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藍色斷想

 ■黃克全 31.在這一生中,我們失去太多了,人、事、物、時間和空間,都是。但不失去,事實上我們什麼都得不到。這是我們的悲哀,和歡喜。 32.哪裡有生活,哪裡就有矛盾,哪裡有矛盾,哪裡就有喜劇的事物。悲劇是痛苦的矛盾,喜劇是無痛苦的矛盾。喜劇使矛盾找到出路,所以是無痛苦的。悲劇使矛盾找到宣洩,所以只能使痛苦減輕一些。 33.幾乎所有的事物都呈現出某種客觀性的尊嚴感,這份尊嚴不是人所賦予的,卻是事物存在的本質;即如一塊石頭,其尊嚴形塑、發展成其自身,包括其最後的崩解,亦是一種尊嚴的展現。直到崩解之後,尊嚴便不復存在。 34.一首好詩猶如湧向岸灘的濤浪,或是說濤浪湧向岸灘,形聲意象明晰易懂,但引起的情思悠悠不盡。 35.光(智慧)和熱(熱情)若不可兼得,我選擇熱,因為沒有人有真正的光,但卻可以有真正的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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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主編精選〉滂沱年代

■高澄天 無法保證絕不出錯的演奏 酒杯已空,無人瘋魔 雨點無差別敲擊窗如此沉默 岔路、菸灰、塔羅 金光燦閃一道不赦咒 是攸關命運的烽火燒向你我 但我們從未如同此刻 平等,實質意義的;自由,各自表述的 密探是金獎演員 誠實是否仍然有價? 塑膠花登堂入室 也有人為她感動 陰雲間雷光失速奔竄 是神已震怒,或鬼 還在接力狂歡 隔海一座半島傾全力寫歷史 拿血破譯邪惡真實臉孔 原來,蓋上天朝上國的遮羞布以後 浮屍便從少女青春 化做愛國終焉符碼 打開電視、關掉電視 蓄勢待發的雨勢 沒人不知道大雨將至 城市裡將張未張朵朵黑傘 當權者的密謀,誰能躲閃? 談的不是價值,而是「是非」 我們攜手走向起手無回的霧徑 通往曠古滂沱 或晴空朗朗如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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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海口上的堤防

 ■侯思平 在寒冷的風潮來臨前 是為美好時光 植被髮稍的根須暖身備戰 是為談論一首溺於淺水的詩行 所有壯麗景致 席地而坐的風吹草動 其餘是時代的曈眸 孱弱的光纖 繡織琉璃般引線 是為相同的輪廓傾斜 某一視角,即便終究要淪為一場雨水 也因誤入一座森林而條理分明 在流浪的懷裡 有聲有色  傳說,未來的河域 僅奉獻綿薄之力 填入晚風就能蒸餾出清麗的歌謠 韻腳是記憶的護貝 以朵朵耳語互通有無 導覽著歷史曾有的輝煌 那一夜,群聚在月華溫熱的經緯線上 我們像貪睡的星子沉沉復沉沉 忘了如何閃爍骨子裡頭 熾烈的渴望 不過是千萬分之一 我是,善於筆墨的勇者繞境峽角 著手地平的網絡 開鑿一條僻靜的路徑 在桔梗的季節 只為點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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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蟬

 ■胡淑娟  蟄伏17年,一個質數的平行世界,暮春脫殼羽化,蛻變的夏緩緩甦醒。先是斂起蟬翼如收攏一襲袈裟,結跏趺坐,參禪於日升日落。  漫漫進入夏的耳鳴,開始說法菩提如律令;於林間聲嘶力竭,唱誦搖滾的梵音。  然而,炙熱的生命速速風化,夏日倏地退場為一枚蟬蛻,冷凝且寂滅。撕裂了的魂魄卻依然記得落土時的劇痛。  聲聲知了,終於了悟生住異滅乃自然的回歸,坦然接受的功課與輪迴。心定靜而澄明,之後便無覺無觀,以至涅槃淨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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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故鄉的歲月

 ■蘭蘭  父母是從山河破碎的時代裡走過來的一代,當年為了躲避戰亂跨海來到島嶼,成為困頓襤褸的新移民。  童年的記憶中,父母雖然日夜辛勤地工作,日子卻依舊捉襟見肘。我們的午餐永遠都只有一碗豬油拌飯,到了晚餐,兩盤青菜和一塊豆腐乳是永遠不變的菜色。每天開飯的時候,父母總讓我們先吃,等到他們坐下來的時候,兩盤青菜只剩下了菜湯,他們拌著菜湯與豆腐乳,低頭扒飯的落寞身影,道盡了對歲月的惶恐與不安。  一家七口食指浩繁,有時候母親連買青菜的錢都沒有,只好去賣糧票或向隔壁的梁伯伯先預借一點現金應急,等父親隔月發餉時再償還。家裡的境況一直窘困無比,直到我上了初中,家中經濟才稍微有了改善,此時每天餐桌上的菜色就多了幾道青菜與荷包蛋,至於雞鴨魚肉通常是逢年過節,祭拜祖先才會有的奢侈享受,那是他們對先祖的敬畏與緬懷之意。  忘了家裡從什麼時候開始,已經不用煤球燒茶煮飯而改裝了瓦斯爐,之後家中又陸續添購了冰箱、電視、洗衣機...,顯然是哥哥姊姊出外工作,改善了家中的經濟。成年後,我們因成家立業而離開了家鄉,當我們忙著自己的工作與家庭時,父母一轉眼也老去。  父親退休後得了失智症,母親一個人在照顧失智父親的漫長歲月裡,亦罹患了眼疾與心血管疾病,體力無法負荷,身形日漸消瘦,看了讓人不忍。大家考量雙親的健康與照護問題,曾多次建議父母能搬來與子女同住,但母親擔心行動不便的父親給子女添麻煩而婉拒。  好在我們與父母都居住在同一個城市裡,大家幾經商討,決議遷居至眷村附近,既節省時間,又可免舟車勞頓之苦,父母也不用擔心新環境的適應問題,帶雙親去醫院看病變得相當方便,在醫生的診斷與解說下,對父母的病情可以有效地掌握到最新的資訊。  我們經常帶著孩子回去探視父母,推著輪椅上的父親出去散步曬太陽,失智晚期父親已喪失認知功能,在他大腦的記憶中,我們彷彿又回到曾經的歲月時序裡,成了他的小小孩。他經常把兒孫輩當成了年幼時的我們,總是開心地張著嘴想跟孩子們說話,但因語言能力退化,讓他只能在喉嚨發出「啊、啊、啊...」的聲音,不懂事的孩子們,見狀一鬨而散,獨留輪椅上不知所措一臉茫然的父親,一旁的我,握著父親的手,不禁紅了眼眶。  母親燒得一手道地的江浙菜,每次回去,飯桌上幾乎都是大家最喜歡的菜餚,但父親因咀嚼功能的退化,吃飯時經常將菜飯撒得滿桌滿身都是,我們總是笑著說沒關係慢慢來,父親只以無邪的笑容看著我們。  知道父親的生命正慢慢地走向凋零,彷彿今生的繁華已逐漸褪去,只剩下了一些恍惚不清的記憶。父親失智十年後,因器官衰竭離開了我們,母親依舊堅持一個人住在眷村老宅裡,幾個手足經常輪流回家陪伴母親,直至母親因血癌去世。我們很欣慰在父母的晚年能承歡膝下,盡人子最後的孝道,當我眷顧往昔,父母的神情笑貌,依然在我心深處縈迴、蕩漾...  當年住著幾百戶人家的眷村與四圍一片豐饒的稻田,如今已成了聳入雲天的豪宅用地,而我們也正一步步走向人生的晚年,「歸去來兮,田園將蕪胡不歸」,天涯海角,故鄉的歲月,是我生命中最美好的回憶,如今我只能在回憶裡惦記著,那些曾經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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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史提芬‧柯雷因的趣味短詩

 ■向明譯注  美國紐澤西州資深詩人史提芬‧柯雷因(Stephen Crane 1871-1900)年輕時寫小說,曾以長篇小說《神勇紅徽章》(The red badge of courage)而出名。他只活了廿九歲,死前生活艱苦,曾做過戰地記者,更寫了不少詩。出版詩集有《黑騎士們》」及《戰爭是仁慈的》兩種。除了後面這本是長詩外,其他的多是十行左右的短詩,語言簡樸精煉,總是在諷刺一種愚昧,揭發一項虛偽,闡揚一些平凡的真理,於平淡語言中顯出極犀利的批判力道,讀來頗具苦澀的趣味,似乎仍在貶責當前這個時代。 〈我站在高處〉 (I stood upon a high place) 我站在高處 看到下面很多鬼魂 在奔跑,跳躍 沉醉在罪惡中 有一個朝上看,露齒而笑 而且說,「同志們!弟兄們!」 〈某人看見一隻金球〉 (A man saw a ball of gold) 有一個人看見高空有一隻金球 他爬向它, 最後他獲得了它一一 原是一堆廢土。 現在怪就怪在這裡, 當這人返回地上 再往上看, 喏,那是一隻金球。 現在怪就怪在這裡 它是一隻金球 唉!天呀,它是一隻金球。 〈這樣做是不對的〉 (It was wrong to do this) 「這樣做是不對的,」天使說 「你應當生活得像一朵花, 抓住惡毒像抓住小狗, 作起戰來像迎向戀人。」 「並非這樣,」 這個不怕鬼的人說: 「錯就錯在天使 他能生活得像一朵花, 抓住惡毒像抓住小狗, 作起戰來像迎向戀人。」 〈我在黑暗中〉 (I was in the darkness) 我在黑暗中 我沒法看到我寫的字 也找不到我心中的願許 然後,突然來了一道強光… 「還是讓我再回黑暗中去吧。」 〈我四處觀看〉 (I Looked) 我這裡看看 我那裡看看 四處都找不到我的愛人 而——這個時候 她竟藏在我的心裡面 這時,真的,沒有好抱怨的了 因為她還是如此的美且更美 再也沒有如此美過 在我心中 〈在一處孤寂的地方〉 (In a lonely place) 在一處孤寂的地方 遇到了一位聖人 他靜靜的坐在那裡。 看到了一張報紙 他向我打招呼 「先生,這是什麼呀!」 這時,我才發現我真偉大 是呀!偉大到超過這位聖人 我馬上回答他 「老、老人家呀!這便是年齡的智慧。」 聖人以一種欽佩的眼光看著我。 〈如果有一見證人〉 (If there is a witness) 在我渺小生命中如果有一見證人 見證我小小的掙扎和苦痛 他會看到一個大笨蛋 而威脅笨蛋對上帝而言並不公平 〈我看見一個人在追逐地平線〉 (I saw a man pursuing the horizon) 我看見一個人在追逐地平線 繞來繞去一圈又一圈 我簡直搞不懂, 向他猛打招呼 「這樣有什麼用、」我說 「你永遠不可能──」 「你在騙我,」他大聲回答我 然後又繼續向前進。 〈你說你很神聖〉 (Yo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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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回憶的流沙

 ■李佳靜  不知不覺地,總是掉進了回憶的流沙。忽然間,眼淚就漫漶不止,整整有幾個禮拜的時間,失落,憂傷,恐慌,無法抑遏地讓記憶喚醒以為已經癒合的傷口。  為何如此執著、沉陷於那些傷痛的過去?那些悠悠的往事,如晶亮的細沙,掬在手中卻容易流逝,或許是那些傷痛也有些美麗迷人,於是總是執著於回憶裡,痛苦並快樂著。  時光的沙漏如此寬容,卻也如此殘酷。寬容的流下曼妙甜美的片段,卻也殘酷的流逝了青春年華。在心的某個角落,總是豢養了一些特別容易讓人沉醉也讓人心碎的往事,在心裡翻騰、衝擊不已。  掉進回憶的流沙,似乎是進入另一個世界的感覺。那裡有著天光雲影,有著綽約風光,卻也有著廣袤沙漠,那滾滾黃沙弄痛了我的眼。我站在黃沙之上,懷念起那些過去,那些傷痛,像是沙粒掉進了蚌的體內,經過歲月的積累與沉澱,沙粒被磨礪成了熠熠發亮的珍珠。於是,回憶如此傷痛,卻也如此美好。  在回憶的氛圍裡,我常常獨自在黑暗的空間舞著,那獨舞的感受,有一種前所未有的舒展,卻也落入悲劇的圈套裡,還要等待時間一一解套。對回憶上癮,是在恬靜無人的深夜,恍惚間,驚覺青春的歲月如此華美卻也轉瞬即逝,耽溺於年輕時那段熾熱、甜美卻也受傷的愛情,想起已逝的父親在深夜裡踽踽獨行,我卻不曾送他一程。  不知何時開始,發現自己特別眷惦那些那漸漸逝去的、不會再復返的時光,那緊抓著過去不放的執念,總讓人有一種莫名的悽惻,卻也有種莫名的歡欣。  但回憶裡最讓人失落的部分,是感情的質變,納蘭性德說:「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悲畫扇。」如果總是想著人與人之間初見的美好,忘卻也許有過的背叛、感傷和痛苦,那有多好呢?  總是容易將心遺落在年少的許多個時光,是作家簡媜說的:「就像一滴酒回不到最初的葡萄,我回不了年少。」但卻又將回憶一一倒帶、播放,就像年少時飛揚的夢想,忽然有一種未有的悸動,但知道這悸動是倏忽即逝,就像在站在綿延的沙漠上,捧起一把金色的沙,美麗誘人,卻又終究握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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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甜廢墟〉當我們對話如少男少女

 ■劉曉頤  「如果我們是透過文字的途徑,相信自己能夠讓原初的天真回來,那又有甚麼關係!」 ——費德雷.帕雅客  如果問我,近兩年所讀過最好的書,我一定最先舉費德雷.帕雅客的三冊《班雅明與他的年代》。以上引言即出於這套書。這番話絕不會是這套書最好的句子,然而,那麼清亮地道出了我和好友威宏當時的處境——當時,我們正展開書寫詩人對話錄,一開始即認真地擬好了十篇目錄大綱,以近似於寫信般的接力方式書寫,彼此都投入得起勁。點子是我提出的,威宏幾乎沒有遲疑地欣然接受。  我和威宏,因詩而交會,互為知音,漸漸幾乎無話不談。威宏是小學老師,我全職寫作,有各自的生活步調,可是我們的節奏又近似得巧妙:我們都在晚上差不多的時間裡,分別為孩子講故事,他講完故事會一起入睡,我則還會爬起來看書到子夜鐘響。凌晨四點,他獨自醒來,天光未明時寫詩,等他去上班後我才起床,一上午看書,彷彿正好接續他的書寫時光,匯為一條從夜色到天光的神祕甬道。威宏耽愛夜晚,我愛清晨;陪伴他做的是他從小學起就視為偶像的王菲,他愛的不是表象,而是一種愛與美的精神象徵;我看書的背景音樂除了聖詩,最多播放的是張懸第一張專輯「寶貝」——寶貝是我的重要療癒歌曲,尤其在憂鬱症時期。我們都用很大的力氣堅持創作,都有我們各自的艱苦與奮戰,但他無疑更為辛苦。  他總在天光未明的時刻寫詩。那幅畫面,總令我想著感動。年輕如他,單純如他,在教書工作與家庭、撫育稚子的窄仄空間裡,生死疲勞,堅持捕捉縫隙之光。蘸著夜汁,一整團夜深的棉麻線,在他筆下,能拉得更黑更緊。「詩人只不過是在紙堆中∕想威武,尋找一枚未曾命名過的影子」威宏如此自況,但始終無悔。他果敢堅信,「凝視亦是敲響,相信詩的火光」,「我必須使某一刻再次閃亮」——  天光未明——他亮了。他的詩亮了。以最安靜的凝視,敲響混沌。他不是信徒,可是,他的詩,如聖靈翩行於黑暗的淵面。要有光,就有了光。因為,威宏是個真正的詩人。他的詩,不是逃避現實的嘗試,而是一種賦予現實以生氣的嘗試,如曼德爾詩塔姆說,藝術是一個尋找肉體卻發現了詞的靈魂。莫非他的存在或他的書寫本身,就是藝術?威宏的掌紋。威宏的力道。屬於威宏魔幻編織的指尖……其人如此清淨,其詩令人觸痛中驚喜,眩惑中望見天亮。  有時,我們也在艱困中感到無以為繼,但透過書信體的對話錄,忘了是誰先提出的,我們都振奮感動:別急,我們有一輩子時間可以寫詩!為此我寫了〈讓我們繼續對話〉、〈當我們對話如少男少女〉,兩首詩,前者發表時註明是給好友詩人陳威宏。第二首未註明,但一發表出來,威宏一讀就在默契之下知道,寫的是我們的友誼,是我們合力寫對話錄的相知與溫情,於是立即興奮轉貼。我們早已不再年少,耽戀著後青春期,當我們書寫對話,彷彿並肩散步,走在脫離時光、遺世獨立的後青春期小森林。如童偉格所說,這可能是年輕寫作者才能擁有的自信,「潔淨的溫情」。語出於童偉格在《童話故事》中,談杜思妥也夫斯基的少作《蜂房》:  「在後來,在許多現代歷險,都不免終究擲進虛無的徒勞之外,有那麼一段時光,對話,取得聯繫,確實帶給故事中的男女,實然的喜悅;可以僅僅因此,就奮勇地互相鼓舞而活著。難能複製,這可能是年輕寫作者,才能擁有的自信,潔淨的溫情。」  本篇同樣致我珍惜的好友詩人陳威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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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那一年的夏日時光

 ■王強  二十年前,一個燠熱夏日的夜晚,陰鬱凝滯的空氣在長廊緩緩迴盪,安寧病房被嗎啡麻醉得很深很靜了;我走過長廊,只聽到自己沉重的腳步聲,病房裡沒有呻吟,沒有哀嚎,嗎啡鋪成的軟褥,躺在床上的人,如酣睡中的嬰兒。  我站在床前靜靜的諦聽,點滴的聲音,近乎死寂的心跳,老母深沉的嘆息,宛若陰陽兩隔的窈冥世界,一聲輕咳都撼動人心。  彌留十天的父親突然迴光返照,揮舞枯瘦乾癟的手示意要寫字,老行伍退役的他,囊橐無餘,沒有恆產,只留下硬紙板上幾行字「孝心第一、兄弟團結、相互幫忙、不要計較」,被病魔咄咄相逼,折磨成形銷骨立,一生篤實敦厚的父親,二天後溘然長逝。  父親逝後三年,正值壯年的大哥中風倒下,頓失工作能力,妻子在他術後復健之際,攜一雙子女離去,錯愕無以言狀的兄弟們,從此扛負起照料的責任。十一年後,弟深陷荒繆情感的糾葛不可自拔,鎮日酗酒澆愁,酒精性精神病纏身,四十六歲英年早逝;家運崩落,自責未善盡勸導、匡正與扶持責任,向來堅強的我,不禁感嘆人生無常,常懷不如歸去的愁緒。  遭逢親人亡故與病痛的雙重鉅變,母親靈魂抽離,出竅的頻率越來越多了,總是分不清白天與黑夜,總是把時間與日子搞混,回憶的抽屜,開了又關,關了又開,擱置與抽離的是她反覆從巷口,從路邊撿拾回來片片斷斷的記憶,這記憶是沒有年歲的,只剩喃喃自語細數蒼老的容顏,蝸步回顧千迴百轉的一生。  她總是記不得我叫什麼名字,絕大多數的時候,呼喚是錯置的,我的名字常常掛在浩弟的骨灰罈上,不知道她口中俊秀的兒子如今也已鬢髮斑白近花甲,那曾經烏黑的豐饒,那曾經韶華的青春,又是怎麼黏貼在她早已斑駁灰白的腦葉?  母親常年為關節宿疾所苦,即使植入人工關節,這些年日益衰朽不良於行,子女悉心奉養,雖得以安逸無虞生活,這樣的日子過久也僵固了,沒有了想像與期盼,窗外的霓虹光華激誘不了一絲的好奇與渴望,神色孤傷枯坐的時間平緩無息;老是嚷嚷什麼時候帶她遠行?  有一年,攜母親到海邊兜風,她突生尿意,我囑咐她忍忍,不一會她脹紅著臉,神情滿是歉意,瞠視著我「拍謝啦,放出來了啊」「麥要緊,偶伊放出來,麥憋著喔」,我撫著她的肩頭安慰,座墊被腥臊的尿液浸溼,行動不便的母親與大哥在車上洩尿難以勝數,即使清洗尿騷味仍揮之不去,我不曾面露嫌惡,然而對他們遠行的期待,總以麻煩礙事、工作繁忙或以安全顧慮為由,敷衍搪塞他們不好意思說出口的期望。  一個炎炎夏日的午后,越野車把母親、大哥顛顛盪盪載到木瓜溪畔,撐起陽傘遮擋烈日的荼毒,冰涼的啤酒,香氣怡人的烤雞,母親愛喝的紅酒,這些日常可以輕易張羅就緒的東西,挪移至荒郊曠野,對足不出戶的母親,四輪電動車行駛再遠跨越不出十餘里路的大哥,卻是一場豪奢的野宴。  遠山峰巒起伏,迤邐連亙,縷縷雲霧被習習山風追逐成蒼茫縹渺,湛藍的穹蒼下是漫無邊際的遼闊,耀眼的陽光穿雲而過,在天際閃爍,在樹梢簸搖,溪水泛著氤氳漣漪,芒草隨風在河邊款款搖曳,濕漉漉的闊葉在山腰被山風吹響,迴聲墜入無邊無際的空洞,山谷彷彿有歌,空氣裡有山風挲摩山林漫漶出來的清香。  母親安坐椅上,雙足泡在沁涼的溪水裡,呼吸掠過深山幽谷,帶著山林氣息的山風,看著俱已半百的兒子,或嬉水,或插科打諢,或國台語含糊交錯的胡說八道,或假藉幾分酒意,半裸鬆弛下垂的臀部,故作瘋癲在溪床奔跌,惹來老母一句「三八,死肖狗子」,臉上盡是笑意。  心情開朗的母親,順著山巒的方向說「這裡像不像秀姑巒溪出海口的風景啊?」  層層相疊的峰巒,滾滾奔流的溪水,勾起她對舊日時光的緬懷。五十年前,父親隨著陸軍警備總部第三總隊駐守秀姑巒溪出海口,寒暑假來臨,母親牽著大哥、我,背著襁褓中的三弟,遠從花蓮搭乘擠得像沙丁魚錫罐的客運車,行駛在海岸公路坑坑洞洞,塵土飛揚的泥路上,車體鏗鏘作響,震徹心肺,車廂內飄散著雞鴨排糞,魚蝦腥羶、引擎廢氣、體味汗臭與暈車嘔吐,令人聞之作嘔,鬧騰不止的嬰兒嚎啕聲,一路搖搖晃晃,前來探視數月始得返家一趟的丈夫。  父親安排我們在部落長住十餘天,每到開伙時刻,伙伕兵偷偷送來大鍋菜,母親與當地婦女混熟了,融入當地搭蓬漁獵的生活;傍晚時分,她與丈夫散步在秀姑巒溪畔,入夜後與娶了在地原住民姑娘,落籍在此的同袍們把酒言歡,喟嘆訴說異鄉變故鄉,日漸遙遠的歸鄉夢;那熟悉的山巒似曾相識,那曾經斑駁的記憶依稀分明,是她與丈夫真切攜手縈繫難忘的快樂時光。  母親一直叨唸我帶她出遠門,其實遠門就在推開家門跬步,大哥的遠門則在電動車電瓶耗盡之後的街頭。  此情此景,不就是母親與大哥另一個人生風景的遠門?推開門扉那刻,天涯的展望在無垠的大道上盡情延伸,把翅膀還給了他們,把視野還給了天空,穿越了地平線,穿越了季節寒暑,穿越了無盡的想像,讓羽翼安穩收斂在木瓜溪的夏日時光裡,一如當年母親與父親相惜共守的秀姑巒溪畔。  歲月渺無聲息地改變,當年顫顫巍巍勉力前行,陶然怡悅享受深入荒野,母子相聚的歡樂時光,早已湮沒在滾滾滔滔的湍激中,年過八旬的老母再也經不起歲月征途的絲毫顛簸;歲月的長河在人生趨近終點時急遽奔流,一瀉而下的流逝帶來容顏與命運的改變,千里搭棚,沒有不散的宴席,我們在長河裡,短暫為彼此泅渡依附的浮囊,直至上岸各奔生死流變的前程。  這曾經造訪的木瓜溪畔,聲音與氣味是必然有過的,讓人不經意陷入一種緬懷疏離的狀態中,逐漸淡去的遺忘又再度浮現;父親逝去二十個年頭了,我時時站在夢境中的秀姑巒溪畔,與母親共同追撫當年那個風雨飄搖,動盪不安的年代,倚著丈夫的肩,牽著父親的手,遠眺潺潺東流的溪水,夕陽西下海天交界的粼粼波光。  如今母也走到生命長河的盡頭,到了秀姑巒溪畔與老伴相聚,留在人間的我,永遠記得,那一年母子歡聚的夏日時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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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懷舊情懷

 ■郁思  年齡越大懷舊的情越濃,好像再不趕快就來不及了。無數的人生過客裡,遇到胡老先生這樣的過客,有緣成為鄰居,成為懷舊的對象,也是百年修來的緣分!  那時住在學校分配的宿舍,三戶人家,分別是李家、胡家、我家。李老師、胡老師加上我都是學校老師,所以分配到這棟獨院三戶人家的宿舍。  李家和胡家只隔一道牆,距離近些。近水樓臺先得月,常常比我得到胡家更多的消息。我家跟胡家的牆拐了個彎,成 L型,距離遠些。  我們跟李家比較熟,來往比較多。但是現在腦海裡卻常常想到胡家,像翻開舊相薄,比較少見的幾張反而最先抓住眼神。  胡老先生的面貌就這樣在懷舊的影像中映入眼簾。  每天上午太陽剛照到宿舍的庭院,胡老先生就把一個活動床帆布床,搬到前院曬得到太陽的地方,調整好高矮,鋪好床單放好枕頭。他做的非常仔細就像一個盡職老師的課前準備。然後從房間抱出胡老太太,小心謹慎的放在床上,怕把她弄痛了哪裡似的。他把放在床沿的薄被子蓋在老太太身上,捏握著被子兩邊塞進老太太身體,怕有風會從被縫鑽進去。  一切就緒,老先生開始替老太太按摩身體,把老太太頭上的帽子脫下來,是的,記憶裡老太太長年戴著帽子。從頭部開始按摩,順著往下到頸部、肩、手臂、身體、腿……他把被子隨著按摩的部位移動著,之間低頭跟老太太輕言幾句,應該是問她手的力道輕重如何吧!  是我上課下課偶爾回家拿東西什麼的,總會看到的一道風景。這道風景只在春夏之交,天氣晴和才會放映。其他時段都在屋子裡拍攝的。  胡老師說媽媽特別怕冷,一點受不得風寒。  有一天李老師說「胡老師一個十八歲的弟弟常常被罰跪在客廳地板上呢!」我才注意看到真有這樣的事。怎麼對太太那麼溫柔體貼的人,會對已經讀高中的兒子這麼嚴厲呢?而應該是青春叛逆期的高中生,怎麼那樣乖順聽話?  一年半後因為新的宿舍建成,我們就分別搬遷到其他宿舍。那以後就不再見到胡老先生跟他太太了。胡老師偶爾在辦公室碰面,也只是點頭問好。她說爸爸還是細心照顧著媽媽,弟弟到南部讀大學了。  多少年前的事了,現在想想胡老先生真不容易。那麼多年伺候癱瘓在床的太太,做得細緻專業,那畫面在我的腦海裡幾十年沒有消失。  很是懷念這位生命中有緣成為鄰居的過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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