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馬
四月中期進入雨季,陰雨連著凝滯幾日,不下雨的時候天空也黏了一大片烏雲,隨時伺機發動。
於是對岐阜的陰天毫不感到意外。岐阜車站外有一尊渾身金光的織田信長雕像,高高在上俯瞰世人,彷若照耀微塵之光,身穿甲冑手持鐵砲,盡顯英豪本色。午後濕度重,空氣嗅起來很悶,我們的行程則在雨雲盤據的山間,為追隨織田信長的足跡前往金華山岐阜城,早已做好淋雨的瀟灑。
巴士站楞分成七八個候車站牌,東找一個不是,西問一個也不對,一番折騰詢問才找到正確的地方,上了車看走馬燈迴一圈,倒吸了一口氣。路途比我想的還遠些,但既是搭車,瞇個眼一下就晃過去了。真正上車後方才的倦意卻霎時無蹤,明明一雙眼睛又酸又累,卻死盯街景,並不是岐阜街頭別有生趣,這源自坐車的壞習慣,除非累到倒頭昏睡,否則一雙眼珠就像生怕錯過什麼,死抓車窗外不放。
在市區搖了半小時以上,我們在鄰近入山口的站牌下車,從這兒還得再走一小段,方抵達金華山底。入山有兩個方法,一是坐纜車,二是靠雙腳,很早前我就忖度將來有機會上岐阜城一定要坐纜車,原因出在織田信長攻打這座城,彼時城名叫做稻葉山城。岐阜城依山而立,眄踞廣闊平原,織田信長耗費六年終於打下山頭堡,簡直是名副其實的攔路虎。雖然金華山從上至下三百多公尺,尚稱不上地勢高聳險惡,卻足足糾纏織田信長六個春秋。
這個算法其實有些偏差,六年指的是織田信長征服整個岐阜地區的總時間。但潛移默化讓我對岐阜城產生險峻的畏懼感,莫說離了一片海洋時不敢想,現在城就在上頭,頓時竟有種得爬好多年才能攻頂的錯覺。
這個解釋沒有說服伊踢,不過他也一副無所謂的樣子。纜車沒有設置座位,眾人便各自尋一方角落,中間的門則有一位隨車小姐,即時播報纜車情況。
我們選了靠山腳的位置。纜車緩緩開動,蓊鬱山林踏於足下,平坦的岐阜市漸漸攤在眼前,接著是長良川泠泠流水,河水精準一刀切開兩端,成為金華山的天然屏障。
儘管山不高,得益於四方沃野,因此視野極好,城池挾山而立,廣袤之地皆逃不過一雙眼眸,四周動靜皆在掌握中。身處高處,誰做什麼都看得一清二楚,坐在城裡便能泰然以對。我立著傘,佯裝大將威風,真有股談笑間灰飛煙滅的從容。
雖然這座山城號稱難攻不落,稻葉山城最後還是變成岐阜城,世間並無永遠不破不滅的事物。站得高固然看得遠,卻避不開棒打出頭鳥,高處不勝寒。況且人世裡有時站高了,不見得能像登頂般瞄個清楚,沒準反遭雲霧遮掩,一個轉身便摔得灰頭土臉。
隨車小姐播告纜車即將抵達,不久纜車在半山腰停下,停止晃動後隨車小姐打開車門,門外則有莞爾接待的老先生。一路上我對隨車小姐的播報左聽右出,盯著長良川發楞,思考關於「岐阜」的來源。岐阜也就是岐山,周文王發跡之地。信長使用這個名字,是把這裡當成自己立基的岐山,邁向「天下布武」的最終目的。「天下布武」是我相當喜愛的一句話,透著一種睥睨群雄的霸氣,那時候的織田信長才剛踏入岐阜不久,眼光卻已投射整個日本,可以想見織田信長多有自信,才敢說出這種話。
比起那份雄心壯志,我更服膺信長的信心,有此信念,可謂無堅不催,似乎悠悠天下,沒有做不到的事情。即使不幸敗了,也不往人世走一遭。
做事需要理性的判斷,也得感性的衝動推波助瀾。十八歲時讀關於織田信長的書,恰好《明道文藝》徵文,便以此為契機寫了篇文章。十八歲,青春而迷惘,人云亦云,禁不起風吹草動,總認為離世界太遙遠,總保持距離靜靜觀望,好似如此就能不染塵埃。事實是為前途畏懼,不敢踏出步伐,便偽裝成獨善其身的模樣。看到信長不顧旁人勸阻,縱然眾人不看好,仍力排眾議,那種精神正是我想效仿的。如同一道希望之光在生命裡點燃小小火苗,只要火不熄,說不定哪日就成了熊熊熾焰。
幸運的是那次徵文被選上,我才有勇氣繼續提筆,不,其實就算落選,那份感覺也刻骨銘心,能在漫漫長路伴隨左右。
下了纜車,已經養足力氣,準備征服最後一段路程。上山後濕氣像壓在背上的石頭,明顯在傾盆落雨的邊緣,彷彿再添一丁點雲絮便會淹沒金華山。沿著石階蜿蜒而上,已能仰望岐阜城的天守。扶疏的樹木遮著風景,透過縫隙仍能看見一絲山下風光。
伊踢靈敏的探了一條長滿雜草的小岔路,看起來平時沒什麼人走,我們踩著不平整的石堆,低著腰穿過幾根大枝椏,瞬然柳暗花明,再沒有東西阻攔,踏到最外面的石頭上,將地上景色一覽無遺,幾座小丘穿插平原間,彷若綠浪穿梭。
突然覺得自己像隻遺世獨立的孤傲天狗,不禁想起陳子昂的《登幽州台歌》。
可惜陰濛晦光攔住地平線,要是晴朗時估計能看得更遠。回頭時雲終於撐不住重量,稀稀落落掉了幾滴,水氣剎那湮滿山間。雨勢不大,因此傘還是被揣在手上,像一把象徵身分的武士刀,我們披著細雨慢慢走往天守閣,岔路邊突然冒出兩個老人家,他們是從山腳登上來的,聽聞金華山步道陡峭,兩位老者倒步履輕盈,談笑風生。
我們走進城內,登上天守觀覽台,眺望惑於濛濛煙雨的岐阜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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