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秀實
這些年一直在漂泊。到不同的地市入住不同的旅館。因為經濟的考慮,在網上都挑中價的。只要不是那些廉價的賓館,房間都相當可以。當然,中價的不可能有很寬敞的空間。有時幸運,會遇上「房間升級」的優惠,得以住進擁有玄關和客廳的豪華套間。
一直找不到一個喜歡又貼切的詞語,來形容我這種旅館生活。「漂泊」勉強可以接受。不喜歡「流浪」,好像是一個磨滑了稜角的詞語,呈現出虛假與造作的狀況。「浪遊」也不夠好,感覺太年輕和不負責任。至於「流離」、「飄零」、「漂蕩」等,更不是這回事。然「旅館生活」這個詞,我極喜愛。
必得是無煙房間。樓層在九樓或以上。窗子最好朝向一個城市的繁華地段。寫作困倦了,我會倚窗而立,看城市在夕照下慢慢把霓虹點亮。先是幾盞招牌,集中在一條街道上。那個大幅的「釣蝦場」閃爍得特別亮眼。然後東北角夜店的燈打起,最終如水般漫漶,城市的夜如一鍋水,慢慢沸騰。法國攝影大師尼古拉斯‧米勒被譽為「新黑色攝影師」,其鏡頭下的紐約城初夜,剎那定格較之遊目四顧,更觸動旅人的靈魂。旅館生活,看一座城的夜幕降下,是如何的無可言說。
寫過一首〈旅館〉:「(首節)我們的旅館座落於這個城鎮的某條街道上∕如一個城堡禁錮了幾許事物曾經霜雪∕六月,窗簾外是南方無垠的靜默和湛藍∕飄懸著雲絮的光影、流浪的羽翼(中節)夢想中的港灣應該比未來更貼近∕麕聚著的船隻等候遠方風暴的訊息∕我們卸下沉甸的記憶與昨天∕穿過穿過沙舌堤上大片的木麻黃帶(末節)當黑夜降臨時點起一燈的羸弱∕困在房間內,沉默和話語都零碎而殘缺∕肢體如一尾放歸大海的魚∕在幼滑的海床上把夢化為無聲的泡沫」某夏漂泊到濱海小城汕尾。白天遊覽紅海灣與沙舌島,晚上在二馬路吃晚食,回旅館深宵寫的。南窗之外,「大海在其南」(韓愈〈祭鱷魚文〉),我在寧靜的海濤聲中寫成。每個字都像泅泳在海浪裡,給我逐一撈起,擱淺在沙灘上;或是一堆海中的漂木,我檢拾起來點燃為篝火。
旅館空間極其迷魅動人。剛進入時,把電子卡插進卡槽,一屋亮起,如一個空間的轟然誕生。先看到寬闊而雪白的雙入床,柔軟得像誘惑我躺下。然後是半闔的窗簾,和模糊的窗外風光,我輕輕地掀開,讓世界的景物呈現,朝一片蔚藍大海或半屏蒼翠的山,又或下臨繁華的馬路,雜亂的舊區矮房子。無論何者,都有在塵世裡作一個局外人的感覺。然後我打開行李箱,取出用品,再煮水,泡一杯85度C的曼特寧或日月潭的阿薩姆。在案前讓自已空洞在房間裡。
入住過高雄城左營區水京棧(H2O)。名字極雅,卻與我格格不入。我雖好詩卻不慕雅,自帶三分鄙俗。印象最深的是,子時立在高樓南眺一城夜色,愛河燈火,這岸對那岸,發覺港都之夜,如此美不可喻。良久沉溺其間,偶一轉身,一室幽暗撲來,只有沐浴間的燈火,自門縫間瀉出。按下筆記本的「儲存檔案鍵」,便逕往沐浴間去。
讓房間在幽暗中無言。有時,會擰亮沐浴間的玻璃窗,看到房間傢俱的擺設。而我一直把這個狀態叫作「沉思房子」。入住過嘉義城的耐斯王子飯店,一所貴族氣派的居停。房間陽臺面對阿裡山。但你得從群山中分辨出神祗來。山有神靈,並非虛言。薄暮時分,山稜逐次隱滅,小城開始下沉,山嵐霧氣漸濃,燈火如溢滿盆中的水,流瀉而至。那些逐漸密集的亮光,朦朧分不清那裡那兒。世間可以如斯安寧,山外的紛擾,到底所為而來!
臺北城公館區的修齊會館是我常蟄居的旅館。房間雅潔,窗明几淨。三樓設有閱覽室,晚上我常耽在這裡,看視頻或寫作。這裡是台灣大學水源校區,旺中取靜,生活機能完備。門開門掩,出入的旅客極少,氛圍自是不同,更像一所安靜的研究生宿舍。這一帶常能勾起我求學歲月的點點滴滴。有些店鋪仍在,更多的已煥然一新。最明顯是校門左側的一爿平房店鋪,已全然拆卸,當日常流連的「香草山書屋」如一椿無頭案件,消失的無影無蹤。映畢業照的「老二照相館」仍在,狹窄的磚梯和玻璃門依舊,歲月彷彿一直作客在這裡。紀念冊的裡學士照配上的文字,仍記得如下:「君意如鴻高的的,我心如珮正搖搖。千裡雲山何處是,幾人襟韻一生休。」騎共用單車穿過臺大校園的傅鐘、醉月湖、琉公圳、鹿鳴園等,橫越羅斯福路返抵修齊會館,總帶著歲月的情懷而至,剎時我不點燈,在這個幽暗的旅館房間裡或臥或坐,茫然若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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