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雙週詩集導覽〉一種文學典範的成形

■林宇軒2023年5月中至6月中,國外詩人的作品有菲華詩人蘇榮超的《馬尼拉,凝望之外的驚喜》、被選入韓國教科書最多次的詩人盧天命詩全集《鹿之歌》、菲律賓詩人謝馨的《浮生詩影》等。另外,活躍於1980年代的蘇白宇(1949-)四本詩集合集《詩敲雪月風花夜》重新面世,由洪淑苓導讀,可說是一個特殊的現象。在一般詩集之外,林婉瑜主編的《2022臺灣詩選》綜覽副刊、詩刊、詩集等發表媒介,檢選出77首跨世代詩人的詩作,可視為一種「以詩選來寫詩史」的行動。除了年度詩選,爾雅出版社在過往的「世紀詩選」之後,為五位詩人出版「新世紀詩選」也值得關注,分別是收錄了向陽(1955-)被譜曲成歌之詩作的《弦上歌詩》、陳義芝(1953-)的《蜂巢》、白靈(1951-)的《流動的臉》、蘇紹連(1949-)的《慢車道》,以及蕭蕭(1947-)的《心的印拓》。除了新世紀詩選,向陽同時推出詩集《行旅》,著筆於台灣歷史與土地的情感;書末附有崔舜華的專訪,讀者可以藉此進一步了解詩集的創作歷程。王宗仁(1970-)推出《風土:寫給島嶼的詩》,以台灣各地為書寫對象,每首詩依照明確的位置安排;詩集由白靈、蕭蕭、林廣為文作序,讓過往以散文詩、童詩為人所知的王宗仁,更確切地呈現出另外一個創作面向。文學獎能手曾元耀(1950-)推出第三本詩集《時間情書》,收錄了獲獎與刊登於報刊雜誌的詩作,作品具有一定水準;除了以往慣寫的歷史、地誌主題,也跨足生態、城市議題,試圖開拓自己的創作之路。廖偉棠(1975-)內含三冊的詩集《劫後書》是近日最值得注意的詩集,該書是其定居台灣後出版的第一本現代詩創作。「拓孤之地」取徑台灣文學∕文化史,同時與自身生命經驗對話,詩句不時令人驚豔;「凶年巡禮」以疾疫為核心,延展出中國幅散至世界的關懷;「母語辭典」聚焦香港的命運,擴及各種母語∕陰性的思考。詩集整體讀來具有歷史深度與廣度,是近年文史轉譯創作不可忽略的一部詩集,極力推薦。除了知名詩人,近日還有陳姵綾《後來的你,好嗎?》、小莓子(林慧禎)《小莓子的碎歲念戀》、聶珃《人間在逃》、劉俊余《時間的光影》、活躍於各詩刊的王聖元《詩性未來》等幾本詩集出版。其中,聶珃的《人間在逃》為獨立出版,從Instagram社群經營出發的文字具有新世代的美學特徵;劉俊余的《時間的光影》故事性濃厚,不同於一般寫作新手的語言,具有發展潛力;而成長於花蓮、目前是國小老師的王聖元(1991-)在《詩性未來》中,除了有以家鄉為關懷核心的詩作,也可見各種概念充斥於書中,包含「一切文學都是翻譯」、「這是一場宇宙∕但宇宙本身無這些」、「無神論詩人陷入永恆的悖論」等。無論是《2022臺灣詩選》、爾雅推出的「新世紀詩選」,乃至於廖偉棠與文史對話的「拓孤之地」,都試圖建立一種關於傳統的典範性。期待近日各種詩集的出版不只停留在此時此地,還能夠進一步推動文學史,建立新的、屬於我們的文學典範。(本專欄作者為北藝大文跨所碩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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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下一次的重逢

何佩梅美人樹已漸漸萎落,記得不久前,我還推著輪椅和媽媽在中庭散步,告訴她:「媽:美人樹開的好美,每年開一次,現在正是時候。」她微笑的點點頭,沒想到,那是最後一次陪她散步!清風徐來,一行人緩緩進入室內。要和母親做最後的道別,淡淡的精油香味撲鼻而來,悠揚的大提琴聲在房間內緩緩響起,正在為母親進行「湯盥儀式」。辛苦了一輩子,在靈魂起航時,才享受到SPA精油的按摩,不知道母親感受到了嗎?母親如睡眠般安詳地躺著,有著青絲勾勒的湯盥。禮儀師穿著藏青色的制服,梳著包頭,神情莊嚴。首先我和妹妹拿起長勺幫媽媽洗腳,接著是「逆水儀式」,將蓮蓬噴頭逆向灑水到母親身上,意思是祝福她到另一個世界清新自在!大提琴低啞的流瀉出如涓滴的溪流,似乎是清脆的節拍聲。禮儀師先用精油幫母親按摩,那清晰深邃的五官,有一對我常戲稱的牛眼,水汪汪的大眼睛,高挺豐潤的鼻子,側面看如菩薩躺著的觀音山,如今將永遠留存在心中!記得小時候我常生病,卻很享受病中的時光。因為忙碌的母親,此刻是完全屬於我的,她餵我吃完藥,拿濕毛巾敷在我的額頭上,便去忙家事。當我半睡半醒間,她便過來,用手來探試我的額頭,撫摸我的手腳,看是否退燒?我總是裝睡。因為她雙手柔軟溫順的如春風般輕拂,盈盈煦煦,彷彿回到溫暖輕盈的搖籃,在滴滴答答的時間軸裡,自在遊移,不驚不慌。我心頭一顫,似乎在她晚年時,我也如此輕柔的撫摸她,幫她洗臉、洗手,並不時稱讚:「哇!好嫩的皮膚,又白又細,好漂亮,好美的頭髮,銀銀閃閃。」這時她被我逗得終於鬆開眉頭,微微一笑!提琴聲時而悠揚,時而低沉,如母親的一生。當國共內戰的砲火響起,正就讀廣東省新會縣第一女子中學高二的她,那個早晨,她穿著制服,如往常般去上學,才走到半路,便看見最要好的同學,穿起紅衛兵的衣服,帶著五星旗的帽子,腰間插著短刀。她感到事態不妙,立刻回頭,不料如春雷般一切來得又急又快。家門已被貼上封條,房間抽屜被翻箱倒櫃的抄個精光。只得跟著大人,先躲到鄉下,再輾轉來到同樣動盪不安的香港,一夕之間被迫長大!母親從一個千金大小姐,家裡擁有幾甲地的大戶人家,擠進親戚的小閣樓。原本無憂無慮的她,當起了工廠的女工,每天唰唰唰的織上十六個小時的毛衣,還不許一針織錯。這個原本光明平靜的世界,熙攘而恢宏龐大的生活,突然下了一場無邊無際的梅雨,綿綿不絕的落在她青春的歲月裡,她沒有選擇的權利,只能不斷被淋溼,隨著時間慢慢擦乾。她每天搭早上六點的船去九龍,晚上搭十一點的船回來。已是夜深人靜,小心翼翼,不敢驚動一大家子的人,迅速洗澡後就寢。就在工作備受肯定,升上領班時,卻因戰亂,工廠被迫歇業。母親以她平日跑百米的衝勁,不斷突破,想尋找一絲絲生存的機會,一心想租一間房子,將媽媽、妹妹接過來同住,免受寄人籬下之苦,這微小的願望,卻始終沒有實現。民國四十八年經姨丈介紹,來台和父親結婚。當時軍人的薪俸極其微博,僅一百七十元台幣。只夠租一間位於山腰的竹屋,滿屋泥地,床底下還長滿香菇。僅一廳一房,廚房是臨時搭建的,父親充當起木工,架子、爐灶樣樣自己來。一年後,姊姊出生,連幫忙坐月子的人都沒有,每天父親親自下廚,煮一鍋白米飯,煎兩個荷包蛋,一只豆腐乳,便是最美味的月子餐。日子過得雖然清苦,然而夫妻同心,傍晚用膳後,面對幽藐的山景,佳人的陪伴,父親常用口琴吹奏著「今宵多珍重」「綠島小夜曲」悠揚的樂曲,母親輕聲哼唱,只見姊姊在清杳的口琴聲中,睡得香甜安穩。日子如月娘般有圓有缺,又如天氣般,東邊下雨西邊晴。有一天,父親留守部隊,母親在睡夢中聽到院子裡傳來匡噹匡噹的聲音,似乎有人在偷東西,腳步聲離房間越來越近,母親一個弱女子,手無寸鐵,便急中生智,喊著父親的名字,好讓他知道家中有男人。過一會兒似乎已走遠,她嚇的魂飛四散。翌日,檢察家當,發現沒偷走鍋碗瓢盆,只有洗衣板不翼而飛,回憶起這段往事,她總是面帶感傷的說:「哎!都是苦命人家!?」兩年後國防部配給了眷舍,來到風城新竹,十五坪大的房子,雖然沒有廁所,廚房很簡陋。但有個竹籬笆圍成的小庭院,媽媽築了雞舍養雞,闢了花圃種花,儼然有了家的感覺!幸福的背後總是隱藏著危機,一天哥哥和鄰居的孩子玩耍,在騎馬打仗的激烈戰鬥中,哥哥墜馬落地時,一頭撞到水溝,這雞蛋碰石頭的威力,使他的腦勺立刻血流如注。小小的水溝瞬間染成紅色,媽媽聞訊前來,立刻將哥哥抱在懷中,用他的衣服當成止血棉,一邊按壓,並快馬加鞭跑回家中。也不知道是否天公疼惜窮苦人家,媽媽如有神助般,將哥哥偌大的傷口,就這麼神奇的止住了,擦上白樹油,包紮一下,到現在並未留下疤痕!在我的心目中,母親總是無所不能。為了讓我們在艱困的環境下仍能嚐到美食,總是一大清早去市場,挑選最新鮮的鱗魚,回家先去骨,再將肉跺成泥狀,揉捏成餅,並用中火煎成金黃色,骨頭清蒸。早在四十年前,她就無師自通,想出這道一魚兩吃,而且味美甘甜,鮮嫩多汁,撫慰了我們幼小的心靈!母親如魔法師般用雙手打造這個家,不論烹飪、裁縫、修理器械,無一難倒她。我知道這並非是她天生的慧根,而是成為母親後,一點一滴用心學習,而成就了我們!如今她已走完她人生的旅途,這時,禮儀師已將母親穿好衣服,我和妹妹幫她穿上鞋,哥哥幫他扣好紐扣,女兒特地帶了護唇膏,替她塗上。母親的膚質仍然很有彈性,如睡覺般安祥的躺臥。我們每個人上前輕拍她的肩膀,告訴她:「媽:您辛苦了,您肩上的擔子該卸下了,感謝您的養育及教導,才有今天的我們,跟著菩薩到西方極樂世界去吧,我們永遠愛您!」窗外輕風徐來,葉子緩緩落下。我相信緣份並未終止,只是走向不同的方向,身體停止運作,歸向茫茫大地。但是未竟的緣份,會透過不同的形式,將情緣繼續下去!母親正以一貫的魔法,在不同的空間施展她的看家本領,也或許世間並沒有所謂失去。死亡雖然傷痛,但並不是全面滅絕,而是為了下一次的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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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夢的伏筆

蔡富澧漂浮的都是塵世中得不到的彩色之夢被一隻虛幻的手掌俘虜心甘情願以夢囈狀態招供 隔夜的山川已經褪去崢嶸俠骨只有輕風依舊一襲青衫不肯向烈日的逼供妥協用一塊塊血色鋪成自己的邊塞 昔別的一晚長談終究忘了金戈鐵馬笑看風雲甲子人生曾一瞬啊不必留別多少寄語回首只剩老酒在光陰長河裡沉醉 白髮不必細數落葉是一片片的日子疊成文章串作詩這春天的早晨是一個夢的伏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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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門前小河

■一靈 我家門前沒有小河,阿嬤家門前有時有。父親的故鄉是麻豆,我出生的地方;我的老家是台中,是父母構建家庭,養育子女的地方,我長大的地方。孩提時,我們管父親老家叫「謝厝寮的阿嬤家」,而在善化小新里,養著烏骨雞的母親老家,我們叫「烏骨雞的阿嬤家」。父母親是出外人,他們讓我有兩個故鄉,一是我成長的地方台中,一是他們成長的地方台南。過年省親不說,父母常讓我回謝厝寮過暑假,麻豆善化本相鄰,假期尾聲也回外婆家;就這樣,童年夏天是有著阿嬤的故鄉時光。謝厝寮的日子是我南部記憶的主基調,阿公離世較早,我總是跟在阿嬤身旁;阿嬤頗有江湖闖蕩的氣勢,天氣好時常領我出外,提著帆布包與傢私搭乘興南客運在嘉南平原移行,我總以為她是賣藥的;阿嬤常支援總舖辦桌,俗稱「水跤」,我也因此穿梭桌椅菜盤間,桌席間的菜肴湯品與喧鬧熱騰的人聲和野台啊,我的童年夏日充滿氣味和聲響。嘉南平原午後陣雨,總來得急快,有時澆灌如傾。也許是當年排水系統尚不完善,也許是地勢使然,謝厝寮阿嬤家的夏日午後,我坐過牛車的門前馬路偶成河道,彼時堂兄弟與鄰居小孩就在墊高的騎樓玩耍。我們有時摺紙船玩。印象中「門前小河」流速急湍,加上暴雨,紙船很快就任由浮沉,隨這曇花一現的午後小河流逝。這畫面,像是記憶的長鏡頭,定置不動,然而望之既久,往日種種又湧現,才覺得有些形象具體可承物載情,卻又變形失卻輪廓,在時間中漸成糊幻,然意念竟也遠長,這滋味竟教人幾許悵然。這樣一條童年偶現又夏日限定的午後小河,好似繫住一幅畫面,有聲音、有氣味難以命名姑喚之,故鄉。我應該是,確實是,曾立於門前靜看那「河」,或有漩渦,有流紋,有遠處來的物什……這樣的夏日有許多憶念──讓我自居台南人。後來,我在首都邊境木柵小鎮讀書,在東北角蘭陽平原成家,這裡都以雨著稱,長大我也是出外人了。每回雨落下,入地三分,入心一寸,我心上也偶爾浮現謝厝寮阿嬤家的「門前小河」,啊那時,眼前成遠方,此刻成昔日,臨時成永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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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萬家燈火

劉洪貞記得多年前,歌壇出現了一首國語歌曲「萬家燈火」。由於歌詞優美溫馨,旋律動聽老少咸宜,所以推出沒多久,大家琅琅上口,傳唱大街小巷。在網路不發達,沒有娛樂的年代,同學們在學校裡都很愛唱歌。有一回大家唱得忘情,沒聽到上課鐘響,國文老師都進了教室,我們都沒發現,直到老師敲了黑板,我們才趕緊坐回位置。老師說:「既然大家這麼喜歡這首歌,那今天的作文就寫『萬家燈火』吧!」同學聽了有人伸伸舌頭,有人表示那很難寫耶!老師又說:「從歌詞裡燈和家的關係切入,就不難發揮了。」那天我們在寫作文時,偶而會聽到同學的哼唱聲,似有若無的不斷出現著真是有趣。第二週發作文簿時,老師說:「大部分的同學都寫得不錯,有把握住主題,其中有位同學寫得特別感人。」老師特別唸出來給大家聽。原來同學家,有一年因家遭重大變故,造成一無所有無家可歸,讓原本就捉襟見肘的家境,更加雪上加霜,連租房子的能力都沒有,於是一家大小臨時住在,親戚家提供的豬欄裡。或許是寄人籬下,同學很難過家裏的情境,所以她喜歡在夜裡到屋外走走,每次看到戶外萬家燈火的景象時,就會特別感傷。看著別人一家在燈火的相伴下和樂的樣子,她希望父母能早日帶著他們兄妹離開豬欄,去住一個真正是自己的家,感受一下有家的溫暖。由於這段故事,讓我印象深刻,自己成了家後,就特別珍惜有家的幸福,尤其是外出旅行,只要離開了家就很想家,這種感覺在夜深人靜時更為最。如今住在「象山」山坡上,因地勢較高,我經常在華燈初上時,趴在陽台上俯瞰整個台北市的夜景。101近在眼前、周邊的道路車流綿延,車兒的燈光像流星般劃過,成了一望無盡的銀河,遠近的屋宇閃爍著光芒,呈現著溫暖。每一盞燈底下就是一個充滿幸福的家。每一回看到萬家燈火的美景,我會很開心的回憶著往事,然後輕輕地唱著:萬家燈火∕我看到萬家燈火∕像棋盤中明珠輝耀∕像天空裡繁星閃爍∕萬家燈火∕我看到萬家燈火∕它撫慰了疲憊的我∕它指引著迷惑的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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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水丰尚書/荒謬的光

■秀實多麼荒謬的廊頭的燈,映照我的行跡 不願看到春天的消逝乃隱匿於萬物的影子裏沉默的存活,苟且的存活與乎 嘴饞如饕餮的存活 慾望的意義是讓生存可以在 白天的相聚與晚間的宴會中延續凌晨時分在床畔點一盞燈,我說 要有光,就有了光 然後讀阿佩索:生活是給沒有意義的人夢在一個密閉的空間裏,沒有日影或月蔭 萬物行之如儀,仍有亮麗的 招搖而過的夜市喧嘩與所有的陌生者話別,包括死神 它把所有的光一束一束收攏 我喝止,乃留下一線,像未關好的 門縫。站在簡陋不已的門後 無未澆水的花,無困倦的橘色貓 僅僅餘下我的一個孤寂的剪影(2023.3.9午後5時寶盈花園fairwoo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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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春耕,在大地上寫詩

■仇士鵬春耕,是緘默寡言的農家人對土地的一次盛大的抒情。水田裡,白鷺三三兩兩地立著,披著經冬未消的白雪,側耳諦聽春天的脈動。燕子剪開了柳葉,銜著從南國捎回的陽春的消息,在天地間奔相走告。村莊靜臥在一片水墨色的流雲下,它還沒從嚴冬中緩過勁來,睜著惺忪的睡眼,懶懶地望著冉冉升起的炊煙。風中,春寒猶在,卻已潤上了晨光的明媚,裹挾著父親的每一次呼吸,在水田裡劃開漣漪道道。「走,下田去。」父親抖了抖牛繩,招呼著老夥計,共赴與春天的約會。蓑衣是父親的禮服,斗笠上有春天一年年留下的吻痕。牽著牛,扛著犁鏵,父親像是詩人,舉起手,把靈感提在筆尖,準備在地上縱情潑墨。走進水田,腳步認領著大地的肥沃與強壯,閒置了一個冬天的犁在掌中鼓起臂膀,堅硬、充實的觸感讓父親感到踏實而愉悅。隨著風甩出一聲清亮的呼號,蓄勢已久的耕耘終於從名詞變成了一個極具暴力美學的動詞。宣洩、揮霍,趁著激動的心情,借著一鼓作氣的東風,為整片田地寫下農家人對春天嶄新的定義。你看,犁鏵正賣力地破開土層,種下入木三分的詩行,用鋪陳、起伏的排比虔誠地頌揚春天。當波浪湧動的時候,一聲聲驚歎將頂著深深淺淺的綠意,從大地上次第生長出來。牛打著響鼻,與遠方的白鷺與燕子一一問好。悶了一個冬天,它的每一塊肌肉都蓄滿了力量,需要釋放。父親把鞭子的力度全留在了半空,只將聲聲催促送到牛的耳旁。十年了,這頭牛和我一起長大,已經成了家中不可或缺的一根脊樑骨。不會說話的它,用不停甩動的尾巴表達它的歡喜。蹄子下,爛泥塊向後翻起,又被父親踩開∣∣就像是踩碎過去一年的遺憾與辛勞,讓它們化作歲月的豐饒,滋養新生的故事生長、衝破,一年更比一年豐茂。他們相信,只要蹄子踩在田間,源源不斷的動力就從身體裡反芻出來;只要腳踩在大地上,綿綿不絕的福祉就會從生活裡探出頭來。休息的時候,父親倚靠著牛,坐在田埂邊。他的目光緩緩向上漫去,漫過一株幼苗的高度,漫過村莊的籬笆,沿著杏花遙指的方向一路望向天空,望向降落到未來的一場場大雨,望向貯存在天空上的一垛垛陽光。那一刻,無數農諺在他的旱煙裡冒出,他佝僂的身影裡漸漸有了氣象學專家的輪廓。唐代詩人錢起曾遺憾地說道:「日長農有暇,悔不帶經來。」其實,這片漠漠水田就是最好的經書,農家人一直是最勤奮的求學者,日日耕讀,夜夜懷想,內化於心,外化於心,於是耕種的姿勢成了五千年中華文明最質樸的縮影,一步一個腳印,踏實而穩重地前行、收穫。「知道時節的雨就是好雨」,面朝黃土背朝天的父親並不會背唐詩三百首,卻能慢條斯理地吟誦「好雨知時節,當春乃發生。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這和播種的技巧一起深深烙印在他的骨子裡。當春雨如約而至,父親便會點起煙,坐在窗戶旁,靜靜地聽它呢喃絮語,聆聽這一年的生活淅淅瀝瀝、輕輕抽芽的聲音。這是來自上天的恩賜,莫名的,他也相信這是老天爺對他這新一年的祝福。或許,比起我,父親更懂得春天的浪漫吧。在他彎曲的腰背上,我看見了春天最生機勃勃的笑容。如今,我已脫離了鄉村,過著腳不沾土的生活,但每到春天,我總會想起春耕時的情景。原來,時間也像一頭老牛,早在我的生命中留下了深深的印記。在一些風雨溫柔的夢裡,我依舊能夠聽見犁與土壤的耳鬢廝磨,而春意便在日子裡更鮮亮地湧出來。我漸漸意識到,春耕已經脫離了一項農事的概念,成了一枚文化符號,一種生存美學的象徵,一種希望與喜悅在春天的隱喻。那廣袤的土地在每一年都醞釀出無數蠢蠢欲動的靈感,只等待著一顆熱愛生活的心前去勾勒,去著色。而父親的畫技,早在千年前,就讓王維難握心旌,悵然吟式微了。「田夫荷鋤至,相見語依依。」這寫的,不正是收工回家,笑意盈盈的父親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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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蕃薯囡仔

■黃振裕冬至一過,北風在南台灣揚起寒意時,也是蕃薯成熟,香甜鬆綿的時間,向晚瑟瑟的涼風中,若摻著陣陣的烤蕃薯香,哇~那最是引人垂涎,要轆轆飢腸翻攪不停的人間美味。故鄉盛產番薯,生長於斯土的孩子,有著與這塊土地親暱的別名─蕃薯囡仔,我喜歡且與有榮焉的成為當中的一員。蕃薯在我小的時候,那個父母經常忙到得要孩子料理三餐的年代,香甜鬆軟的烤蕃薯,飽足了我們虛空的肚子;當躬身俯於長養萬物的泥土,撿拾農人遺漏或特地與人分享的大、小蕃薯時,那廣袤的原野上,北風呼呼掠過耳際,一一叮囑我們這些蕃薯囝仔,永遠牢記泥土的芬芳,還有蕃薯沉靜於土下,豐碩自己、給人甜美的謙虛,都是蕃薯囝仔共有的經歷。早年秋、冬遞嬗交錯、曖昧不明的時間,假日是撿蕃薯的好時機,此時,壤土裡蘊藏的蕃薯,條條碩美,農人正忙於收穫,小娃兒舉出自家的鐵耙俐落的繫在鐵馬上,把手懸著竹籃,夥集的左鄰右舍,一行人少說也三、五成隊,腳一蹬便往田野出發。收成的蕃薯田人氣鼎旺,水牛犁出赤條條的蕃薯,很快就被揀聚成一壟壟的金黃,那些拇指般大的小不點「蕃薯子仔」就汰散各處,供人揀拾。所以,田裡除了收成的農人外,還散著前來揀小蕃薯的大人、小孩,至於收穫如何?這得各憑本事。手腳伶俐、動作敏捷的,竹籃裡的小蕃薯很快的就聚攏成丘;聰明的娃兒,還知道田畝角落,是牛犁難到達的黃金地段,有時舉得半天高的鐵耙往下一劄,隨之而起的往往是一條緊抓著耙釘不放,令人眼睛一亮的大蕃薯。「哇~嗚!」這時周遭便響起一陣驚喜歡呼,幸運的得主,總是滿足的把它擺在竹籃的最上頭,回家後,涼冷的氛圍中,有頓鮮甜的蕃薯粥是何等的幸福。大蕃薯人見人愛,但除了幸運偶得,沒有人會順手牽羊越矩偷取,這是我們的行規,大夥兒自然遵守,彼此都珍惜地主肯讓人揀拾蕃薯的機會。向晚瑟瑟的涼風中,當炊煙裊裊升騰,空氣中瀰漫著柴燒味時,便是娃兒燒洗澡水兼烤蕃薯當點心的時間。灶口上大鼎裡的熱水滾滾騰沸時,柴火也將燒盡,趁著餘燼熠熠未熄,挪個空位,擺上小蕃薯,便安心的遊耍去了。烤熟的蕃薯,那股香甜的美味,會隨著涼風陣陣的拂送,聞著的人會此起彼落著提醒:「是誰在烤蕃薯呀?」任誰都難忽視那香甜的氣味,從沒健忘這檔事兒。涼冷的夜晚,洗個熱水澡後,再撥條熱騰騰的烤蕃薯,先前的辛勤揀拾,此時都能獲得一種幸福的補償,咬一口溫暖軟綿、甜蜜的烤蕃薯,填補了童年時缺乏零食的不足,更醞釀了成長後的甜美記憶,每每在涼冷空氣中與香甜的烤蕃薯香偶遇時,那股幸福感又不經意的被喚起。我是個蕃薯囡仔,也樂當個蕃薯囡仔,因為那奔騰的血流裡有著與土地最親暱的關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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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空虛意向,一個現象學式的解讀──讀林瑞麟的〈漬〉

■森宇〈漬〉一詩於2020年11月3日,發表於中華日報副刊,後收錄於作者林瑞麟於2021年出版的第一本詩集《我們被孤獨起底》(以下簡稱《孤獨》)。依據詩人自述,《孤獨》是一本「內觀」的詩集,他著重描述具體的生活經驗,從內省與微觀的角度側寫人存在的感受以及和環境之間交相互動與依存的關係。〈漬〉的書寫非常具有代表性,詩人出色地綜合了對「漬」方方面面的直觀與意向,由此體現出了人的存在所固有且無法消去的獨特空虛感受:月曆又撕了一頁 牆上那疙瘩越長越大 潮濕往心裡去是一種暗示 黃昏的飛蟻從濕氣剝離 和對面山頭湧出的雲瀑 滂沱,一起跌進空碗裡〈漬〉的第一個特點,就是敘事者的缺席。全詩一行一行的文字,貌似「都是別人(他者)的消息」。究竟是誰躲在雲裡的雨,陰陰的成謎?作者想表現的是王國維的無我之境嗎?讓濕氣與雲瀑成為主體,讓吹動床單、報紙乃至月曆的風自己說話,由此構作一幅黯灰色調的動態山水畫?但是,境界的陳詞又似太過壯大高遠,〈漬〉想表達的,比較像是一種暗示、一種剝離、一種飄忽、一種貌似缺席的在場,像是一個躲藏起來的謎團。這個失心的魅影,我們真的能把它抓進屋裡擺平嗎?潮濕,難以捉摸,卻可以往心裡去?作者意圖開拓一種「漬」的本體論,他缺席似地玩味著「漬」的存在與虛無:漬的存在就在其虛無,漬的虛無正證成了其存在。漬到底是什麼?是剝離的濕氣?是滂沱的雲瀑?是飄忽的床單?還是一行一行離開的消息?都不是。現象學教導我們存而不論(Epoché),把外在的實存放入括弧,而只描述意識行為的本質∣∣讓我們把貌似缺席實又在場的敘事者找回來,整首詩都不過是詩人錯落又統合的意向性(intentionality)。意識的本質就是意向性,也就是說,所有的意識都是「關於……的意識」,所有意識都有它的意向對象。但是,「漬」的存在卻構成了雙重的挑戰。「月曆又撕了一頁」,我們從首句就跌入了敘事者的時間意識之中,自我與體驗此消彼長。「漬」作為留下來的東西(或者,對漬的體驗作為被人意識到的東西),卻缺乏有效的意義內容?人為了自己記憶沉積岩的豐富與厚實,我們在每一層都灌溉以意義的養料。「漬」呢?誰要為它存在的意義負起責任?原來滯留下來的東西不一定要具有意義;並不是「漬」的存在沒有得到充實(即在場),而是對它的充實意向就是空虛。在場的東西不能只是在場?對空虛的體驗終歸也是一種體驗?換言之,存在有空虛的體驗、體驗的空虛,在內心意義的岩層外,亦流布著「漬」一般的空虛意向;在心田乾涸的時候,「漬」就如同雷內.馬格利特(René Magritte, 1898-1967)畫中的雲一樣深奧難解;「漬」作為一種暗示,有時亦可強如山頭湧出的雲瀑,滂沱地跌入我們碗般空洞的內心之中;不過最重要的,或許還是它的源始意象:牆上那越長越大的疙瘩。這個疙瘩為何源始?為何它的潮濕,可以往心裡去?因為月曆又撕了一頁,僅此而已。「漬」,在根本意義上是我們空虛的時間感受,是我們這種活在時間之中、自身存在意義只能於時間之中得到開展的、永遠貪得無厭從而百無聊賴卻又時刻都在操煩著的生物的詛咒,我們就是那晾在稻埕的床單,看著天氣、感受著風的吹拂與時間的節拍。若時間的流逝本身沒有意義,則我們就像那隻失心的魅,姿態、氣味、痕跡,都還在,只是淡了。但「漬」的這種詛咒會否也是一種幸福,或至少是一種獨屬於人的一種安逸?只有人的意識∕存在可以潮溼、可以剝離、可以飄忽?沒有太多話語、沒有太沉重的意識的自我、沒有太多意義的束縛,我們有時不想要活得太清楚,只想要躲在雲裡蜷曲∣∣陰陰的成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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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自珍集/〈解佩令〉徽州行止

■子寧徽州童謠:「前世不修,生在徽州;十三四歲,往外一丟」。不修前世 生在徽州 十四五、朝外一抖惡水窮山 無盡休 遙遙星斗 拚全力孤身奮鬥多年之後 我來徽州 竟然成、山青水秀千古悠悠 好漢子、聲嘶汗流 念前人、淚哽在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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