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治萍
小說,雖摹寫人生,卻似真亦假,滿紙荒唐胡謅,盡是作者的一片癡念。人間百態,豈是容易參透?
若言寫小說的太癡,那嗜讀小說的可不就太傻!青春幻夢年華,小說如愛情文藝片。虛構的人物,卻將情愛演繹入骨,勾起年輕探奇的心,是耶非耶地半猜半臆。
步入三四十中年,忙著與生活纏鬥,小說,如提供感官刺激的動作片。工作乏了,在此正可享受短暫的角色轉換和情緒解放。到了五六十初老,面對人生離合悲喜,及病痛蝕磨的無助,小說,像觀賞寫實劇情片,看到他人類似的窘境,仍會潸然落淚,也還想貪看究竟。
及至七八十暮年,愛恨過也痛怨過,小說花跳跳的文字已讀不入心,就用聽的吧!篇篇章章,猶如在眼前走馬燈閃過的紀錄片。說書人是否字正腔圓、情感起伏,都不再動情了。人生,本來就累,有無不過須臾。
細品黃春明工筆寫就的小說,「唉喲,好疼!」,總不自覺地蹦出心口。
我的心,好疼好苦啊!〈甘庚伯的黃昏〉中,六十八歲的老庚伯,背弓駝厲害,老伴走了,四分礫草滿佈的溪埔地,能指望南洋回來的阿興嗎?他曾那麼會讀書,又會幫忙耕作,放學經過大水滾滾的溪溝,還懂得去翻翻溪邊石頭,看似輕鬆隨意,就帶回一大串毛蟹給阿爸阿母加菜。好好一個獨生男孩,日本殖民政府毫不顧惜的強拉去做軍伕,怎知盼回的竟是被驚嚇到不會說話,只會興起就用日語吼著「立正」和「稍息」口令,還嘻笑地全身光溜溜,到處跑給人家追。老庚伯常憶起老伴的臨終叮囑:無論如何都得吞忍。他「吞」下了數不清的議論和訕笑,也把多年來痛不欲生的胃疼「忍」到不覺痛了。兒子養到四十六,壯得像頭牛,但夕照下的自己呢?阿興的未來呢?什麼時候,心才不知疼?幽幽苦路,何處是盡頭?
我疼,實在太痛了!你可知,〈魚〉中,包在野芋葉的熟鰹仔,不單是一尾魚,而是渴望脫貧者僅存的一點點「尊嚴」。人性的貪婪,讓住山上渴饞一口魚味的阿公,用勞苦數月的幾十斤蕃薯,只換來小販手中一斤半重的鰹仔魚。「偷斤減兩」,是「貧窮」不成器的兒女之一,他啃骨吮血,連目不識丁的老人家都不放過!貧窮,還是嚴厲的老師;他要求學生:無論多不講理的艱苦都得忍耐,哪怕捱打、受餓、還有彷彿一輩子都做不完的白工,連輕嘆一口氣都不容許,因嘆氣會更命苦的。阿蒼終於苦盡甘來,騎著跟工匠師父哀求借來的大腳踏車,雖兩腳觸不到地,車鏈不時脫落,阿蒼還是慶幸可省下十二塊的巴士錢。想到掛在車把上,跟著他的屁股左右滑上滑下的鰹仔,能為山上的阿公和年幼弟妹帶來多大的驚喜而興奮著。啦!又落鏈啦。一切的美夢,如同頭頂著牛奶的女孩,因耽想答應王子的邀舞而點頭一笑,阿蒼的,不!是阿公做夢也會流口水的那尾魚,就生生的讓卡車輾壓成泥。夢醒了,貧窮又回到原點,看著到口卻嚥不下的魚,排山倒海的痛,讓人幾乎失去理智。只聽得──真的買魚回來了──的回音迴盪在山谷間。
男人邁入中年,上有老下有小,不敢再豪語什麼抱負、原則,連昔日動不動就拍桌甩門,對著上司嘶吼:「我不幹了!」的氣燄,也不知何時龜縮至何處。在這不患寡而患不均的社會,男人從小被教導有淚不輕彈,但有時,我也會疼的,誰來惜惜?哪怕一下下也好。〈照鏡子〉的四十歲阿本,拖著兩眼凹陷,顴骨高凸,骷髏似的皮包骨,眩暈腿軟中,想到五個孩子,雙手更加小心翼翼護持住大鏡子。誰知,鏡子還是「命中註定」,在三輪車「嘎吱」煞車聲中雷劈成兩半。〈莎喲娜啦‧再見〉的黃君,夾縫在「莎喲娜啦」和「再見」兩種語言中,國仇家恨,理想與現實,一邊迎捧衣食父母般的仇人笑臉,一邊奉命踐踏自己同胞的尊嚴,又驚心目睹年輕一輩的健忘和媚態,這蒺藜扎心的疼,誰憐?
白梅在〈看海的日子〉裡,一直搞不清楚究竟是因自己弄丟買油的錢,或因家窮,還是因阿爸早死,才八歲哪,親生母親就把她賣給陳家做養女。十四歲時養父又賣她到中壢,二十八歲那年,她極不甘願地回去祭拜養父的對年,養母還費盡唇舌逼她揀個老阿伯嫁掉。阿梅好受傷,感覺自己像支雨打風摧的落花。而回鄉火車上,鄰座油腫著臉的中年男人,一句「你當然不會認識我,但我認識你呀!真想念啊。嗯,來一支吧!」的戲謔,也讓她有說不出的孤獨感。這廣闊世界,怎忍心不時捏她,擰她?疼啊!疼到全身血液被抽乾了的寒。她懷疑自己,是否還有能力再去愛?〈兒子的大玩偶〉裡,坤樹心疼褓抱的兒子阿龍,對著他的正常顏面掙扎哭鬧,硬是認生地不讓他抱,他顧不得自己的疲憊,放下孩子,坐下來又塗臉抹粉起來。為了愛惜妻兒,為了寶寶習慣看到的自己,就是扮小丑,做孩子的大玩偶,就算掙錢不多,招來恥笑和滿身汗臭痠痛,又有何干!
〈鑼〉裡的憨欽仔氣愣愣、眼睜睜看著三輪車的擴音器,完全取代了他多年來一門獨市的打鑼差事。連同那面半青銹的銅鑼,也像吃了啞巴虧似的被打趴在竹床底下爬不起來。隨著一年時間過去,憨欽仔也說不上來,可就是感覺自己身上,正一點一滴流逝許多東西。公園防空洞或可解決夜裡睡覺問題,但漫漫白晝肚裡陣陣擂鼓似的餓,卻真真難耐。不知何時,他已由賒、騙、偷、忍,直接跨過不值一文的蒼薄「面子」,悄悄蹴步到南門棺材店對面的茄苳樹下,盼想從那群指望喪家混一頓飯吃的羅漢腳嘴裡,撿拾不慎掉下來的殘渣。昔日在乎的光彩呢?名聲呢?骨氣呢?良心呢?憨欽仔和羅漢腳們,為了求生存,什麼都顧不上了。分食死屍的禿鷹群,嘴裡忙著連皮帶骨撕咬下一片碎肉,還不時用身體撞開天外飛來的不速之客,不容他們來搶食好不容易才盼到的一塊腐肉。電視上「動物星球」頻道,不都是這麼演嗎?憨欽仔張嘴想喊,喉嚨卻乾啞發不出聲。有圍觀的人模仿他嘴型,拼湊出:「我憨欽仔,我憨欽仔」;其實,他想吶喊的是:「疼,快救救我!」
黃春明跨生在臺灣光復前後的世代,尤其在地勢低窪,每年颱風和東北季風挾來豪雨洪災的蘭陽平原;父祖輩胼手胝足跟天爭來了一方綠地,失去往往只在瞬間。〈青番公的故事〉裡風吹稻穗的沙沙聲,讀來彷如低訴淡淡哀愁的田園牧歌。大水過後噙淚再建的廣袤田產,卻敵不過寶貝金孫阿明小腦袋瓜裡,一心牽掛比房舍還高大的水車。青番公受怕了風颱季水車的拆卸、搬運和再組裝,這一來一往白白折損的幾大桶酒飯,早就讓他激不起一絲浪漫興致。
真的不再浪漫了嗎?黃春明其實還保有一顆未泯童心,他深悟托爾斯泰的一句肺腑言:「作家的一生,總要為孩子好好寫一本書。」他的寫作方向,開始像水車輪子軲轆軲轆轉呀轉地從小說、散文、詩歌、鄉土教材,轉到童話和兒童劇創作了。
不論哪類的故事載體,只要好聽,聽完讓人縈繞懷念的,都能為孩子提供寬闊自由的想像舞臺。《短鼻象》如何把鼻子變長?黑貓黑金在《我是貓也》裡,喜歡自己是貓,卻不明白為何有人說他不是貓?小朋友等不及想知道答案,猶如吉卜林很喜歡透露動物的小祕密,黃春明也是。祇不過,《小駝背》為何不再理高看看了?他為何不願和好朋友分享柔軟舒服的月牙床,只自顧趕去駝背鎮?《愛吃糖的皇帝》怎沒想到一三五吃鹽,二四六吃糖,魚與熊掌兼得的好方法呢?《小麻雀·稻草人》裡,長了眼口鼻的稻草人幫小麻雀看著農夫,通知可以飛來吃稻穀的時機。雖熱鬧了稻田,可不心慌了老農?黃叔叔最終決定,讓黑金留在老鼠很多的村裡,牠真會快樂嗎?《短鼻象》怕人取笑,鍥而不捨地拉長鼻子,痛啊!
人生,在黃春明的文字世界裡,怎如此囓心地疼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