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一個人的旅程

■簡玲 終於,成了一隻獨行的鹿。 日光稍有微詞,便解構一片虛席,現實的腳步冷血吐信,寒徑漫無章法,鴨步,鶴行,急奔,蹣跚,逐路跋涉。 前路形貌茫茫,一枚詞藻樂於冒險並貪得無厭迷路,低調截過天際線的破句,地平線洞悉荒草中受困的篝火,更合適驅趕心襟詞窮的山巫野鬼,紅雨,黑雪,峰巒,懸崖,釐清曲折方向,風和雲依依聚散,繁花盛放與蕭瑟,啞寂的死亡鼓噪,所有的前方正在發生。 據說寂寞傾城,舊老的城門,空洞陌生,詞鋒的長角斷落石礫間,勇敢拔出倔強的蹄行,頹靡疼痛的雞眼扶正了崎嶇,影子揹著初日褪色的行囊,繼續跌撞乃至縮短滅殞,足音在山窮處擁抱毬果,愛恨嗔癡奔流水的密道,落單註腳在某個裸袒段落和自己對話,月光撫照時觭角繁衍新亮迥句,踽踽細步的鹿,短角入詩,靜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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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香山車站

■游常山 黃昏時候來到濱海的香山火車站,幾乎忘了這裡是新竹市的南郊。 不遠處就進入竹南鎮,是苗栗縣的行政區。台灣海峽在西邊,殘陽如血,一面嫣紅,加上海風頗強勁,騎著古蹟老車站前租地微笑單車,賣力踩著,彷彿來到一個異國。 真的踩過一個老教堂,壯麗但是斑駁的建築體,挺立在周圍低矮的客家老社區的透天厝中,有一種強烈的時空對比。 跨過台六十一線公路到了海邊,欣賞夕陽美景的遊客多了,但是三三兩兩個不相屬的散客,只有一攤賣考中卷與香腸的燒烤攤販,說明這裡不是什麼熱門景點。 但是這樣的夕陽絕對的世界級的。只見紅色不斷在變化,而夜晚的黑色素不斷添加進來,可以感覺白晝的炎熱一寸寸的消除,而晚風習習,隔著台六十一線公路那遙遠的客家民宅的牆壁上的陰影近乎墨黑。 往西眺望,天空的大銀幕到處是明顯的雲彩與隱藏的墨跡,天地不只是紅與黑,還有更多屬於彩虹光譜才有的細微色彩。這是瑰麗奇彩的黃昏,隱藏在公路內的香山火車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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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每個孩子都會有的願望

■洪慧娟 小時候的菜市場,偶爾會看見鄉下來的老阿伯,用腳踏車載著幾籠出生不久的雞鴨來賣,一團團黃毛小傢伙擠在一起,柔弱的啾啾叫著,看起來可愛又可憐。也不知我和弟弟是怎麼央求的,一段時日後,我們竟擁有一隻黃茸茸小鴨。 我們將牠養在陽台,天天換清水和飼料,三姐弟都養得勤快!一到放學就把小鴨抱出來玩,看牠走起路來搖搖晃晃,還把浴缸裝滿水,讓鴨子下水游泳,牠歡愉,我們更快樂。 小鴨每晚被送回陽台,就開始孤單的叫著,細又柔的聲音在黑暗的房間迴蕩,聽起來特別悲傷,不管試了多少方法,都不能停止小鴨悲鳴,後來將牠抱到床上,用毛料圍成一個窩,牠竟乖乖蜷著,安穩的睡著了,一到清早,就精力充沛的啾啾拍翅,令人欣慰。 一天早上,這啁啾雛鴨卻異常無聲,沒有人被喚醒,日照已高,當我不安的捧起毛料小窩,發現小鴨軟軟的沒了厚度,眼睛緊閉,失法了生命的氣息──牠被我壓扁了。童年的記憶中沒有哭聲,不記得小鴨最後怎麼不見了,但卻深深留下「想對牠好,卻害了牠」的無限愧憾……。 後來,我的女兒漸漸長大,到了想要養寵物的六歲,我總說:「媽媽很辛苦,沒辦法照顧妳、又多照顧一隻動物」;或是「以後妳有自己的家再養」,女兒也乖巧,見千拜託、萬拜託都是無效,久了也就不再提起。 一日,工作正忙得不可開交時,卻見女兒從身旁悠悠走過,小小臉蛋上笑靨如春風,她牽著一隻「狗」,有了自己的寵物!只見她拿圖畫紙畫兩隻小狗、兩片粉紅長耳朵,小手不甚流利卻百分之百細心的剪下後疊在一起,用膠帶從背部貼上,四腳拉開,小狗就站在地上。尾巴很長,長到垂在地板,再找條綠線貼在脖子當狗鍊,繫上塑膠「紅寶石」當握把……就這樣,她心目中的寵物狗,翩然來到了現實生活。 小小的身影拉著狗兒慢慢走著,說:「我在溜狗!」,每個看到的人都不禁停下手上的工作,笑看女孩帶狗散步,恬然自得。 直到現在,女兒都國二了,還會想起那小狗:「妳還記得嗎?我小時候用紙做過一隻立體的小狗,牠還在嗎?」怎麼不在?那簡單大方的狗兒因為女孩純淨的心思、比小狗還可愛的舉動,一直留在好多個大人的心裡,也留在成長紀錄盒中,永不老去。謝謝女兒牽著她專屬的小狗,穿越時空輕輕熨平了我童年時起縐的記憶! 也許,每個孩子都曾想要養隻寵物,享受生命與生命彼此付出的快樂,體會情感與情感相互依存的牽掛,我的小鴨、女兒的狗,結局可能令人歡喜、也或許感傷,然而點滴過程都將讓生命的某一階段更為豐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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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青春異視界〉過年的想像

■吳旭棟 時間是善變的風,忽強忽弱的琢磨我們的心靈。每到過年,便如到了蛻皮的季節,人們將風蝕過後、易碎的外殼褪去,讓新的自己接受新一年的磨練。團圓餐圍成的桌子,是一冊不停書寫的故事集,書頁被風吹起,把我過年的回憶一一翻起。 每逢過年,親戚們便固定會到爺爺家過節,位於爺爺家那張圓桌,自印象以來就是用餐的地方。那些我從未記住名字的大人,過年時常會遞給我一封封紅包,我聽從母親的囑咐,在說完兩三句祝福的話後,便將紅包轉交給母親。一年年過去,過年的形式也漸漸有了差異,在我年紀尚幼時,吃飽飯便四處遊玩,年紀漸長,我開始被吩咐要在團圓桌上,聽著長輩的話,在暈黃的燈光下,嗅著嗆鼻的酒精味。 爺爺得癌症的那一年,過年並不順利。圓桌本身就有些傷痕。這一年也多出了好幾道。玻璃碎片飛揚,財產的腐嗅味也在飄揚。第一次,我聽懂了長輩們的話;第一次,我了解了長輩們的職業。我對過年的想像,過去也僅此於紅包與滿桌佳餚,但從那一次過年後,我發覺人就如昆蟲般,披著一層外殼,時間到了,蛻皮,朝著財富反射的金光,露出了趨光性的本能。我學習看懂何為虛情假意,從過年的戰場,看到人的劣性。 過年的想像,對我而言是傷痕累累的圓桌,也是一本史書,記載著一個破碎的家族。我了解到人的劣性,但也意識到,我們也能選擇怎樣的人,戰場上,有人成了膾子手,有人保持沉默,也有人選擇救人。時間是善變的風,然而,你能選擇被風蝕後剩下的,是為人善的本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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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巷口的男孩

■張子筑 雨濛濛的飄。過了上班、上學的交通顛峰時段,有這樣細雨紛飛的早晨,眼前景物裊裊氤氳,如詩如畫般的街景,我輕輕踱步從社區公園回家,獨享一份漫不經心的陶然。 大疫之下,少出門已是常態。不過,偶而我會到附近的公園走走,看看樹、賞賞花、親近一下芊芊綠草的鄉野芬芳,紓解避疫蝸居的鬱悶。 躑躅在街邊的人行道,看著昔日的車水馬龍已然翻頁,嘆!小小的病毒何其大的蠱魔啊!人類是多麼微不足道,多麼不堪一擊……。雨絲漸漸變成了雨滴,我趕緊把隨身的陽傘打開。 繼續前行,右轉歸程,忽見不遠處一個老嫗在雨中踽踽獨行,心想應該加快腳步前去與她共傘,否則一身濕淋淋會招惹風寒。正舉步邁開之際,對街店家一個男孩衝了過來,一個箭步遞上一把傘給那位長者,她佝僂身軀狀似道謝,那身影令人動容。只見兩人微言一二,男孩猛搖手,應該是說不用客氣,旋即轉身離去。這一幕好感人,我目送那位長者蹣跚撐著傘的背影,消失在雨中朦朧的街景,悸動的心隨著雨勢漸大而漸顫強。 看著、看著,看著人間有愛,處處是溫情,卻忘了看到底是哪間店家的暖心男孩。 秋分微暖的午後,哼一曲輕快,步出家門,想去洗頭。 等紅綠燈時,驀然發現街角巷口新開一家髮廊,招牌清朗不華麗,簡約時尚。遂懷著新奇感,信步前去體驗。大片落地透明帷幕,亮潔寬敞的店面,迎來舒爽,靠近時自動門就開了,「歡迎光臨」旋即入耳,店內人員齊聲,甚感親切。 一個高瘦男孩趨前引我入座,隨後端來一杯茶水,並拿毛巾披在我肩上,然後一邊按摩一邊問:「洗頭還是剪髮?」我應聲洗頭。他說:「好的」。從鏡中看他認真的態度使出不甚熟練的指壓,直覺是個新手,仔細端詳口罩下的臉龐,應該是十八、九歲的少年,便問:還在讀書吧?他說:「讀科大夜校」。 一番寒暄對答,原來他是高職美髮科畢業,想藉由累積經驗,達到理論和實務的相輔相成,計畫將來要自己開店,所以從基層助手開始磨練。 男孩專注地幫我洗頭,還不時的問我會不會太用力。當我讚佩他年紀輕輕就能擘劃未來的人生藍圖時,霎那間發覺鏡中的少年似曾相識,忖了須臾,我問:「日前的雨天,是不是你跑過街,拿傘給一位老奶奶?」他說是啊,妳怎麼知道?我告訴他那感人一幕我是目擊者。他擠出靦腆的笑容。 於是,空氣中似乎懸著驚喜的泡泡,驚喜我終於找到那位暖心的男孩。 這男孩讓我看到不同於時下的草莓族、冰塊族、躺平族般的缺少抗壓性,只想活在舒適圈安逸度日。我感受到他那湛藍T恤下盈滿的壯志胸襟,堅定、踏實朝著自己認定的方向邁進,滌盪出不滅的光和熱。 吹整完後,男孩拿出一面大鏡子,四方照了照,要我瞧瞧各個角度的造型是否滿意,還頻頻追問著可以嗎?我微笑點頭示意。他揚起嘴角,知節有禮地說:「謝謝,歡迎再次光臨。」 年輕真好,可以築夢踏實,更難能可貴的是他有一顆慈悲的胸懷,祝福他心想事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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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歸──鮭魚洄游

■林清雄 漂泊一生 從海洋又奔回溪裡 記憶中的鄉途 味道,還很清晰   洄游是返鄉逆旅 從寒冬等到春雪融化 飽孕的生命,是肉身延續 眾生輪迴,這千古的週期   歸途灰熊侯鳥在伺機 利牙已等待一整季 躍起,一生或一死 飛越霎那是陰陽交替   不悔的  死 還不忘歸還給 天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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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品茗

■吳舒敏 春天漸起,愛上品茗。 特愛那綠色的葉子,碰到滾燙熱水後舒捲開來一陣撲鼻的茶葉香。 是夜晚安靜時最好的朋友。 從來就是茶迷,對於茶特別要求,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 很多年前去阿里山,下山時與一群不認識的遊客們乘坐自稱是當地司機大哥私下賺外快的遊覽車。與上山時的小火車路途當然不同。司機大哥熟悉的開著車,順便當起解說員。當時車窗外看到一片片正在採茶,把自己從頭到腳包緊緊防曬的茶農們,那畫面真的很美。天地之寬,努力討生活的茶農,就在一片大自然下勤奮做好自己手邊的工作。 也許是那時候吧,那時候開始愛上品茗。 一杯茶、搭配一首輕音樂、看著一本好書;天下一大樂事。 別人是過午絕不喝茶跟咖啡,怕影響晚上夜眠。我則相反,有了一杯好茶,反而可以渡過美麗安靜的夜晚,也可以睡得香甜。 春起品茗,消此長夜,等待曦起。 我亦想像如茶農們的盼望,晨起努力,茗遇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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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一切經驗轉化為詩歌

──閱讀陳怡芬《迷宮之鳥》 ■沈眠 迷宮之島,希臘的克里特島,文明起源之地── 依據荷馬史詩《奧德賽》所寫,國王米諾斯因狂妄自大、不再敬神,宙斯乃施以天罰,令其妻與公牛私通生下一牛首人身怪物,名為米諾陶洛斯。家醜不能外揚,米諾斯將米諾陶洛斯關在特製迷宮中。後來由於種種緣故,米諾斯攻下雅典,命令雅典人每9年必須選送7對童男童女以供米諾陶洛斯食用。而雅典王子特修斯決心前往殺死米諾陶洛斯,解決劫難。公主阿里亞特則暗自送與特修斯鋒利的寶劍和線團,於是一場惡戰展開,最終特修斯除怪成功,並按照線團指引順利走出迷宮。 某個層面來看,詩歌確實宛如迷宮,那是一座充滿不可解線索的神奇之島,尤其是在意象、象徵和隱喻技法都開發到極限的當代,於超現實與後現代等等主義的洗禮下,幾乎每位詩人都擁有將語言的想像與飛騰來到不思議的能力。 在詩歌中打造錘鍊迷宮也如的文字,最重要的是透過迂迴難辨朦朧未知的繞境,重新指認出背後的意思。有時我們就是得走遠路,才能抵達事物的核心。當然了很遺憾的,有些詩歌寫著寫著就迷路了,迷路在無可控制不斷漫漶且支解的意象,找不到真正想說的話與真實感受。唯陳怡芬《迷宮之鳥》顯然並未迷失迷亂在自身的紙迷宮,反倒是充滿清晰意識地去凝望、思索詩歌的各種面向。 如〈影響〉:「每個字詞底下都是深淵∕都有開闊而完整的疼痛……惑於月色惑於夜的詞尾變化∕我與我的神失聯」、〈窮途〉:「文字的貞操不容懷疑嗎?∕在字與字間的曖昧交合中∕在歧異的海洋深層產下千百個卵∕逆著光,讀不出閃爍其詞的∕是眼淚或是鹽味的修辭學……我的愛已是死亡的辭令∕卻掀動潮汐令鳥群疊飛令你心跳狂野∕文字如鏡,而我∕羞愧如紙」、〈撿骨〉:「夭折的詩骸埋入時間深處∕根鬚抽長,結出豐熟的孤寂∕而我日漸消瘦,瘦成了一行詩∕孱弱的思想骨架再也撐不起∕詞語的華袍∕∕此後我定時服用一帖濃縮典籍∕針織各色魔幻的喻依,嬉遊∕於意象拼貼的紙迷宮裡,猶恐∕活得像一具俗濫的俚語∕被詩厭棄」等。 《迷宮之鳥》雖可見得大量華麗的詞語經營,但同時也讀到陳怡芬有意圖的節制與收斂,她對詩歌語言的檢視與反思,企圖令當代詩人都嫻熟的技藝不會成為自身所寫主題的干擾或噪音,而能夠更深刻地辨認出詩歌的意指。 其詩集名不是迷宮之島,是《迷宮之鳥》即可見一斑,從島變成鳥,一種針對地面限制的突破,一種輕盈的再造,但陳怡芬不是故弄玄虛天馬行空不知何所依歸,她透過迷宮與鳥的對照,清楚地表達囚禁和超脫的可能。正如伊塔羅‧卡爾維諾(Italo Calvino)藉由神話所提點的:「柏修斯的力量在於拒絕直接觀視──不過,他並不是拒絕去觀看他自己命定生活其中的『現實』:他隨身攜帶這個『現實』,接受它,把它當作自己的獨特負荷。」 同時,我也想起了波赫士(Jorge Luis Borges)說的:「對一個詩人來說,萬事萬物呈現於他都是為了轉化為詩歌。所以不幸並非真正的不幸,不幸是我們被賦予的一件工具,正如一把刀一件工具一樣,一切經驗都應變化為詩歌,而假如我們的確是詩人的話,假如我的確是一個詩人,我將認為生命的每時每刻都是美麗的,甚至在某些看起來並不美麗的時刻。但是最終,忘記把一切變得美麗。我們的任務,我們的責任,即是將情感、回憶、甚至對於悲傷往事的回憶,轉變為美,這就是我們的任務。而這一任務的巨大好處在於,我們從不將它完成,我們總是處於完成這一任務的過程之中。」 《迷宮之鳥》不是完全虛無的輕而已,不是沒有意義的曲折與重量的無盡削減,它仍舊帶著詩人如何直擊人世種種、不斷追擊回憶轉變為美的扎實質量,是以陳怡芬寫下了〈廢材〉:「極力避免淪為他人眼中的∕可造之材∕拒絕刨刮,可能被打磨成一張床∕桌子、板凳、或是其他∕等待被分類、命名和標籤化∕在誰的生活象限裡∕吉凶未卜地老去」、〈花見小路〉:「撥開素顏的心如一枚核桃堅實∕盛裝宇宙和自己」等。而當陳怡芬將一切經驗(自身的或者他者的、乃至於閱讀的體驗)盡皆化為詩歌,也才能夠演示出如何艱難人生裡啟動無與倫比、並無盡頭的起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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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水暖春江

■紀小樣 鴨蹼的麤嘎尚未到來 有霧在遠方招手 說要給我朦朧 我無暇理睬 我知道 一頂斗笠就可以 把青山戴歪   為了再多擺渡 梢頭的半帆新綠 一江水暖又被我的青篙 深量了三吋……傾身 畫破––倒映的雲紋 我知道 早有鶯啼 在等春天漫漫靠近 這晴麗的水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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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甜廢墟〉孤獨的閃光

■劉曉頤 當我初知,原來普魯斯特的長長七大冊《追憶逝水年華》是在漫漫十年中,抱病臥床完成的,非常驚訝、佩服,感到不可思議。在這十年裡,普魯斯特甚至決絕地拉緊窗簾,盡可能不讓一絲陽光、濕氣透進房間,決絕地寫著這部時間大書,以至於締造了一座時間博物館,一個並非一望無際、而是層疊交錯的宇宙。寫作需要體力精神,需要不時補充或閱讀或經驗而來的養分,需要與生活之間互相激活與深化,而普魯斯特卻是在臥床十年的情況下完成寫作。身體的孱弱幾乎勢必帶來精神的衰靡,他,竟然在這種長期衰竭的狀態下,寫出不朽。 當我讀到普魯斯特一篇〈復得的時間〉,稍明白了他那拉緊窗簾的決絕。有段他寫: 「只有從我們自身內部之中的黑暗之中取得的,而不為人所知的事物,才是真正來自我們自己的。當藝術家確切地改寫生活時,一種詩意的氣氛就籠罩著我們內心所企求的真理,這是一種美妙的神祕,其實也不過是我們經歷過的朦朧微明階段。」 唯有從孤獨中直視自己內部的黑暗,才能拾掇那宛如碎雲母、冰心瓷片般的微亮閃光物,並尋獲真正屬於自己的聲音。我所喜愛的詩人博納富瓦也說,他需要長時間的閒暇,以便聆聽最深處無意識的聲音,他甚至說,「那些聲音比我自己還要了解生與死。」如是,寫作勢必是孤獨的,勢必擁抱眾所懼怕的孤獨與黑暗。 然而,那並非全然的黑暗,而是普魯斯特所謂「朦朧微明階段」。如吳爾芙曾藉作品中的角色如此描述自己: 「她可以完完全全一個人……周遭的一切,全都在膨脹、閃光、作響和蒸發;身在其中,帶著一種肅穆,縮成一個外人看不透的械型黑核,縮成為自己……她那自我,擺脫了一切羈絆,自由遨遊於最奇異的旅程中。」 在這段描述中,孤獨是漆黑的,卻又是閃光的,宛如金色鑲金。從年少時就創一個人的密教——鬼雨書院、寫過經典詩集《黑色鑲金》的羅智成老師,也曾說過,唯有孤獨才能創作,眾所畏懼的孤獨反而是他所追求的。時間總被切割得四分五裂的他,所能擁有的獨處時間少得可憐,然而,他依然有辦法連續兩年寫出連獲金典獎的詩劇作品《問津》、《荒涼糖果店》,並且他說,他深愛「荒涼」二字,深愛「荒涼糖果店」這個名字,甚至整本書可以說是為了這個名字而寫。我常見他忙碌到狼狽狀況,卻連連寫出目前為止的晚年階段代表性作品,他是怎麼做到的?以至於,他說大腦過動的自己,腦子裡還有幾十個構想希望創作成冊,我想我們可以相信,他在《問津》、《荒涼糖果店》之後,大有可能會再創高峰,這兩本書不會是他的晚年代表作。 突然我想到,莒哈絲早已發出智者之言:「你找不到孤獨,你創造它。孤獨是自己獨力創造出的。」多令人驚訝,真正的孤獨,來得從來並不輕易,而是要特別獨立創造而出。莒哈絲,吳爾芙,普魯斯特,各據四大意識流文學家之一,都珍視孤獨,不知另一位福克納是否亦然?我想是的。 或許這正是我尚未成為足夠好的創作者原因之一?雖然我每天花一上午看書,雖然我也總是需要長時間的獨處,然而直到寫這篇文章,我才驟然發現,剛戒菸的我,之所以經常需要指尖夾菸,需要足夠時間的閱讀、手捧一本書,正好流露出,我尚未懂得真正的孤獨——我甚至沒有沉思的習慣,不能手中無物,而創作時也總是急著去填補符號與符號之間的空隙。 我將繼續深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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