〈離騷〉、〈九歌〉,不過,也只是閃了一閃,這歷史長河裡唯一以神話書寫成就詩篇的詩人。我們還是回到以抒情、感懷、紀實為主流的詩經系統,篇幅不輕也不薄,可以吟誦,不短也不小,適合書寫,藝術的含金量十足,即使展延為戲劇,也可以形成張力。雖微言,不棄大義,頗有《春秋》的精神,在歷史的制高點,衡量世理,也不忘抒放意象的詩。 華語文學不一定有西洋史詩類型的大製作,卻往往通過「詩」去完成「史」的評騭:「詩」以「面」、以圖畫、以色彩去扮演、複製,「史」所代表的那個《春秋》精神,或者反過來說,《春秋》所代表的那個史的評鑑衡,則以「點」的小面積去點醒,去發揮警策作用。 九月二十八日教師節,我去淡水「雲門劇場」欣賞陳義芝的《如果眼中有淚》演出,屬於「趨勢詩劇場」的年度大戲。廣告文詞中提到:「厚實的情懷,深刻的情境」十個字,原是指著陳義芝的詩特色,卻也無妨當作「詩」與「劇」(或「舞」)的互動,「詩」與「史」的互證、互補。「導演賦予它們各別表情、豐富情緒與起人遐思的畫面,一切一切的安排串接,如拉開一個一個早已命中注定排序良好的抽屜。」這裡的導演原來是指著劇場的導演,說他將陳義芝的詩以象徵性的布景、岩石、從天垂降的紅長布、揮舞的肢體、甚至於小到三支手電筒,再佐以閩南話、客家話、四川腔的語言,京劇、南管、佛樂,吉他、大提琴、手風琴,豐富了舞台上舞者的生命,且直指詩的生命。 但這裡的導演未嘗不可以是劇場導演後面那個觀察人生的詩人,詩人後面那個創造生命水花、火花的至尊無上的神。 這一方小小的舞臺,原來就不是一方小小的舞臺。 《如果眼中有淚》詩劇場的主架構,其實來自陳義芝的最新詩集《遺民手記》(印刻,2024)。《遺民手記》主題詩是同題的一篇〈遺民手記〉,長篇抒情兼敘事的最新創作,由十一首各三十行以上的詩所組成,以歷史平視角度敘說第二人稱的「你」的遭遇,寫陳義芝父母及其同袍離散、攀索的生存困頓,透露大時代的顛沛、倉惶與哀號,人與時代相互之間無可伸展的糾葛,兼又難以平復。其後的卷二〔遺民後書〕,增入其前以第一人稱的「我」,人子的視角所親聞親見的父母辛酸,包括「居住在花蓮」、彰化「溪底村剪影」、「北海岸潮聲」的三個空間;第三部分則改以父親或不特定的身影的「我」,呈現苦難時代的不同面向,包括名篇〈出川前記〉、〈新婚別〉,稱之為〔離亂備忘錄〕;最後則以詩之「本事」的散文體製,分明敘述,增強歷史的真實與情意的鬱結,是為〔散繹13〕,這時的「繹」有抽絲引線以理出頭緒、推演事理的深義在,置於詩集之後,動人之處不輸前三卷的詩文本。 組詩〈遺民手記〉用字謹嚴,選擇「遺民」二字,應是微言而有大義。「遺民」是指時間縱軸上,浩劫之後殘留的百姓,或是改朝換代之際不仕新朝的人,衡諸歷史與詩文,陳義芝的〈後記〉也清楚標示「紀念 父母那一代身經戰亂苦痛的人」,「一個庶民家族在巨大的時代變局中的經歷」,當然是指劫後餘生者。有人想到同音的「移民」,「移民」是空間橫軸上,遷往他國永久住居的人,顯然軸線就有了相異的歸趨,更襯出「遺民」眼中的「淚」。 深刻了解「遺民」的「劫」「餘」之淚,這「千秋詩」的「春秋筆」就有了一定的撼人的震力與震幅。

Read More

〈中華副刊〉全世界都傷害了我──閱讀康乃爾‧伍立奇《後窗與另幾宗謀殺》

文/沈默 圖/胡采炘 我手頭上的康乃爾‧伍立奇(Cornell Woolrich)中文版書籍,有詹宏志策畫選書【謀殺專門店】的《黑衣新娘》(二00一年)、《我嫁了一個死人》(二00一年),勞倫斯‧卜洛克(Lawrence Block)續完的《入夜》(二0一0年),還有《幻影女子》(二0一八年),以及《後窗與另幾宗謀殺》(二0二三年),僅此而已。作為犯罪小說、驚悚電影原著的知名作家,伍立奇不如同時代冷硬派宗師達許‧漢密特(Dashiell Hammett)、雷蒙‧錢德勒(Raymond Chandler)般早已整套全集上市,但總之多一本中譯本是一本吧。 《後窗與另幾宗謀殺》收錄六篇伍立奇短篇小說,尤其〈後窗〉(原名〈這必定是謀殺〉,一九四二年),被希區考克(Alfred Hitchcock)改編為驚悚電影《後窗》(Rear Window,一九五四年),更是名聞遐邇,已成影史百大經典。此書有可視為彩蛋的部分,即編輯董秉哲為這本選書安排四一四元的書價,頗富趣味,諧音死一死,自是這本充滿黑暗、絕望與死亡之書的實有樣貌,符合伍立奇身殘厭世孤絕的生存感,同時有種怪異的幽默感,或不妨多想,恐怕也暗喻編輯的心事。 無論如何,《後窗與另幾宗謀殺》演繹人性的變態之面,從〈後窗〉無所事事偷窺鄰居發現一樁謀殺、卻苦無證據;〈謀殺後的早晨〉(原名〈我心中的謀殺〉,一九三六年)直擊警探被心中殺意淹沒,甚而在睡夢中誤殺普通人;還有〈兩宗謀殺,一樁罪案〉(原名〈三死一罪〉,一九五二年)警探為了正義,費去了多年時間堂而皇之跟蹤謀殺犯,讓他崩潰,卻又與之成為友人,設下了陷阱,「……等待這天的到來,耗了我三年七個月又十八天,而現在終於發生了。這次終於被我抓到破綻了──你藉由冤獄的破綻才逃出來,我則要利用犯罪的破綻再把你抓回去。」;〈瘋狂之屋〉(一九四一年)類似〈後窗〉的設計,無意間撞進犯罪現場,不被警察所信,主人翁冒險犯難才得以救自己與美人;〈紐約藍調〉(一九七一年)是一篇絕頂黑色故事,充滿譫妄感,天羅地網、步步圍困的孤絕意識之描繪尤其精湛。 整個集子最教人震駭的是〈如墳墓般緘默〉(一九四五年),首先是弗朗西絲如何之暈車於肯尼,甚至後者告白殺過人之時也照暈不誤,果然天下第一暈。其後是三年幸福婚姻歲月,但隨著經濟大蕭條年代之來臨,肯尼開始顯露出暴力本色,終究動手殺人──僥倖的是,兇案嫌疑竟落到別人頭上。唯弗朗西絲動搖了,在代罪者執行死刑前向警察密報,哀告殺人者是自己的老公,請放過冤枉的人云云。但小說處理人性極佳的部分在於,那人還是死了,而警察也上門逮捕肯尼──換句話說,弗朗西絲既沒有救到無辜者,反倒又多害死了一個人。 我想起韓國電影《水泥烏托邦:末日浩劫》(二0二三年),朴寶英飾演的角色不齒於末日大樓中救世主(李秉憲飾演)的極權式作為,而後發現他根本不是住戶,找到證據當眾揭發──於是,末日中的末世臨降,原本自成烏托邦生活圈徹底崩毀,外敵入侵,整個大樓群體也就瓦解了,丈夫更因此而死,她只能茫然流落在外繼續存活。 人是被人性救贖?還是人會被人性所毀壞呢?這是一個難解的好問題。《水泥烏托邦:末日浩劫》如此,《後窗與另幾宗謀殺》亦如是,伍立奇筆下的人物都帶著偏執感,不管是對愛情、正義或人生皆然,那些角色都在人性的邊緣跳著舞,而孤獨感是不滅的,人是不可能擺脫自身的孤獨,那是這位黑色宗師作品的核心驅動力。 〈紐約藍調〉寫:「……正如十七世紀的人文主義者所相信的,每個人都是一座孤島,當他開始沉沒於深海之中時,周圍忙碌的腳步不會為了他而停駐,反而會繼續往前走,不浪費任何一丁點寶貴的時間。世界快速發展,早就過了以往還流行著童子軍精神的時代。現在,每個人都注定孤獨,孤獨出生,孤獨生活、孤獨死去,徹徹底底的孤獨──沒有上帝的慰藉、毫無希望,也未能留下任何一絲痕跡,證明自己曾經活過,而就此遭到世界遺忘。」 讀起來就像是伍立奇對己生的註解,猶如墓誌銘。〈如墳墓般緘默〉的弗朗西絲在告發丈夫以後、心神俱創時這麼說:「全世界都傷害了我。」而活著就是傷害,沒人能夠逃離世界,也沒人能夠免除受傷,人類文明不也是一部傷害史嗎?

Read More

〈中華副刊〉 文學院手記 時間是青苔 ──趨勢詩劇場《如果眼中有淚》觀後

文/林宇軒  圖/趨勢教育基金會提供 居住在花蓮 從2014年的楊牧開始,趨勢教育基金會積極地將現代詩「轉譯」為詩劇場,包含瘂弦、羅智成、黃春明、陳育虹到2024年的陳義芝,如此的文學工程至今已然走過了十個年頭。今年度的詩劇場《如果眼中有淚》以陳義芝的詩作為底本,由導演徐堰鈴、音樂總監陳建騏與劇場創意設計共同呈現;當中選用的詩作除了甫出版、具有深厚歷史意義的《遺民手記》,也回頭挑選了1989年《新婚別》、1993年《不能遺忘的遠方》、1998年《不安的居住》等早期詩集當中的經典詩作,十六首按演出順序為:〈一個人的逃亡〉、〈記憶四首〉、〈遲學〉、〈遙遠的河〉、〈氓──大肚溪流域〉、〈阿爾茲海默愛情式〉、〈我思索我焦慮之一〉、〈燈下削筆〉、〈海岸濕地〉、〈住在衣服裡的女人〉、〈我年輕的戀人〉、〈居住在花蓮〉、〈鼓浪嶼日記〉、〈石碑與遺民證〉、〈三十三間堂〉。 「記憶如苔蘚∕空山呼喚它鳥鳴∕我的時光是一顆孢子∕沉睡在中心」整場演出以陳義芝的朗讀作為開場,詩句搭配雲門劇場特有的半透明布幕,水珠流動的投射影像產生一種毛玻璃的效果,靜定的畫面呈現為後續的詩劇演出鋪陳了「記憶」的基調。第一景〈一個人的逃亡〉以「家亨」為主角,背景是風雨飄搖的動態樹林影像,觀眾隨著情緒高漲的讀詩口吻直接進入《遺民手記》的世界:眾演員在黑暗中各持手電筒以光束尋路,掙扎的過程意圖表現出歷史的悲壯感。接續的第二景〈記憶四首〉雖然選用的詩作與開場朗誦相同,但此處改以歌手譜曲歌唱的形式呈現,展現文學轉譯多樣性的同時,延伸了「記憶」的基調。我以為陳義芝筆下的「記憶」,著重的並不是戰爭與逃亡的大敘事,其要扣問的關鍵理當是小人物的種種心境。如同〈遲學〉當中,演員一邊以身體的行動演繹「母親」角色,一邊以第三人稱讀出「她」的心境:「母親還未斷奶∕六十歲的人含著注音符號的奶嘴∕誦讀般若波羅密多心經」。舞台燈光和影像布置成功凸顯出了「母親」重層的敘事視角:該如何在語言和文化的變革中重新學習?原先平面的文字在光影、音樂、肢體與朗讀的相互搭配下,以一種立體的多重感官形式展現在閱聽人眼前,這類內涵豐富而深刻的轉譯在〈居住在花蓮〉一景也可以看到。 詩劇也選用了自然生態主題的詩作。〈遙遠的河〉演員們頭綁白色的抗議布條,齊聲念出「水位正在下降」具有莫大的情緒張力;而在梯子、木板、漁網等道具的配合下,觀眾也得以自然而然地沉浸於高昂的氛圍之中。不同於〈遙遠的河〉,副題為「擬〈石壕吏〉奉呈國光石化決策者」的〈海岸濕地〉一景選擇以輕鬆的態度呈現,甚至在一開始與台下觀眾舉手問答互動:「我站在芳苑海堤∕瞭望萬頃的泥灘濕地∕糯米粉般細黏的黑泥來自∕濁水溪的孕育」。化身為水鳥的演員們以舉重若輕的姿態,展演出社會議題並不只有一種表現方式,這也許正是徐堰鈴導演稱「同一件事處理成不同表情」的實踐。這類「兩義性」的設計,也在〈我思索我焦慮之一〉出現──「心頭狂飛的蓬草」的詩作朗誦和現代舞,儼然在同一個舞台上分割出了兩個畫面,製造出明顯的衝突感。 整場演出中,讓我印象最為深刻的是〈燈下削筆〉的轉譯:黑暗的舞台中央是一位伏案寫作的演員,空中快速降下的既是懸著的吊燈,同時隱喻腦中擺盪的思緒。扮演寫作者的角色在整個演出過程中,不斷被幾位面目模糊的黑衣人控制而變化位置,將矛盾的意識表現得極為靈動;最後從桌面滑順地躺落至地面的動作設計非常精彩,將詩作演繹得流暢而一體成形。整齣詩劇的最後,〈三十三間堂〉以空間和道具的配置在舞台上建構了一個信仰空間,肅穆的氛圍在朗誦「如果眼中有淚」時完成「標題回收」,至此也讓整部詩劇圓滿落幕。整體來說,《如果眼中有淚》在聲音的展現突出:除了小提琴、大提琴、手風琴、吉他(古典吉他、民謠吉他和電吉他)的樂器配置,還有外省腔、京劇唱腔和改以台語朗誦的〈氓──大肚溪流域〉,整體讓現代口語以豐富的面貌展現在觀眾面前。 相較於《海鷗詩學》著重陳育虹的神話書寫與音樂性的表現,《如果眼中有淚》突出了陳義芝人文歷史的關懷,從小我的思辨到社會的照應都有所觸及。在後續的迴響中,有觀眾在Facebook粉絲專頁「黑特劇場」匿名發布尋人啟事:「如果有機會的話希望可以認識你,進到你心中的鼓浪嶼!」貼文獲得五百多人按讚,而當事人也留言回應:「回過頭正想開口說話,不知道什麼原因,話卡在喉頭出不來,或許是還沉浸在《如果眼中有淚》的澎湃感吧」一部詩劇能夠在演出之後延續感動,讓觀眾對於文學和人生有更多認識,可以說這樣的「文學轉譯」成功地讓陳義芝的詩作走向了更遠的地方。   (本專欄作者為台大台文所、北藝大文學所研究生)

Read More

〈中華副刊〉簡政珍詩學隨想/比喻使抽象具象化

文/簡政珍 圖/柯適中 理念抽象,比喻的運用,使抽象具象化。物像經由比喻,而產生關聯。但物像與比喻的對象其實是相異的個體。由於隱喻,讀者與觀者發現原來的相異潛藏相似。 「妳的口沫是即來的風雨」。雖然都是液體,口沫與風雨迥異,但經由「是」或是「像」的銜接,讀者感受到「妳」口沫的噴灑隱藏即來的風暴。人事的風暴預言自然的風暴。 比喻呈顯的可能是自然現象,也許宇宙中各種相異的個體裡,已經隱含各種相似。但在相異中發現相似,是一種創意行為。 若是客體原本不相干而經由比喻性的語言顯現相似,文學已是超越既有的現實。

Read More

〈中華副刊〉 之外 霧中風景

文/林佳樺 圖/簡昌達  老家藥鋪生意時旺時淡,外婆和大阿伯除了曬藥、秤料、熬製外,也兼農忙。農事結束,大阿伯取根長壽菸,指尖星火讓他垮垂的肩頸又抖擻起來。 大阿伯神似七O年代島上夯劇《天眼》中的刑警之一——陳應龍,但身形更削瘦,裸在木屐外的腳背似枯乾樹根。他常在空曠的稻埕上吐霧,瞇起的細眼如下弦月,見我出現便招呼幫忙去村口柑仔店買包長壽,「賰個錢攏予你買喙食物件。」說話間,往我手裡塞錢。鄉下多半穿木屐,我叩咚地奔往店裡,櫃台上擺放的長壽菸盒色澤肖似來路兩側的金黃稻穗。 常見大阿伯在吞吐的霧中忽隱忽現,我舔著跑腿費買來的冰棒,大阿伯是神燈裡隨著白菸出現的許願精靈吧,縱使他時常皺眉,鬱鬱不樂。 我稍大一點,媽媽才微微透露家族事務。老家附近年輕一輩的鄰居時興看西醫,幾顆藥丸便迅速治癒傷風感冒;中藥十天半月才顯效果,有些病情,中醫師的外公希望病患服用水藥,濃度比藥粉高,效果較佳。我寒暑假時曾幫忙顧爐火,煉丹童子般按耐性子在熱氣噗嗤的陶鍋邊守候,外婆叮嚀:先以大火滾沸,等藥材一透出味道,瓦斯立刻轉成寐寐啊火,務必將三碗水熬成一碗暗褐濃汁,方法錯誤及時間長短,均影響成效。 水藥熬製近一小時。那時沒有手機,漫畫我都熟爛於心,時間真是難熬。有些藥材筋骨堅韌,久煮不爛,個性剛硬地無法與周遭合,錯覺看了一部播放半小時以上的電影,劇情卻絲毫沒有進展。幾次我偷懶全程大火快煮,鍋內的水變得淺淺、清清,沒有吃進藥材味道,彷彿在Youtube點選谷阿莫「五分鐘看完一部電影」,角色、內容、場景畫面快速流過,無法深刻銘記。 然而年輕人怎麼有空煮水藥?要上班的他們有耐心等待病情緩緩痊癒嗎?我後來才略懂大阿伯的表情,藥鋪是過氣明星,縱有風光的過去,也被崛起的西式診所取代。家族其他伯叔、晚輩紛紛到大城謀生,身為長子的大阿伯是要讓老店轉型,或是就此隱退? 那時老家點菸是用番仔火(火柴)摩擦盒子,這差事我常主動攬下,那可是模擬鑽木取火的良機。大阿伯有時在薄霧後方陪我下棋,有時打發我自己玩,向來話少的他吐出白雲望向天空,不知想些什麼,一圈圈白霧會不會是他的說與不說? 我回鎮上就讀升學導向的學校後,較少回鄉探親,再回去多半是過年或者探病。許久後聽說大阿伯重病,年餘未癒,媽媽要我專注即將來臨的聯考就好。又隔一陣子適逢過年,全家返鄉探視,極枯瘦的大阿伯看到我,拿出鈔票,「企買一包長壽。」我記得他是肺部病變,必須戒菸。 聯考日子迫近,我反覆看著紅極一時的黑道電影《英雄本色》藉此紓壓,周潤發油頭後梳、戴墨鏡、長風衣,手中的鈔票突然竄升灼灼火苗,瞬間點燃了嘴角叼的菸。我想起那個落寞身影,在白霧後方灰濛濛,菸似地愈來愈短,而指間的火光熒熒閃閃。

Read More

〈中華副刊〉華副書訊 黃騰輝 2025藝術年曆

 作品風格以富有美學和詩境意象而著稱的當代藝術家黃騰輝,從他的作品能夠重新領悟藝術超乎世俗觀看的存在與意義;也能夠讓我們從外在世界回到內在世界,從景物回到心靈,進而重新發現自己的觀看位置。黃騰輝出版年曆作為創作歷程的紀錄,年年獲得熱烈搶購迴響。 收錄國立台灣美術館前館長廖仁義〈從視覺到心靈的風景饗宴:黃騰輝繪畫的蛻變〉及前國立歷史博物館館長廖新田〈格局與蛻變—黃騰輝的藝術世界〉二篇專文評論,十二個月份每一幅畫佐一首詩,集詩人蘇紹連、蕭蕭、劉曉頤、莫渝、廖偉棠、靈歌、楊風、李進文、林宇軒、謝予騰、陳家帶、蕭宇翔等十二位共譜歲月之歌。 【東海大學聯名】 黃騰輝畢業於東海大學,於2014年獲選為傑出校友,2025年曆特別與東海大學聯名出版,並將部分所得捐贈東海大學校友基金。

Read More

〈中華副刊〉踏莎行 唯有影子一如初識

詩/葉莎 攝影/陳永鑑 影子是不怕失水的,荷說 如果換一種方式存在 淺水平靜或溫柔的湖泊及澤地 皆可放棄   側身面對遙遠的空寂時 近處的黑暗和內心的明朗 更顯巨大 它將影子下放於碧綠的邊境 傳達更深遠的信息   「不要相信一切真實,也不要相信一切幻影,真實與幻影都是騙子。」   若說花顏的讚頌無異汙泥的黏附 對於凡人如妳 到底什麼才是光潔呢   它不提深泥中的根莖與藕節 只輕輕搖落一片花瓣 說那就是內心真正的答案   我思及光潔 企圖說明外在之清與內心之潔的分野 又想著外在之光與自身之光的辨別   秋日裡一株荷與我 展開如虎的對話 言談間它已逐漸失水 荷葉不振,花蕾回枯 唯影子一如初識

Read More

〈中華副刊〉再見 熊鈴谷

合掌未曾一拜 文/圖 邱傑 半年前首次來熊鈴谷為出塵美景驚艷不已,當我戀戀不捨告辭友人離開這個如夢幻之不真實的地方時,友人語重心長的說:「喜歡這裡就隨時來小住幾天吧!而且你這麼喜歡聽故事,改天一定要來和哈維爾聊聊。」 「哈維爾是誰?」 「我的鄰居,熊鈴谷的最早遷入者之一。」好友說:「他的故事啊,三天三夜也說不完!」 衝著這一句話,於是我又一次來到了熊鈴谷。   雖然時不時就想起熊鈴谷也一直想儘快再去,奈何一旦回到「人間」,我立刻又被排山倒海的雜事重重纏繞而脫身不得,真正收拾好身心,整理好行李再出發,竟已半年過去,從早春一拖就拖到了深秋。 心中盤算的是這一回肯定熟門熟路,不再擔心跑錯路,但是我錯了,離開主要公路越遠便越覺陌生,真沒想到春秋兩個季節的變化,景觀完全判若兩地。 一方面深怕跑錯路口,一方面也是貪戀沿途美色,我捨不得踩油門,把車速放到了最低,原定下午兩點扺達,竟拖到三點半才到朋友的家。 朋友說,哈維爾恭候已久,說完便上了我的車指引我繼續前行。十多分鐘之後,我們來到哈維爾的家,老天,這還是鄰居啊,至少不知幾公里路了。哈維爾的家大大的白牆,只木構部位刷成海藍色,在森林中算是搶眼。而裡頭則是粗獷的農莊風格,石砌壁爐一路延伸到天花板,壁爐正上方鑲了一個狼頭標本,玻珀色的雙眼栩栩如生。沙發則非常寬大舒適,客廳至少可以坐上二十個人。這使我有點兒好奇:住在這個遠離塵囂的地方,何以須要這麼大的客廳,後來方知他家人丁旺盛,人口不少,家居生活熱鬧。 「我第一個要先跟你講的故事是瑪燕的事。」他仿佛為了講這個故事而期待已久了。 以下便是瑪燕的故事。   瑪燕和年輕的新婚丈夫來到熊鈴谷便認真打造他們的家,伐木、墾地、植栽、整建房舍,幾乎天天忙碌不堪。但兩人都身材強健,用不完的精力彷彿永遠也不知疲憊。 當時熊鈴谷住戶不多,但左鄰右舍無一不公認他們的恩愛情深∕儘管最近距離的緊鄰,相距也常以公里為計算單位。 小倆口常常帶了吊床,工作累了就在樹林裡睡覺,開心就躍入湖裡裸泳,整座大山大樹林都沒有人,當然隨他們想怎樣就怎樣。往往他們在小湖裡戲水,在水中做愛……。 「等等,這會不會吹噓過甚了」,我插了嘴:「你是不是信口開河?」,兩人在水裡頭的私密事,其他人怎曉得? 「有所本!有所本!我沒有一句吹牛的。」哈維爾笑著為我倒上一杯殷紅色的酒。陪我來的好友還來不及制止我便舉杯喝了大大一口,唉呀!瞬間烈火入喉,我的天啊看似水果酒,竟是如此爆炸性的濃烈。 哈維爾哈哈大笑,我的老友則在安慰:「沒關係,沒關係!這酒只是入口嚇人,不礙事的。」 我覺得我的額上一下子已經汗珠如豆般滲出。 但說也奇怪,入口嗆死人的辣,嚥下肚時卻也平順,不灼不燒,反而有一種水果似的微甜回甘。 好友說,熊鈴谷每一戶人家都有獨門的自釀美酒,各有風味,改天他帶我一家一家去拜訪試飲,至於哈維爾家的酒,那是赫赫有名的熊鈴之酒,稱得上無人能及。 聊了一小段酒話之後,哈維爾方得以繼續他的故事。他特別強調,他說的都是瑪燕親口告訴他的。 瑪燕和老公進入森林大多兩人同行,為了防身,他們帶著一把槍,一枝長矛,這山裡幾乎什麼都有,防身是必要的。 偶而雙方分開各忙各的,距離也不會離得太遠,為的是彼此有個照應。 出事那天,兩人相距也不遠,大約只有一到兩百公尺。 瑪燕老公把獵槍交給她用,自己攜的是一把雙刃都鋒利極了的長茅。 突然之間,瑪燕看到有狼出現了,不只一頭,至少有兩頭或更多,牠們正朝她老公方向而去。 狼是群棲群聚的動物,只要看到一頭兩頭肯定便是成群出動,狼性狡滑,集體狩獵無聲無息,逼近獵物時分進合擊,雖然牠們很少有朝著人攻擊的紀錄,但也未必就不會攻擊,瑪燕心中不祥感昇起,趕快拿起獵槍朝老公方向奔跑而去,但似乎已經慢了一步,只聽一聲狼嚎,接著傳出老公的慘叫聲。 老公!瑪燕看到至少有四五頭狼衝向她先生,她驚呼也驚覺五十公尺以上的距離,衝得再快也來不及上前搭救,本能的端槍、瞄準! 槍管指著的是正在狂咬她先生喉部的為首一頭身型巨大的狼。 棒!一聲,或許是棒棒兩聲齊響,體型最碩偉的一頭和牠旁邊的另一頭雙雙應聲倒下,鮮血自牠們的頭頂噴出。 其他的四頭或五頭群狼立刻四散奔逃。 她趕上去,老公的右胳臂一整條被扯下來了,顯然他為了謢住咽喉要害徒手摒擋惡狼利牙。 她來不及思索分明只放了一槍怎會造成兩頭狼同時被命中,先直接把老公揹上肩,大步朝自己的家狂奔。 結局是遺憾的,深山無醫者,老公終究失去了右臂。在衝奔回家的時候,瑪燕突然發現小徑上一只皮革小囊,她依稀記得曾聽說這皮革囊的來歷,略一弓身,用長茅叉起帶了回家,在替老公清理傷口時才想起這小囊裡盛的是印地安傳統草藥,正是止血神藥,老公雖然失去了胳臂,幸運的是傷口很快止住血,挽回了一命。 就這樣一包草藥,使她繼續回想那個群狼圍攻的場景,她確定開了一槍,而當場卻死了兩頭狼,顯然同一時間有人即時伸出了援手,以無比精準槍法擊殺了另一頭,而後悄悄離去了,還在道旁留下了一包神奇的傳統藥草。 沒有見到其人,卻可以百分百的確定來者何人,傳說中的熊鈴谷老人,來無影去無蹤的印地安老前輩出現了。以前這只是傳說,而現在終於印證為事實。 瑪燕的老公失去了一臂卻豪氣不減,休養兩個多月後即回到山林,依然活躍於熊鈴谷,只歎造化弄人,一年之後他進入山林採蜜,誤闖了黑熊家族的警戒圈慘遭熊吻而死,瑪燕是在聽到連串槍響之後緊急趕到,奔往血跡斑斑的現場時他已氣絕。從現場慘不忍睹的場面來看,至少有一頭大熊,和多頭中等體型的熊。 瑪燕把亡夫葬於遇襲之處一個小土丘上,這麼做代表著她的宣誓:她無畏無懼,她不會就此離開熊鈴谷。此後她真的以一己之力,照護著三位失去父親的幼兒,讓他們在熊鈴谷長大成人。 老公遇襲當天並未帶槍出門,事實上成了獨臂人之後也不便操作長槍而總是攜帶一把鋒利的短刀,所以,槍響出自何人已成不解之謎。她思索猜測,認為唯一可能的原因仍是那位神秘的印地安老者試圖出手相救而放槍,印地安人一向不獵殺帶著幼獸的母獸,或許是他故意射偏,或是對空鳴槍,用意只想嚇跑母熊,拯救被撲倒的母人,但最後熊是被轟跑了,終究瑪燕的老公還是命喪熊口之下,沒有救到。處理完老公後事,瑪燕不時帶著槍回到山林埋伏,熊一直未再來。而一年前的兩頭狼她能做的只有把最壯碩那一頭剝製成為標本,另一頭拋在樹林裡任鳥獸爭食。 這故事聽得我怵目驚心,簡直無以相信,但壁爐正上方那頭狼頭標本,顯示了似是刻意不加掩飾的腦心一個洞孔,不能不讓我信其為真。 瑪燕這位傳奇的女士可惜我已無緣一見,哈維爾說她堅強而且樂觀的和子女們生活在熊鈴谷,成了熊鈴谷人人尊敬的女中豪傑,活到九十七歲才離世。 我這才注意到大客廳的牆上有一位眼神祥和中帶著威銳的女士的畫像,旁邊另還掛著一位看來非常年輕而英俊的青年的泛黃照片。 哈維爾是他們最小的兒子。

Read More

〈中華副刊〉孤獨的數據

玉山記憶 詩/李進文 圖/黃騰輝 孤獨是一種硬朗的東西 比玉山的虎杖鐵杉龍膽有元氣 它的靈魂大數據,算有力 但有潔癖,像詩 討厭不精確、多餘的比喻 孤獨是一種原色 紅的。比純正更深不可測 它會剝落,似乎笨拙 又會悄悄從傷口 探頭,投醫到玉山的杜鵑花科 孤獨有時像玉山的地質 被時光壓皺,脆弱,斷裂 但它歡迎一切風化作用 立志成危崖,要麼驚險 要麼驚豔 孤獨忙著蓬勃,廢話少說

Read Mor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