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以父為名(六)

文/陳竹奇 ‧陳桑   從澎湖渡海來台的陳桑三兄弟,選擇到阿里山腳下的這個村落開墾,墾荒很辛苦,很難致富,同行的不少人都葬身在這個土地上,也沒有錢好好安葬,只是立了一塊石碑,成了無名塚。 日本人來了,陳桑從小便學習能力強,對於日語的學習而言,他似乎比別人更容易領悟,加上學習過中文,對於日本的漢字比較沒有隔閡,一開始日本人只是培養他成為通譯,隨後太平洋戰爭爆發,人力短缺,原本台灣人沒有資格擔任的警察工作,也開始慢慢能替補,陳桑因此成為了巡查補。 當上巡查補之後,陳桑的社會地位頓然提升了不少,他在竹崎車站附近物色了一大片土地,這片土地的主人是兩個鄒族的兄弟,由於產權不清楚,陳桑只與一名交涉,購買了這一大片土地,但是沒有收到錢的弟弟對陳桑懷恨在心,陳桑便蒙上了強佔土地的罪名,加上擔任日本警察,所以也沒有人敢當面質問他,只在背後議論紛紛。   這天早上,陳桑在派出所值勤,田中驛長打電話來,說北野受傷了,遭到槍擊,陳桑便推測是空襲時受傷,立即開車將北野送往附近的仁心診所,北野大腿動脈血流如注,經過醫生手術後,雖然止了血,卻暈厥過去了,陳桑只好把他留在診所休養,自己趕回去派出所寫報告,把北野的受傷列為此次空襲的人員損傷,如今的竹崎車站,竟只剩田中驛長一個日本人看守了。 田中驛長忙了一整天,因為北野受傷了,他更缺乏幫手,雖然空襲後,嘉義出發往來阿里山的火車便停開了,但是,他還是得要四處查看空襲後損失的情形,尤其是他要找到櫻子,叫櫻子趕緊替換那面已經破爛的太陽旗,一面破爛的太陽旗,總是令田中感到不安,他覺得大日本帝國似乎正在走向某種命運…… 他終於在驛員宿舍找到櫻子,平日應該在洗衣服的櫻子,此時卻呆呆坐在驛員宿舍門口發呆。田中命令她去更換國旗,她竟然不答腔,田中心裡非常憤怒,但是此時卻不宜發火,因為如果馬上辭退櫻子的話,不知道如何找人替補,在車站工作比較危險,且日本戰敗的消息不斷在街上流傳…… 田中走向軍部寮,要去找那面太陽旗,靠近軍部寮的時候,便聽到軍部寮有不尋常的聲音,應該是東西被翻動的聲音,接著他看到一條人影迅速地竄逃,他約略可以看到那個人背影,但是他無心追趕,因為那個人動作十分敏捷,他怕自己追趕不上,就算追趕上了,也未必能夠制服。他的身上只配戴了一把短刀,並沒有配槍,這個時候,車站的日本人已經夠少了,實在不宜製造衝突,免得情況失控。 田中知道食物應該有失竊,大概是幾箱罐頭吧!他把旗幟帶著準備去更換車站屋頂的太陽旗,並且通知派出所軍部寮有竊賊,希望派出所能夠加強巡邏,派出所如果警力不足,分局的警力也可以支援,總而言之,軍部寮的看守工作由於北野的受傷,勢必由分局派人來支援。田中掛完電話後沒多久,分局便派了一名新來的巡查補吳桑負責軍部寮的巡邏及看守工作,算是暫時替代了北野的工作。 櫻子自從那天悶悶不樂後,仍然照常工作,只是話比以前更少了,除了每天負責打掃清潔洗衣煮飯等工作,很少講話,誰知道她已經懷孕了,更不知道她肚子裡的孩子是誰的?這件事情首先被田中驛長發現,櫻子的肚子微微突起,走路經常用手支撐著腰際,並且有孕吐的現象。田中驛長暗中委託派出所的陳桑調查此事。田中不確定孩子的爸爸是誰,現在車站的人手不足,他希望留下櫻子,不要再找陌生人進車站工作,又擔心這件事情是醜聞,因為櫻子並沒有結婚。 等到廚房的歐巴桑回來後,他便暗中拜託派出所的陳桑將櫻子帶回家待產。(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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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以父為名(五)

■陳竹奇 ‧北野的夢   北野的家在京都,但是他從小在大阪的外婆家長大。 或許是出生在京都的關係,他有一種文人的氣質,從小就愛讀書。但是,大阪的熱情也感染了他,北野的家族在戊辰戰爭中支持德川幕府,鳥羽伏見一役後,家族便開始沒落,可能是境遇相似,他特別喜歡閱讀太宰治。 北野的父親因為家道中落,抑鬱不得志,想要出仕,卻備受打壓,因此,不到四十便早逝,北野十歲時便被母親寄養在大阪的母親家中,由外婆負責照顧。 但是京都的一景一物,都映照在他的腦海裡,雪中的金閣寺,嵐山的楓紅,都是他童年的記憶。 成年後的北野,剛好遇到日本發動南洋戰爭,北野沒有太多選擇,只好從軍,雖然他從小對於戰爭就存在一種疏離感,但是戰爭卻又戲劇性地離他如此的近,並且改變了他的命運。 他選擇派駐在這個南方的島嶼,因為他的大阪腔很容易融入到這裡的日本人中間,不會發現他有任何異樣。他像是貼上保護色一樣,甘於在這個南方島嶼平靜的生活。 當鐵道修築需要工程人員時,他自告奮勇,離開日本人喜歡居住的台北城,來到這個鄉下小村落,一個車站,似乎就滿足了他的生活,他的書櫃上,除了幾本工程需要的參考書外,其餘都是些奇怪的書,奇怪到連日本人都懶得去翻閱的書。 其中最令北野愛不釋手、經常翻閱的就是太宰治的「晚年」,太宰治看似輕忽自己的生命,其實是透過自己的生命,對整個時代做一種無言的抗議吧……北野常常自己一個人發呆,陷入一種冥想,冥想中他會回到童年的銀閣寺,走在銀閣寺旁邊的小路,望著遠處的斜陽,看著櫻花飄落水面,夾雜著細雪紛飛的景象。 他沒有特別喜歡川端康成,但是伊豆的舞孃卻是令他印象深刻,那個舞孃的姿態經常出現在他夢中。 由於他沉默寡言,驛長田中對他有點頭疼,還好北野不會酗酒,也不會在酗酒後到處惹麻煩,他只是非常安靜,像竹崎周圍的群山一樣的安靜,安靜到這個車站常常只有蒸汽火車頭的汽笛響起來,才能令人感受到車站的存在。 北野由於參與修築鐵路,因此曾經駐在阿里山,北野的夢是在一次吉野櫻盛開,卻又飄雪的日子後,那天晚上,他突然被凍醒,往窗外看去,竟是飄著細雪,細細的雪,無聲,只有在碰觸地面的時候,發出了一聲嘆息,他披著外衣走出戶外,嘆息聲此起彼落,他一度懷疑嘆息聲是來自櫻花,因為細雪落地時伴著幾片櫻花,後來察覺嘆息聲可能是發自細雪,是細雪對於櫻花落地的嘆息,過於淒美的愛戀,因為不忍花的孤寂,只能委身相伴了。 往後,他又夢到過幾次,夢中,他也會看到京都,雪中的金閣寺……在大雪中,溫暖他的,是母親的雙手。   北野第一次看到櫻子坐在溪邊,輕輕吟唱,在芒草如海浪起伏之間,那個夢又再度浮現,他甚至可以感受到,母親手心的溫暖…… 今天清晨,北野起早了,正在讀著書,空襲警報響了,他下意識地準備躲到附近的水溝裡,正當他走出門外時,赫然看見準備去挑水的櫻子,因為聽到飛機俯衝的聲音,他急忙將櫻子撲倒在地,沒想到櫻子竟然極力抵抗,他不禁咒罵了一聲「ばが」,正當要向櫻子示警說明的時候,後腦被狠狠地敲了一記,霎時昏迷了過去,昏迷中隱隱約約感到一股刺痛,醒來時發現自己已經躺在診所的病床上,全身無力,他原本就寡言,並沒有多問,只是對發生的一切,感到茫然,一直等到醫生進來,才知道大腿中彈,動脈破裂,血流如注,所幸已經包紮完畢,暫時止血,醫生吩咐他好好休息,隨即回到診間,北野覺得自己隨時可能昏厥過去,不覺便睡著了,再度醒來時,已經又過了兩天。(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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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百算不如天一算

■林揚 不得不相信「謀事在人,成事在天」(Man proposes, God disposes.)這中、英俗諺所隱含的智慧,尤其在新冠疫情嚴重爆發的今年,在在證明人算真不如天算,計畫是趕不上變化! 新年伊始,我就以一種莫名興奮的心情,一直盼望六月自己年滿六十五歲的到來,跟自己抗拒變老的心情,其實相互矛盾。 不久,市府寄來老年免費健診海報,五月寄來「台北與我,好好慢老」簡函,告訴我一些因「在台北的付出已滿額」所換得的福利,我才不得不承認,自己之所以興奮,其實是逃脫不了孔老夫子「戒之在得」那個「得」字的誘惑,也就是我盼望的是敬老卡、健保補助和一些免費或半價可得的優惠。 那心中的小小貪念讓我一直盤算著拿到卡片那一天,就要坐上捷運、轉公車,爬上七星山主峰,慶祝自己邁入長者行列。結果,因為疫情,到手的敬老卡卻連續數個月「躲」在皮夾內休息。 也想利用這一天請孩子吃一頓稍微貴重的大餐回報他們往常為我生日所費的心思。結果,誰能預知因為疫情,到餐館吃個飯都在禁止的行列? 前年預計和妻子去克羅埃西亞旅遊,卻改變計畫要等今年搭豪華經濟艙,奢侈慶祝人生唯一的六十五。結果,有誰算到因為疫情,已經有近兩年不能出國旅遊? 別說什麼偉大計畫,連孩子回家一起吃個飯這麼簡單的事,也因他們跟醫護相關工作而連續幾個月無法達成。 《三國演義》一百零三回說,諸葛亮費盡心思、精心計誘司馬懿父子進入上方谷,以火箭、地雷、草房內乾柴,燃起沖天大火。正當司馬懿手足無措,抱二子痛哭絕望之際,卻見忽然「狂風大作……,驟雨傾盆。滿谷之火,盡皆澆滅。」 司馬懿趁此機會,殺出重圍,讓諸葛亮也只能仰天長歎:「謀事在人,成事在天。不可強也!」 料事如神的諸葛孔明都會感嘆百算不如天一算,凡夫俗子的我是不是能夠明白,在手上敬老卡開始陪著自己進入人生倒數階段的當下,是該稍長一點點「真正活在當下」的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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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正在輸入……)〉

■余能城 有人在螢幕前的無地之地 以指尖(正在輸入……)為萬物命名 想要有光,也發明了黑暗。   他們明目張膽(正在輸入……)的呢喃 高舉雞排與珍珠奶茶 虛擬為體和血多次 向群眾獻祭多次 反覆。反覆虛擬(正在輸入……)的國降臨 旨意行在地上如同連結雲端(下載,安裝 執行)任務是革命:   第一天革命直到第六天之後 循環,想革命就革命。 革命是無聲的召集,寧靜的暴力 革命是從世界各地盜取盜來的火炬 點燃理想的主義(正在輸入……) 其中包裹著誰的主意?   我們在房裡(發佈) 按讚訂閱分享加愛心(附件「革命」) 看似臨時起意的起義── 隨興同步聚集,隨時同步解散。 他們在製作懶人包(正在輸入……) 招呼一批批面貌模糊的群眾 拼貼沒有經緯沒有方位的地圖 以簡御繁的方式(正在輸入……) 指引前進的道路 餵食奶與蜜的麻藥 智者和愚者終成為無知的羊 被自己的勤勞與懶散貼上標籤(打包 上傳)送回第一天。 我們又可以開始響應 新的革命   你準備好了嗎?(下載,安裝 執行)我們(正在輸入……) 已內建看似偶然的程序 (正在輸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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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以父為名(四)

■陳竹奇 ‧部落   櫻子離開部落的時候,部落的年輕男子早已都離開了,他們去的地方跟櫻子即將去的地方不同,部落的年輕男子搭著蒸汽火車前往嘉義,再從嘉義搭火車到高雄,從高雄搭輪船出發到很遠的南方……一個櫻子無法想像的南方。 櫻子只是要到竹崎,據說是部落的祖先們以前居住的地方,在漢人還沒來開墾之前,他們原本就居住那裡,如今就被稱作下山了。而且下山這件事,顯然是多數族人現在不願意做的事情,因為會被漢人瞧不起,當然日本人也會瞧不起他們,山下的生活似乎已經不是族人的生活了。 戰爭來了,年輕的男子都被帶走了。山上的生活似乎越來越難了,沒有人去打獵,野鹿已經越來越少了,獵山豬不是女人能夠做的,摘愛玉其實也很危險,何況愛玉的數量也很有限。戰爭讓漢人也越來越無法負擔這些買賣,櫻子跟母親商量,她去奮起湖的時候學會幫漢人跟日本人做菜,可以到山下工作,幫忙家裡賺點錢。 就這樣,櫻子來到了祖靈的故鄉,平地人住的地方。   她感受到一種奇特的眼光,這種眼光在奮起湖感受不到,奮起湖的漢人不多,族人經常在附近活動,還有一些負責管理的日本人,大家基本上相安無事。櫻子第一次感受到平地人的眼光竟是如此不友善,也許是她過於敏感,也許是因為戰亂帶來了不安,她更喜歡自己一個人在溪邊,獨自唱著歌,感受快樂。   田中驛長開始到車站附近巡視,到處留下美軍飛機機槍掃射的痕跡,可以說是滿目瘡痍,掛在車站屋頂的大日本帝國國旗也難免受到波及,出現了幾個彈孔,他想要叫櫻子拿針線縫補一下,先拿那面舊國旗替換,但是櫻子已經快忙不過來,他也常常跟櫻子打不上照面。偌大的車站,年輕人的日本人都去抽調去南洋戰場,如今剩下的日本人只剩他跟北野,其他的驛員都是台灣人,各自負責自己的工作,像巡路員就經常外出巡路,而車站也派出不少台灣人替補奮起湖、阿里山被抽掉的日本人空缺。大日本帝國的國旗竟任由它殘破地在空中飄零。 飛機掃射完後,他往溪邊走去,希望能夠遇到櫻子,沒想到只走了一小段路,便發現北野躺在血泊中,北野似乎掙扎著要躲進路邊的水溝裡,但沒有成功,北野的右大腿被飛機的機槍擊中,血流如注,鮮血灑落在野草的葉脈上,田中驛長趕緊先用手帕綁住大腿根部幫北野止血,然後打電話給分局,請分局派車將北野送到附近的診所。北野只是昏過去而已。將北野送到診所的巡查補陳桑打電話來回報,田中稍稍放了心,但是身上沾滿了鮮血,這套制服不換是不行了。他快步往驛員宿舍的洗衣間走去,希望找到櫻子幫他先把這套制服洗了,然後找時間把國旗拆下來縫補一下……   朝陽起了一個大早,這是擔任巡路員之後養成的習慣,他必須特別早起,因為還要先幫父親熬一窩粥,這一鍋粥就是父親一天的食物,配些鹹菜、醃製的竹筍干、偶而還可以配給一點鹹魚,父親所求不多,也沒有太多口腹之慾,母親去世後,父親曾經開口幾次,希望他早日成親,但是他都沒有作聲,後來戰爭越打越亂,父親便不再提起這件事。父親最愛天晴時,坐在屋前的涼椅上,呆呆地看著鐵軌,即便火車通過,他也不會抬頭,他的雙眼注視著鐵軌,好像要把鐵軌看穿一樣,確保它的安全無虞。 朝陽拿著鐵鍬等工具,一走出家門沒多久,便聽到空襲警報,知道美軍軍機又要掃射,他先回屋裡告訴父親要小心躲在地下防空洞裡,隨後又趕緊出門,只要離開車站附近,便不用擔心空襲。 等到他踏上小路時,便看見草叢附近有動靜,似乎是兩個人在扭打,因為才五點出頭,天色有點昏暗,其實他看不太清楚是誰在扭打,等到他貼近一看,發現是櫻子在掙扎,櫻子的背後有個男人抱住她,朝陽直覺是這個男人在欺侮櫻子,便用圓鍬的柄用力敲男子的頭,男子似乎當場暈了過去,櫻子則是頭也不回的往溪邊奔跑……,櫻子害怕這裡的一切,這個原本屬於祖靈的地方,這裡的目光,這裡的氛圍,所以,當她被抱住時,她只想掙脫,當她掙脫後,她只想奔跑,她往溪邊奔跑,把那一陣陣機槍的掃射聲,遠遠地拋在腦後……(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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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珍珠與彈珠

■紫水晶 有不少人羨慕,他能被那麼樣一個像珍珠般的女子所深愛著,那是一個高貴、端莊、標緻、冰雪聰慧、沉著冷靜的女人,同事們因此笑著打趣道:「真不知你上輩子做了什麼好事,這麼有福氣。」 但對於她的愛,他是真正受不起的,他所喜歡的是那一個像彈珠般的女子,活潑開朗、古靈精怪,腦海裡永遠裝著許多古怪、奇妙的念頭的奇女子。跟她在一起,令他覺得每一天都是新的,每天都會是開開心心且非常有趣的,只要在她身邊,他覺得自己就能好好放鬆下來,也能肆意地笑,不再活得那麼拘謹而又壓抑。 他知道兩個女人的美是不同的,無從去比較,這不是誰比較好,誰比較不好的問題,而是毫無疑問地,真正吸引他、讓他深深愛著的,是那一個像彈珠般的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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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當時正年輕

■華 不久前讀完了作家楊照寫的《迷路的詩》,內心一直有種奇怪的騷動。接著再讀《現代詩完全手冊》,才翻了第一篇〈當時正年輕〉,看到他描述高中時的一段瘋狂行徑:半夜帶著西瓜徒步前往大甲附近的一個海水浴場,卻不得其門而入,最後坐在派出所門口吃西瓜直到日出,累到近乎神智不清的時候,突然在天邊的晨曦感受到一種難以言喻的詩意。 「那是我們一生最快樂的時刻,因為有詩而年輕氣壯的時刻」,文章的結尾這麼寫著。 那一刻,我突然覺得那種漲滿的情緒再也承受不住,一定要找個出口。 我的青澀歲月,單純的就像白開水,幾乎只是充滿了讀書、考試。並非出於誰的逼迫,而是自己執意給的壓力。在《迷路的詩》裡,就讀第一志願、當校刊主筆、不斷產出詩意盎然的作品、有著各種瘋狂而溢出常軌的「壯舉」。前兩者我也有,但可能是因為保守的家教,身為女孩的我,每天只在學校和家中來回,頂多在段考完後去逛個文具店,偶爾有感而發的想寫點稍微露骨的抒情都遲疑,生活簡直乏善可陳。或許因著努力不懈的學習,如今的我無論在工作和學習能力上大都游刃有餘,然而回首過往,有什麼年少輕狂、臉紅心跳的事跡或「感到詩意的瞬間」,值得讓我在茶盞間拈花微笑、再三回味,沒有,什麼都沒有。那時候的我甚至完全不懂打扮,以為笨重的大眼鏡和自然捲的蓬亂厚重會伴著我成為永遠的造型,因此自卑的不得了。直到上了都市裡的大學,鄉下女孩才終於在熙來攘往昂首自信的街道人群中,燙直頭髮,換上隱形眼鏡,穿起了短裙。然而在逐漸光鮮亮麗的外表下,並沒有什麼很戲劇性地從內心破繭而出。 就在這樣回想的時候,腦中突然浮現一件,很久沒憶起的往事。那是在高中唯一參加過的營隊裡認識的一個男孩,說不上為什麼,可能是因為他的才華,也可能是由於他的性格像極了曾經住在我心裡的一個人。營隊後從未聚首,直到大學時有一天,內心忽然湧起一股異常強烈的感覺,就是非得見上一面不可。彷彿被催眠似的,我研究陌生的站牌,轉了好幾班公車,一路上心臟狂跳,手掌冒汗,複雜的路線讓人緊張,想到見面後要說什麼更是腦中一片空白。終於從羅斯福路曲折蜿蜒抵達他位在北投的學生宿舍門口,我自以為的壯舉就瞬間嘎然而止。因為,除了書信往返以及在網路上偶有聯繫之外,我一直矜持的連電話都沒好意思要過,在那個手機網路還不普及的年代,我就傻傻地在那裡空等,甚至不確定他在不在。 看著人來人往進出宿舍,不知道過了多久,束手無策的我開始懷疑是否該放棄,突然間,他竟真的出現在大門口。我吃驚著呆愣原地,他卻看起來一點都不訝異地微笑走來,於是我們彷彿從未分別過的閒話家常,然後再騎車送我下山。他沒問我為何而來,我也什麼重要的話都沒說,恍惚的笑臉一直持續到坐上捷運,或許,當下真該用首詩來表達那種無法言說的情緒吧,但長久以來連書寫都刻意壓抑的我,就只是在列車啟動後,才開始止不住渾身顫抖,莫名地淚流滿面。 從來什麼都說不出口,無法表露的欣賞,難以承認的情感,舉棋不定的關係,就這樣錯過了一段又一段。或許說不出口是因為,那些並不是我真正想要的?還是我其實根本也不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 於是我終於明瞭,那份奇怪的騷動,原來是遺憾。沒有什麼是曾經勇敢而執著地去追尋去緊握、可以刻下青春無悔的印記,而現在才重新又接觸到文學接觸到詩,卻再也不是十幾歲的年輕氣壯了。但我還是默默來到了桌前,拾筆記下。誰知道呢,或許對二十年後的自己而言,現在不管是幾歲,都還正年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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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以父為名(三)

■陳竹奇 ‧武 武來到爪哇已經兩年了,這裡的環境跟家鄉有點像但其實完全不一樣,家鄉是高山上的森林,即便是夏天仍然十分涼爽,晚上睡覺都要穿長袖衣服或蓋棉被,秋冬之際,半夜的露水常常結霜,有時候甚至還會下雪。 但是爪哇這裡是熱帶叢林,經常下雨,悶熱,濕氣重,尤其是深受蚊蟲叮咬之苦,瘧疾盛行,軍隊要自備奎寧,不僅是來自溫帶的日本士兵必須服用奎寧才能從瘧疾的鬼門關前回來,即便是體格健壯的高砂義勇軍,鄒族勇士仍然必須服用奎寧,才能在打擺子(漢人用語)中存活,一旦得了瘧疾,忽冷忽熱,全身虛軟無力,輕則一週,重則十天半個月,所以日本軍醫隨身攜帶奎寧給士兵服用,如果有高砂義勇軍得瘧疾,也不敢掉以輕心,馬上服用,以免影響日本皇軍的戰力。 武在這裡經常做的是偵查的工作,跑到部隊前面,看看有沒有敵人,敵人的數量、裝備還有敵人的旗幟是屬於那種部隊,日軍登陸爪哇後,一開始遭遇的是荷蘭的軍隊,比較容易辨認,後來開始遭遇爪哇當地的游擊隊,這些游擊隊行蹤飄忽不定,讓日本軍吃盡苦頭,日本正規軍一方面拉攏當地政客和談,一方面打擊游擊隊,武發現游擊隊的打法很靈活,所以偵查的時候都特別小心,在叢林中一旦發現蛛絲馬跡,就趕緊回報西鄉少佐,武因此成為西鄉眼中最佳的高砂義勇軍,武不但擔任偵查小隊的小隊長,還負責訓練後來陸續報到的高砂義勇軍。 當部隊進行戰鬥的時候,反而是武空閒下來的時候,日本皇軍似乎有點不屑於讓高砂義勇軍在前線作戰,因此,偵查工作告一段落後,西鄉少佐便會開始進行任務分派,武等高砂義勇軍從來沒有被編進戰鬥隊伍,他們通常拿著裝備最差的武器,在部隊後面防止敵人偷襲,偶而遇到爪哇游擊隊突襲的時候,他們也能夠適時地反擊,但西鄉少佐從來沒有命令他們進攻,因為那是日本皇軍的神聖任務,就像只有他們能夠高喊「天皇萬歲」一樣。 當武靜下來的時候,他就會想起故鄉的一切,那些馴良的野鹿,兇猛頑強的山豬,都是他們狩獵的目標,每年豐年祭的祭品,在火堆裡面還沒有烤熟,便被貪吃的他們偷咬了兩口,再放進火裡烤。 攀登高聳的樹木去拿取的虎頭蜂窩,裡面肥美的蜂蛹,可以生吞活吃,還有甜美的蜂蜜。至於漢人喜歡吃的愛玉,族人除了攀登陡峭的山壁去摘取,賣給漢人的崁仔店,母親有時候也會洗一些愛玉給他們消暑。 想到這些,武好像就回到雲霧嬝繞的特富野,看見妹妹櫻子正在用木頭在石臼內搗著小米,製作好吃的麻糬,沾黏一點花生粉跟蔗糖,是他小時候最愛的甜食。 櫻子過得好嗎……,他常常從爪哇的叢林縫隙裡面望著天空,仿佛在天空中能夠找到答案,尤其是夜晚的星空,只有夜晚的星空,他才會覺得跟家鄉的星空是同一個星空,那些部落的祖靈們,會在星空之間的黑暗給他答案。(未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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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追劇

■吳鈞堯   魚找餌的時候 釣竿與水合謀 無浪之浪靜靜畫圓 圈牧以後 羊毛飽滿   收割時稻穗低頭 仰望天空久矣 草本但以為木莖 時辰到了才知曉 虔誠是最好的身段   沒有厭食症者 科幻、驚悚與英雄齊備 如果案情不純 別怪蜜蜂與安娜貝爾 太強硬便失去山頭   故事釣魚、願者上鉤 兩個巴掌才好響 彼此是歌本任由塗鴉 寂寞了,情愁就在現場 追,據說無關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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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零

徐禎苓 衝著零基礎三個字,我成為油畫教室的學生。然而,第一堂才知道全班唯獨我是真正的零基礎,素描不會、水彩不會、什麼筆都不會。 真正的零,我,竟然在第二堂課拿到畫筆後,授意畫紅蘋果。看起來低難度的蘋果,剛調色便卡關。蘋果任性長成橘色,怎樣都紅不起來。老師走到我旁邊,皺眉,把整顆發橘的蘋果全部擦掉。「不對不對,你的顏色不對。」蘋果在老師手中變回紅色了。 老師走一圈回來,再度皺眉頭,「你的蘋果已經變成蘋果乾了。」那意思是,我的蘋果沒有明暗濃淡變化,就是一個紅得很平面的東西,大概比白雪公主誤吃的那顆毒蘋果還要紅、還要假。 老師接過畫筆,補了幾筆,「你看,有嗎?」有什麼?我看不出來,真的看不出來。殊料周邊同學們紛紛轉過頭來,凝視老師的傑作點頭答有。我不敢多言,跟著點頭。「好,就這樣畫。」老師走了,剩下我和蘋果。這時候就忍不住對自己嘔氣,為什麼不勇敢說沒有。現在我只能自己面對蘋果。 一個人面對困難,不是沒有過,但這次不同。我的大腦能判別蘋果色澤變化,可是手始終畫不出來,無為能力,才是真正的困窘。 不久前,班上有個小女生來找我,告知要休學,理由是讀錯系、不喜歡同學。她趁著週末,寢室室友不在,想要結束生命,可失敗了。話到末了,她忽然追加一句,「我對這世界感到無能為力。」當時我不懂,因為在過去的生命經驗裡,磨難不是沒有,盡皆幸運解決。我窮盡想像,仍對那種焦慮、無奈或疲憊的感覺一無所知,像所有心靈雞湯的文章安慰她。那也許是另種無能為力的安慰,但那種無力不是建立在自身身上,雖然在乎,但也必須承認,不那麼切身。 此刻,我正面對一顆畫得有夠爛的蘋果。我偷張望四周,發現周身只有自己爛得一塌糊塗,大家畫得極好,孤身的感覺更強化那份無能為力。 無能為力。那是你用盡所有氣力要讓一切在掌控裡,卻看著在它手中崩毀,要挽救,卻毀得更慘。那或許有方法,但你找不到。你曾經有力量,但此刻力量被收去,軟爛一團。你想離開現場,卻沒有門。不是不想面對,而是此刻,無法。 我手上的蘋果畫到連老師也看不下去,連忙走過來援救。我知道其他人都是如此,請老師補救。但依賴老師,困境如何跨越?遂鼓起勇氣,婉拒老師美意。老師用一種很奇怪的眼神打量我。你這個零,不會畫,還拒絕老師。 真的,我這個零,沒有畫這顆爛蘋果之前,都不知道自己是這樣又軟爛又硬骨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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