後海風光。
■王悅
到了哪個城市,我就要先找水。
巴黎的水,是風景明信片裡的水:新橋、夕陽、春柳,柳枝下熱吻的情人,河堤邊曬日光浴的巴黎男女,遠看很浪漫,走近了水邊,尤其在炎夏,兩岸陣陣尿騷蒸天,每一處歷史斑駁的牆角都有可疑的污漬四濺,比方說吃完了手中的冰淇淋,想把提在手上的東西在地上放一放、擦擦手,都放不下去。這是浪漫無邊、自律不足的代價。
倫敦的水,以工業味兒為其特色,是一種未來的風格,不愧為工業革命的發源地。也不能說醜,就是跟人類心靈裡連結著青草與甜水的那份原始初心,有段距離。
布拉格的水,比前兩者更近人可親,若有心,初訪的遊客也能輕易在老城裡找到水邊低處、綠草青青的肥沃之地─那些水岸綠地,線條柔軟而青翠,沒有方正工整的堤岸跟界線,不是預備招待國際遊客,而是提供布拉格居民身心的休憩;這座城市,遭遇現代化建設與開放的歷史遠比前兩者要晚,甜美近人的城市流水,不知還能保有多久?
後海的泳者們。
威尼斯的水是夢,天晴天雨,讓你覺得身在此潤間,是一種光耀跟特權,而非讓你日常天天無盡享用,而感到理所當然。如果天堂有水,那威尼斯,就是天上的樂園映在人間的影子。
台北也曾是個有小橋流水的城市,今天,到城中那幾條歪斜的巷弄去看看,在那些順著水紋與地勢、而非順從城市規劃的蜿蜒長巷,巷頭巷尾留意一下,還能找到一絲水城的影子。
有些城市沒什麼水,但當憶起那城,會有種像甜甜清水流過心頭似、溫柔的情感。也許是人情、也許是綠意,也許是你曾帶著溫柔的心,走過那城。
北京的水叫作「海」。但京城的小橋流水,倒處處還保有一份小家碧玉的氣質,並不像天安門廣場那樣,成為一處人心難以企及與駐留的、意識形態的象徵。
初抵京城的頭三天,我是獨自一人,旅伴要隨後才到。知道了這多出幾日的獨旅後,我就上網給自己找了間胡同裡的小旅店,過馬路就到後海;胡同味兒,安靜跟乾淨,我想要的三樣齊備,床也很夠京味兒,夠大夠硬,一個人住著挺好,後來J來了以後,我倆在北京住的其他大酒店,都比這小店,少了一分逍遙,也許是胡同與水,讓我對那趟京城獨旅,獨懷一份相思吧。
近在水邊,整整三天的時間,我可以漫無目的,只在兩岸的胡同深處晃蕩,看水光、看生活、看季節,看這城。J是需要目標的。大多人也都是這樣吧,必須知道今日要去哪裡、明天又看什麼,這樣旅行才明確。天安門、王府井,天壇、紫禁城,還有長城與貓熊,那些叫得出名字的景點就等他吧,我決定趁這幾日完成我的無目標旅行:走看柳蔭深處跳房子的孩子,賞人家門坊上的聯子,品水果攤前的大紅柿、看寂寞胡同裡的無名寺......一個人,且享有隨時吃喝的自在,可以吃了清真鋪的烤羊串、轉上街買個紅豆奶酪,轉回來再喫羊肉蓋飯;可以午後三點,買串糖葫蘆,再跟京城老少一同排隊,慢慢等一爐燒餅;也可以早晨十點,吃了巷頭的白菜蘿蔔絲餅,坐在巷尾,再來一碗豆腐火燒。這要讓那個吃飯講究時辰、而且只能前菜主菜跟甜點照順序一樣樣來的法國人來了,就行不通了。
北京的水連著胡同,水生出了胡同,像光陰連著愁懷,生出了愁懷,北京的水與胡同是密不可分的,這些來自胡同深處的風光與味道,勾串著京城的水光,構成了別處沒有而此處獨一的風情。
晨早,兜著板凳坐在柳蔭下的回民老者們,喝完了第七盞茶,已消失在水岸後的民房內;近午,一個胖娃娃蹲在門前,把玩著一籮紅山楂;曬在灰牆邊的一排灰衣裳裡,跳動著一件鮮紅的裙子。人家的朱門上烙印了槐樹的影子,越來越深,透露著天光逐漸傾斜,胡同染上了一層冷色調的灰藍日光,清真舖前剛掛起一頭熱呼呼還冒著血氣的全羊,熟客們早已聽聞風聲,正從巷尾排排站到巷頭。紫簷下,百年如一日的露天剃頭攤正收攤,踩三輪車的還在帶勁兒地繼續飛馳過一條條名字美麗奇異的胡同。一日將盡,水裡爬上來濕淋淋的泳者,是今日最後一位汲泳後海的勇者,他們自備一桶清水,豪邁地當街淋浴起來,吆喝著今天的水溫,更衣、各自騎上單車,悠悠返去。有人在胡同前的榆樹下炒起菜來。
夕陽褪色了,彎月升起來,什煞海霎時變得五光十色、歌舞昇華,沿岸的酒吧像在競賽,忙著把自己的音響放到最大,連月兒都被震抖了一下。京城之水的夜色,我們這把年紀,已經賞他不起,還是轉回胡同口,再買兩個剛蒸的菜包,信步返回安適的小旅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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