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家立 玄關一片水漬。 卸下的雨衣無處擺放，隨手擱置在招財貓仍不停擺動，卻只招來灰塵的孤爪。伴著喟嘆跌落在地的蔬果，和鏡中的臉頰都充滿了傷痕。滑過蘿蔔的刨刀，將夕幕也削成了細絲。「丟進鍋子煮沸後都沒兩樣」，一個人獨佔餐桌的我，就這樣解決了晚餐。 流理臺滿是菜渣。 冰箱貼著褪色的便條紙，上頭的字跡再熟悉不過了，而主人早已失蹤，留下偌大的房子、堆疊成山的帳單與櫃中成堆只穿過一次的名鞋。壁癌若雪，在盛夏不停飄落，染白了壁虎的身軀，而龜裂蔓延至掌心，接著是遠眺的無神目光。 他們沒有教我怎麼處理冰箱。於是我私刻了兩尊未點睛的塑像，塞進不同層，也算圓滿了他們不願同房同床的夙願。冰箱的插頭或許是血緣的尾巴，早就被我用剪刀剪斷，不管如何，冰箱是不能再用了。 玄關一片水漬，而昨夜根本沒有下雨。招財貓印象中是褐毛的，這時的手跟我的眼睛一樣紅。距我上次嚎啕時，他們圍桌打著麻將，偶爾用菸頭替我的手腕種下豌豆。

■王聖豪 它們先是偷走孩童的公園，然後鎖上新人的婚禮 一生一度的婚禮，因此群聚過多的缺席 （落葉在鞦韆的心上遊戲） （蛛絲交纏，與紅毯互道恭喜） 在瀕臨滅絕的咖啡館裡 它們驅趕最後一批座椅，渡過耳語的湍急 完成盛夏最巨大的遷徙 它們剪去遊行者的腳，將長街反覆收折，成為窗框的大小 它們隔著戀人的吻，蠟封那些鮮紅的死訊 它們劫掠我們，劫掠而後取代 說日子終要砌起四方的牆 所有的路徑都是二維條碼 彷彿有人拖著靈魂的衣角 偷偷縫置沉重的鉛錘   它們也給無數白衣的人，帶來更多激烈的佔據 一顆細微的種籽，輕易航穿肺葉的水道 在身體下起暴雨 在那些層層包裹的雨林裡 是一點點夢的伏流，旋緊小小乾涸的眼瞳 疲憊搖晃著他們的肩，像淺淺地震 搖晃著如絲如履的睡眠   它們也擅將一日的時間切割： 午後二時，之前或其後 為俘虜者換上新名 為倖存者增添柴火 它們帶走隔鄰的婦人 卻留下她行經的昨日 教我們翼翼小心 沿著交疊的虛線 切割軌跡 唉要如何遠離一種慣習的路徑 遠離自己，與此刻想望的生活   它也讓我們長出分歧的形狀，在井底對望 有人趁夜打磨爪牙，在身體架起鐵網 朝守城的戍士開槍 有人推著超市的推車，裝滿米糧與無窮的恐慌 也有人遞出麵包與鮮奶、大衣與維生器材 好像有人剖開自己的心臟，發光 施予遊民蔭庇的村莊   彷彿我們是各自的石頭 在平行的波岸裡各自生活 各自仰望 渡一條艱辛的河並且 傾露有時，隱躲有時 自虛無中冉冉上升 一種隱隱隱隱，破繭的渴望

■周盈君 桌前一盆常春藤，朋友所送，她浸潤於圓弧透明的水缸，灰棕色的根鬚畢現，枝莖直挺，細潤如荑，葉片簇擁葉柄，我喜歡她們的模樣，像撐起一座繁盛與團圓。 過去三年生活的魔手拉扯我，時有身陷流沙之感，寒夜之際為了取暖，躲進商場享受暖氣。孤單時對機車說話，覺得廣漠天地，大概只剩自己與眼下的瘦驢。 然而朋友贈與常春藤，為我打開生命不同的頁扉。 本想養在辦公室，但因為新學期要換到另外一間，擔憂假期時沒人照料，請求私交稍篤的同事協助，她勉為其難地答應，要我將她隱身於圖書館某隅，不得被主管瞧見，但常春藤亭亭若此，何須以遮掩的方式存活？再者，考量若學生往來之際不慎撞碎，返校的我見狀豈不自責。想想，還是帶回住處照護。   如今她在我的書桌前靜謐的陪伴我。 每天上班前我都會對她說幾句話，要去上班囉。也許有人說我癡呆，一株植物罷了，何必與之對話，但植物是生命，對我而言葉片、根鬚與枝莖是她對世界的回應，有如人的語言，有如動物的啼鳴。她對天地不仁看得比人類通透，道家所體悟的就是她生命的通則。因此我喜歡視其為朋友，而不只是我觀賞的一株植物。 但偏巧我又是個容易受到心緒影響的人，前陣子遇到某些事，英語斷層、運動亦是，每天疲憊，心思在空中浮動打轉，平穩之中再現波瀾。 於是曾有一週的時間未替她更換清水，甚至對她說，今天下班幫妳換水的話，結果下班回來癱軟成泥，只想狂食，完全忘記對她的承諾。 沒料近日竟發現她的葉片無初時的綠，根鬚彼此黏附，透明圓缽的水混濁不清，某一葉尖枯萎，今早再看她時，接近沃泥的圓葉邊緣乍現生鏽棕，看上去似乎被蟲虫咬嚙一口似的。 或許主人的心性影響植栽，當我成為蒼灰，她便隨我蒼灰，她是我的鏡像反射，提醒我生活得拉回正軌。 因著這層體悟，近日重新整頓，如昨天，想再健行古道，趁週日人繁，不會有踽行的安全考量，於是就前往了。今早開始晨跑，雖然步履遲滯，無法如從前輕巧如鷸，但重新打磨自己，是生機之開端。收拾那些殘餘的心緒碎片，丟回收的丟回收，該焚化的逕直焚化無妨。 而我也應以軟語相對，看看會不會就趕走葉面上的微小枯萎，也許再為她更換環境，換到明敞的辦公室桌面，那裏有小王子的杯墊，書籍在側。 當陽光透窗遍撒，期盼見她轉成鮮綠，如同冬至的曙光進到都柏林北方紐格萊奇墓穴中喚醒祖魂般，重生的甦醒響徹，群葉也將一一睜眼。

■王清厚 人潮車潮蜂湧的十字路口，一輛輛汽車、機車呼嘯而過。紅燈亮起，忽見站立在電線桿旁的婦女，快速穿梭在車隊中叫賣玉蘭花。 她，頭帶大斗笠，穿著長袖，脖頸以濕毛巾圍繞，解解暑；左手捧著玉蘭花，冒著危險及酷熱，鑽過車旁叫賣玉蘭花。車潮人潮湧現的馬路上，是她賺錢餬口的好地方。 她搶在黃燈快轉綠燈時，為了謀生，管它馬路如虎口；又快步走回電桿邊的樹蔭下，等待下次紅燈亮時再衝向馬路叫賣。每天重複數十次的冒險動作，寒冬溽暑，從不間斷，十多年了。 「路上車輛多，妳不怕危險嗎？」我搖下車窗，從口袋裡掏出百元買幾束玉蘭花，順便關心問一下。 過了幾天，我騎單車路過，利用幾次等紅燈當下跟她多聊了些。 她說賣了十多年，小孩子也靠她賺來艱苦危險錢拉拔長大，他們上大學了，都能自己打工，但她肩膀還是沉重。我問她為什麼？ 「家裡還有公婆要照料扶養，先生早逝，小孩從出生就靠公婆幫忙照護，我才放心出來賣玉蘭花賺錢。」。 「妳公婆真了不起，樂意幫忙帶小孩。」我也順便讚美她的公婆幾句。 「在路上穿梭車輛真是危險，但天公疼憨慢人，一枝草一滴露，天無絕人生路。」她越說越感動：「十多年來，要感謝上天，感恩公婆，還有警察先生小姐放我一馬，沒開罰單，哈哈哈！」她自己也靦腆地笑了起來： 「社會真的有溫暖，有人拉下車窗，買一百元，二百元；有人丟下錢，玉蘭花也不拿，就揚長而去；甚至遇過幾次給五百元，一千元大鈔的人；我第二天就送給公益團體，相信比我更需要別人救助的大有人在」。 我傾聽點頭之餘，心想她是我遇見過賣玉蘭花，最具堅強毅力、有感恩心，靠勞力賺錢而不貪取的明理婦人。 紅燈又亮了，她又要穿梭車道兜賣，再會吧！不打擾了；我永遠聞到妳賣的玉蘭花香。

■劉曉頤 裁好清晨的邊緣 只留少許毛邊 讓淺霧延繞摩蹭一遍，再一鼓作氣 霧大起，不留餘地的美   獨坐鋼琴前，抽一支涼菸 小茶几上擱好蘋果和水杯 成就一日美好的儀式 我望著琴蓋上的亞麻布 落下一顆白漿果 彷彿來自一株徹夜燃燒的寄檞生 那灼痛默立的樣子 使每顆星星都為之顫抖 「像時間的回音——」你說，而我覺得 像一名失偶老婦在回憶丈夫時 絆磕跌撞的喊聲   你知道在時間裡，在關係裡 在琴聲裡在詩裡，回音像留白一樣重要嗎 那接近鋼琴黑的甜灰階 使得夜間發生的物事都有了人性 有了救贖，舊日雨水的香氣   現在摺曲於過去而 未來折進此刻 「滄桑是天堂搖搖晃晃的投影。」 讓我們以靜脈對話，好不好？

■林靈 三百公里的距離 攙雜著大量渾濁斷續的背景音 非常幽微，不明就裡   對於永遠永遠也跨不過的雷區 梗在胸口的壘塊 以無可逆轉的級數湍動與流曳   綠野仙蹤的錫鐵人，沒有心 獅子沒有勇氣 稻草人沒有腦筋 美人魚換來了雙腿卻再也發不出聲音   某些細微之物藏在緊蹙的雙眉間 嚐出了鹽的味道後 喉頭有點緊   有時候，酸的 不只是胃液

■蔡履惠 1.買或不買 在一家麵包店買了麵包後，巧遇熟人。他悄聲說︰「我太太從不光顧這家店，自從看過店員把被鳥啄過的麵包套袋放上架後。」我看過自助餐店員摳鼻孔，摸腳丫子，客人上門也不先洗手，就抓起湯勺的。鳥嘴比人手乾淨吧？表面的不衛生，容易發現；隱藏版的呢？我們享受時可曾知情？我照舊在剛好的時間點，購買那剛出爐仍有溫度的麵包。 2.舊時光 搬出去住的兒子每次回來，都會淘汰一些存書。這次他斷捨離的書裡頭，有幾本是鉛筆畫入門、技法、素描等。從疫情前到現在，我還沒處理掉。這些書裡，有兒子青澀時光學習的身影，恆在的手指觸頁的餘溫，以及昔日在身旁的光景。我想步上他習畫之旅的念頭縈繞著：那樣，這些書就能為我所用，無需丟棄了。但，追得回舊情景嗎？ 3.一方盈窗綠 我有一簾幽夢，非關瓊瑤，只與日月風雨相共。那是小小花盆裡黃金葛的奉獻。它不顧窗臺一隅的侷促，賣力地拉拔身子，伸長手腳。我在它夠長時輕拉起它攀上窗頂的簾杆子，讓它如倒掛金鐘垂下……繼續生長，繼續拉起。如今已經簾滿半窗，取代了原來的玻璃窗和布質簾。啊！這一方天然綠窗簾，是眼睛疲憊時的深情落點，不是夢。 4.雅賊 正要外出，廚房傳來兩聲啁啾。天外飛來不速之客？果然，是兩隻八哥。啁啾聲是試探屋裡的虛實？看到我，它們立刻飛出窗口，停在曬衣架上。再回眸，對望到我追隨的雙眼，不再戀棧飛遁於瞬間。除非大雨，我從不關窗。曾經，桌上有個蘋果被「刻」出了半圈規律的圖形。確定是鳥啄後，不覺莞爾，為它的擇一而啄。真是個雅賊！ 5.外勞 停靠路邊的工程車向空中伸出鐵臂，鐵臂末端鎖個鐵箱，箱中坐個頭戴盔，臉蒙面，手拿電鋸的工人。他在樹間穿梭，所到之處，樹枝紛落。一棵剪完換一棵，預防風雨吹枝落傷害行人，而他自己的安全卻在擺蕩著，且看他——連人帶箱在空中時左時右，忽而上又倏忽下，十分驚險。如果安全防護上有個閃失，後果不堪設想。他，是外勞吧？

■何宴 在滿座星巴克裡排隊買咖啡 點狀黃燈下，僅次於黃昏市場的嘈雜 他們用MacBook Air，在缺角蘋果背蓋後上演韓劇 他們低頭讀書，在書上滑手機 伯叔嬸們圍坐聊家務事，不同於在家中客廳時的眉宇和神采 他們喝著咖啡，喝著被製造的層次 喝著想像   在便利商店靠窗座位喝星巴克 與綠色蛇魔女的暗色玻璃隔街對望 與午後太陽與柏油路只有一層透明玻璃的距離 挑染公雞頭青少年們聚在機車旁抽菸 對面阿公倚著助行器，已十分鐘無法渡越 機車上一胖女孩趴在龍頭上瞌睡 我隔著玻璃後對大人懷抱中的嬰兒比耶，肥胖小手背上長著五個酒窩 喝著咖啡，喝著現實生活

■渡也 昨晚我夢見摩西和赤嶼島了   他帶領百萬猶太族人逃亡 翌日上午我趕到湖西鄉奎壁山 埃及法老和追兵洶湧澎湃 也從公元前十四紀趕到了   我聽見摩西手中的木杖 呼喚奎壁山的大海和風 海很聽話 自動撤退、分開 讓出一條海中通道   我也揮舞木杖 率領一生前進 走過我的紅海 迎風邁向夢想的赤嶼島

■靜夜微雨 我還給他青春，他許我一部份自由，看似誰也不欠誰了，為何離開時還有痛呢？一起經歷的生活、村莊，花園鐵道，河流溪谷，春日的繁花、金秋的敗葉……每每掠眼，心疼不減。 彷彿果實崩落前，緊緊攀附著樹體，深怕吸吮不到乳汁，還未熟透，就趕上了被遺棄。曾經死守這棟婚姻的廢墟，任憑內心深處長滿黑苔雜草，渴望飛翔的形貌，彼此拉扯矛盾，究竟，真正放逐是怎樣回事？ 「這輩子最想賺一棟有四面落地窗和木頭隔間的高腳日式屋，前有花園，後有蔬果，讓孩子的心有歇泊靠案的所在。」 （你知道真正幸福的漂流是甚麼嗎?──）是具有寬闊無比的幻想力，又不欠缺棲息的條件，是瀟灑走出去後，仍然有溫暖的窩，給疲乏的魂魄肉身回來安頓；是你自己擔綱屋主角色，毋須背負颱風天被趕出去的壓力危機。 不奢求給我一座島嶼或大海，只要樸實健壯的殼瓦一頂，涵蓋三房兩廳，有雅致的廚具可收納陶瓷花器、鍋碗瓢盆、烤箱，以及流理台牆上，那象徵光明熱情的向日葵花卉模板…… 你知道，我多希望像它們一樣，每個清晨序幕，攤開淨美純麗的臉龐，笑著和你道早安。你知道，我原先也是愛笑、愛撒嬌、愛聽故事的女孩。 三十年後的今日，蛻變這幅模樣，連我也不認識這樣一個我了？怕要如此不知所云的老去，「沒有遺憾的中年，沒有悔恨的老年」──我做得到嗎？ 「希望是附麗於存在的，有存在，便有希望，有希望，便是光明。」這是魯迅文萃。且云：「友誼是兩顆心真誠相待，而不是一顆心對另一顆心的敲打。」 多麼希望擁有如朋友知己一般的家人，而不是需要才找你，不需要就忽略，這是非常要不得的大男人主義沙文思想。我想，我活得快不快樂，圓不圓滿，答案已十分明瞭，無須傻傻地自欺欺人。我不快樂，全家也會陷入苦海，我的孩子跟著犯憂鬱苦累，哪兒還可提品質，哪處有欣喜…… 因此，我決定走出這囚困我精神軀體的蝸居，走出去尋覓傳說的大草原，陪孩子們一起飛翔作夢。好久沒經驗風車與風箏的滋味，也許生活中猶有諸多不順等待著我，也許仍會貧窮地為買柴米油鹽而惱悶，也許還是不時做著墜落的惡夢…… 但人們總要學習捨去，既然日子無法順風順水，月有陰晴圓缺，何妨瀟灑走一回，看看前路能否度遇小確幸。 情人分手是兩銅板碰撞頻率和溝通能力的負數結果，失去火花就痛快離開吧！盡管眼前窮途末路，烈陽當空，請彼此祝福，別再拿藉口傷害一方，此刻，我放自己一馬，未來的歲月，願我們家人變朋友，誰都不必認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