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華副刊〉登高

扶疏「誰最適合在你孤獨時支持你的孤獨?」           ── 楊維晨 忽然想起,年少的疏狂,不諳世事一意孤行的恣縱豪情,「賭」定地盼候掌中運轉的未來,青春是界外球與全壘打的或然率,一陣偶然爆起的鼓躁熱浪。不容撤退的是生命熱能的旺盛火力,乃紙筆挖掘壕溝,堆疊夢與詩的碉堡,構築萎頓之菌疫如花粉浪般襲擊之抵禦陣線。如果有瓜瓞綿綿,希望之種籽該埋植於肥或瘠的心田的那一畦?陽光終是釀製影子的酒徒,為著這般雜陳短暫的人間幻景,執拗專情地日日酣醉,隨沉落的地熱跌足於霞紅餘溫退卻的冷霧裡。哲思的是蜿延的山徑,曲折盤繞,每一階梯,每一階梯接縫起雲衣的褶紋;蘚,拾級直上,綠綠的鞋印追索逸去的暴然而響的回音。 登高,惟風惟月惟星群惟一片細瘦的針葉林織起孤獨之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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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自由

陳玉慈李易從小就愛自由。中學的時候,他發現他的掃除工作是假的,既沒有人監督,掃跟不掃也沒有差別,整間學校是校工在打掃的,可是全校的學生分成兩部分,一半還是在掃除時間認真打掃,另一半則在掃除時間無所事事。他沒有辦法那麼自律,如果掃除工作根本是一種假意的分派,而掃樹下落葉又是一個那麼無謂的,掃不完的工作。從此以後他就很能夠拿捏人生自由的限度,他總是知道還有一些限度的自由藏在哪裡,比起健康、安全、幸福,李易最先看到的就是自由。李易在大學的一個通識課的報告寫的是張國榮的一生,張國榮在2003年4月1日從文華酒店一躍而下,遺言是Depression!……我此生未做壞事,為何如此?李易的家庭有富足的自由本錢,他的父親做著一個有頭銜的工作,除非是實踐理想,不然李父沒有拘束。這樣的環境很容易也讓李易對自由生活的想像超乎常人,李易是工業設計科系畢業,從大學就交換學生到歐洲半年,設計之路走的也十分順遂,還有多面的才華,李父給他的人生是可以自由選擇自己喜歡的路,只要在別的路途上能夠成功,隨時放棄設計也沒有關係。人生的福報是自由程度大比拚,如果一個人一生想要追求的,他都有嘗試的門票,那麼這種自由的追求也會沒有限制。張國榮在告別歌壇之後,又以〈霸王別姬〉、〈春光乍洩〉等片遊走在影壇的高峰,連年不墜,這使得想追求新自由的他轉向了去青島籌拍一部自己創作的電影。這部電影後來瀕臨崩潰,而張國榮開始了焦慮與睡眠的問題。李易住的大樓有一個年齡層相仿的總幹事,總幹事坐在住戶大樓一樓的位置,和住戶都很熟。李易剛搬進大樓,就因為租機械車位的問題和總幹事結識了,後來有很多事情也都麻煩他。畢竟李易事忙,有管理的大樓真的是不錯,代收很多郵件包裹。李易常叼根菸,和總幹事在樓下花園閒談。總幹事只休週末,但是只要住戶有事也常在休假趕來,總幹事也還在人生有夢的年齡,經常幻想另外一種人生。也許是從李易那裏得來的一種幻想病,總幹事開始變得沒有那麼積極,可是橫在兩人中間的那種條件差別無疑是條鴻溝,總幹事說,其實他也是一個小有詩才的人,他覺得自己也許是個被埋沒的詩人。整棟大樓,也只有李易能跟他聊聊巴布‧狄倫。可是眼界總是非常的不匹配,因為李易去過的那些國家,那麼多不同的文化,各國的年輕人的交流,和總幹事兩點一線的生活方式是那麼不同。就算是管委會主委那樣的身家與做派,還是跟李易相差很大的。總幹事心想,能夠和李易站在一個水平的視野,或許是主委的子女才有那樣的命。所以是只富一代還不可能辦到的。總幹事想,李易可以說就不像現實生活中會走出來的人,那種幾米繪畫裡一樣長度的圍巾,搭著韓劇的羊毛大衣。如果重來一次,張國榮沒有手抖和不安的毛病,4月1日不再只停在那個時刻,如果,就像李易從小到大的同鄉朋友,一個美國電影系畢業的導演。李易的導演朋友,從小家境的相仿、生活模式的相仿,乃至於人生追求的相仿,兩個人是賈寶玉和甄寶玉,鏡相走出來的兩個人,卻不知道哪一個會願意變成祿蠹,哪一個會決然求去?兩個自由度滿表的年輕人定期相聚,因為疫情都卡在一種不上不下的人生中,下酒的潛意識就有一種真正的比拚和惺惺相惜,都有一些不太願意承認的煩惱,但是又像是自己的一面鏡子,永遠在對方身上看到多一層的自己,因而希望能夠長期為伴。一個從小就等距的,互相都是近交而非常親近熟悉的那種存在。這樣的朋友一但不等距了,就會互相疏遠,如果永遠都保持著等距的關係,卻可以維持很久。記得上一次跟這個朋友會面,也大概是一年以前了。那個時候導演拿完一個小獎,是事業不錯的起步,卻沒有再順利發揮,而是在那種沉潛期中慢慢蛻變,風格從耽美簡單的短片,變得不得不向寫實長片邁進才能成長。而李易看透業內的運轉邏輯,發現投資者才是工業設計裡賺最多的人,而不是爆紅的創作者。所以他覺得只要慧眼識人,就可以不用十年寒窗。當時的兩個人都沒有被現實問題磨太多,兩個人都覺得自己充滿希望。而一年過了,兩個人的近況都沒有太大的改變,那種泡沫一樣的希望感冷卻了。導演的家庭覺得資助只到培養能力,他確定還是只能朝輔導金或是獎助計畫努力。而李易的父親本身就是商業頭腦很強,他並不認同李易那種天真而散漫的計畫。而歲月裡漫長的等待像是河流磨著小小的鵝卵石,那些等待而不是一飛衝天的成功,像是老天爺充滿垂憐的一種延遲。據說,過於自由的感覺和不安全感非常的接近。因為如此,所以每個不熟悉老師的學生都會試著在教室裡製造一些不乖的行為,為的是測試老師的底線。如果學生們不知道老師的底線在哪裡,往往會覺得災難有可能會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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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文字禪

忍星有人在文章裡描述疫情當時所有的情感如何死裡逃生曾經膜拜至尊的科學怎麼淪落成一串冰冷的數字回歸校正之後文字,再往前爬梳前世今生 從來不是一顆句點可以說清楚的事波折號——延續誰隱藏曠日廢時的猜疑,揭穿那一天段落自行了斷語氣哽咽的地方 找出文章的重心了嗎迷路的雲抵抗不了地心引力耽溺山光水色沉淪波動新月的呢喃星光的喁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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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黃昏散步去

張子筑秋分已過,又到寒露,亞熱帶的台灣,除了早晚微感涼意,日出之後溫度漸高,到了午間陽光一如盛夏張狂,依然炙熱難熬。有時納悶是夏日流連忘返?還是秋天姍姍來遲?近幾,白天送走杲杲的秋陽後,傍晚時分喜歡到郊區公園走路。綠廊涼蔭,漫步其中,聽聽枝頭鳥兒歌唱,吹吹迎面晚風拂面,熱氣隨著夕陽餘暉消失天邊地平線。兩老相伴,優游徜徉,寬心自在,沉浸清爽如水的宜人。走著,踱著。仰頭看看樹上倦鳥歸巢,群雀吱喳不停,就像缺乏自信的女人,嘮嘮叨叨來壯聲色;天邊的白鷺鷥成群結隊,不疾不徐,優雅的展翅飛翔,點點銀白掠過眼前,猶似遠方飄雪帶來清涼意。行至水塘邊,靜看蓮花朵朵出水擺姿,紅的艷,紫的嬌,粉嫩的更是俏,還有綠葉田田襯雅韻,怡然至極;塘岸旁的落羽松倒影水中,波光瀲灩,粼粼漾漾,映照落日餘暉,交織出一幅初秋歐風美景,賞心悅目。繞過花田區,盛開的向日葵依然風姿婷婷,它是園區盡責的待客佼佼者,日落後的多數花兒已然喪氣,唯獨它金黃的臉龐頻頻對你微笑。遠山迷離撲朔,虛無縹緲,恰似氣勢磅礡的潑墨畫作,渾然天成。兩老或而同行,談笑風生;或而隨行,我思我在,盡在不言中。暮色靜好,置身其中,體驗不凡的「靜中真境,淡中本然」的深奧哲理,同醉陶淵明「山氣日夕佳,飛鳥相與還」的雅興。佔地餘公頃的環保公園,走走停停一圈下來,約莫一小時,通體舒暢。黃昏的走路、散步、納涼兼運動,不只「一兼二顧,摸蜊仔兼洗褲」,還一舉多得呢!夜幕低垂,回家沖澡,滌去淋漓的汗水,暢快沁涼,神清氣爽,白日裡的秋老虎杳然消失,夜裡好眠,引領進入綺麗的夢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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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讓生命成為一場花開

■謝尚園春天百花綻放,治癒了無數人的心靈。一顆果實只能讓個別人受益,而一朵花的芬芳卻可以氤氳到很多的人,所以,我渴望自己的生命能成為一場花開。一場花開,就是一個故事,也是一場豪華的盛宴。可花的生長過程卻極少有人去關注。若要花開,必須先積累足夠的資本。茁壯成長,需要的不僅是陽光雨露,還需要有堅強的性格和頑強的意志。只有這樣,才能成長為不一樣的自我,成為百花園中一枝獨秀。同時,還需要忍受孤獨和寂寞,提升自己的內涵。植物先生袁明華老師就是我身邊的一座大花園。他本身就是一首詩,也是一朵花。他還是一個花匠,擅長管理呵護自己培養的每一朵花。他對花的瞭解和認知,更是入木三分,直入精髓。在他的大花園裡,每一種花都有自己獨特的美。在他的身邊,每個人也都是一朵花。每個節氣我都會去袁老師的公眾號「大元的千山萬水」上找花,去年追更二十四節氣花的時候,我一邊賞花一邊在想自己是什麼花。追更到小暑節氣向日葵的時候,我想,我就是向日葵。文中的袁老師問學生們:「向日葵為什麼總是向著太陽轉?」學生們紛紛回答說:「喜歡誰就向著誰,誰對我好就向著誰……」追更到驚蟄木棉花的時候,我的感觸更大,完全不顧及自己的實際水準,當即就信手塗鴉了一首讀後感詩:「春雷乍響/一串火焰奔騰而來/如威武的英雄高舉燃燒著的火炬/驚醒了茁壯的希望與蓬勃的力量/你又名攀枝花,但並非高不可攀/即便墜落也不會褪去心中的熱望/你固執,你堅守/一輪永遠用不舊的太陽/其實/你我皆平凡卻又不甘於平庸/待絢爛的使命完成/拾掇滿地落英/一起煮酒論英雄」。袁老師就是賜予我靈感的人,引領著我探究生命的美。前段時間,在袁老師的飯局上,剛好有四位女士,他調侃我們是梅蘭竹菊,我湊巧被對號為梅。農曆十二月出生的我的確很喜歡梅花柔軟的堅韌,也曾為梅花寫過很多詩歌,讚美她以一朵花的姿態點亮了蕭索的冬天。許,袁老師是說者無心,可我卻聽者有意,我暗自努力要綻放成一朵梅花,從冬天開到春天。鄰座的馬鐵女老師是芙蓉花,秋天出生的她已經出版了三本以芙蓉花命名的詩集,袁老師的公眾號「大元的千山萬水」霜降節氣的芙蓉花一文中就提到了她。一篇文章的創作過程也是一朵花開的過程,同桌的高宏麗老師是一位優秀的編輯,她讓無數的花開在大眾的視野中。一本書的出版也是一朵花開的過程,同桌的彭麗芬老師的新書也芬芳了很多人。只要能忍受孕期的痛苦,就一定會擁有分娩的快樂。每一個夢想都是一朵花,希望我們的生命都能成為一場花開,綻放自己,芬芳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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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像一幅未乾的油畫

■扈嘉仁像一幅未乾的油畫 真好,不必倚靠造句 自己也能呼吸 攤在陽光下 光明正大 就像一幅未乾的油畫一幅未乾將乾的油畫 顆粒狀滿身結果 是破綻,也好 光線正傾斜等待也值得 時間凝固起身體 顏色緊抱著它 層層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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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淡

■橋下船槳皮膚記號筆碰上她左腋時,一陣寒意閃電般流竄全身,看來有些缺水的雙唇抿住搔癢和緊張,兩眼暫時跳脫眼前坐滾輪椅專注描繪手術範圍的醫生,一個害臊不已的眼神微微拋來求救訊號,她恐怕想快點放下和身體呈九十度角的手臂,也亟欲穿上原本衣物,而不是鬆垮垮深綠色手術服,和只貼兩片薄薄遮胸貼的上半身。第一輪終於開始了,對面男同學的臉剛好藏進筆記型電腦後,喀啦喀啦記錄每位同學說話逐字稿,五個人加上導師,一位位讓話語順流而下,滔滔發表自己看完書本後的想法和問題,坐隔壁的她,兩眼自滿是劃記的書本裡撈起句句帶光的精華,也不忘抒發讓思緒剎那臣服文字懷裡,因主角起伏的氣息脈搏隨之變動,字尾句點懸半空如魚吐泡,一個個彈往其他同學的唇,相較僅為時數才參與的夥伴,說話時長多上數倍,但也不過是配角,一反平常的文靜才是訝異舞台中央的主角。從圖書館承辦人員收下讀書會申請單開始,晚上十點一到,她天天坐門前等待,期待我從圖書館披夜衣晚歸瞬間,奔上前,深潛書海討論字字句句。她一向不喜歡團體活動,一群人自在任思想漫流,她叛逆般和影互擁畏縮邊邊角角,本該如圓滾水滴滑溜於各處的思緒被打上層層死結,病懨懨躺病床上不發一語,讓時針醫生也忍不住傷透了腦筋,只能不停施打倒數計時緩慢醫治,一過了討論時間奇蹟似順利恢復,繞身旁轉或發簡訊任由死結一瞬消逝的思緒超載狂奔。坐書記右旁男生的鼻,一連吸了好幾次,直鑽亂竄她話語的字與字之間,她的氣息開始一次次不按標點,打亂呼吸原本的平靜順暢,原先已經安撫妥當的心情開始逐漸心律不整,順道帶離挺胸挺背,雙肩開始內縮,背呈現老態的駝,最後草草遞棒交接,結束她原來期望可以針對問題來一場辯論會的專屬發言時間。優柔韓語歌輕飄眼前一頁頁側臉擺姿的韓星身上,啜一口即溶咖啡,眼前一對母女正仔細聆聽護理師講解契約內容,女孩看起來不過國高中生年紀,單層眼皮下的眼偶爾因皺眉而出現陡坡,有時倏忽想起重要問題而稱亮眼眸詢問,在女孩談到雙眼皮手術失敗該怎麼辦時,一對看起來正花開豔麗的男女一會牽手,一會環繞女子露外的細腰,櫃台服務人員一身深紫色制服,親切詢問是否預約、想治療症狀,只見年輕女子用鑲水晶手指比了比胸部位置,櫃台服務人員依舊維持專業笑容點頭,開始安排初診流程。不久以後或許能看見櫃台左牆出現單眼皮女孩和年輕女孩的前後對比照,彷彿忘記修圖的手術前和完美調整明暗、對比和色調的手術後,好似戴上一張嶄新面具,也同時開啟另一個全新人生。時間躍上羸馬,在她進入手術房後疲憊以忽視繽紛萬物的姿態,踽踽拖行,兩個禮拜後她也會和照片中那些男男女女打光發亮嗎?也許不會,但至少可以降低聽見吸鼻聲的頻率,能夠多少融入團體討論而不是總讓尷尬領頭,團團綁架思緒。旋過頭上的傘,雨水跳上褲管和後背,滑後的行李也是一身濕淋,外頭一片洗淨異味的澄淨,走進宿舍卻是充斥各種雨水遊蕩徘徊過的痕,潮濕、陳舊木製家具和淡淡室友剛洗好澡的沐浴乳味構成空氣中的千層蛋糕樣,最初只是隱隱約約,沒料到漸漸俘虜鼻腔,一股深深沉沉自體內流露的味,隨她靠近、轉身、風微微掠過而愈發濃烈,她坐房間最裡,側臉望書,那是我對她的第一印象。往後日子那味如影跟隨,座位旁、公車上、宿舍裡,她沒參與社團,少參加活動,泰半靜巧不多話,偶爾尤其是天冷時會忽然看見綻放滿滿熱忱的舉動,但往往隨室友一句話或鼻子一嗅一聞而驟然墜落闃黑夜空,兌換棉被、枕頭上屢屢濕了又乾的發皺。「你太在意了。」午後陽光潛進房裡,攜帶薄薄暖意,坐書桌前的她彎腰拾起我從上鋪下拋的話,停電般久久遺忘回音,只聽得一片風扇轉身時讓什麼東西卡住的咖咖聲,和她過分輕巧步出房外,往廁所方向前進。在自動門開關瞬間,一陣香水味順道滑入腦海,襲來一段夢幻氛圍,三小時前隨她進入手術房的護理師先從左旁那條凹了許多小房間的盡頭步出,神情略顯匆忙朝診間方向走去,見我不忘稍緩步伐點頭微笑問好:「她還在穿衣服,等一下就出來了。」另一名護理師跟她身旁,她看起來和進去時差不多,只是臉上多了一抹還沒吃晚餐的慘白,兩腋下似乎卡住什麼,讓她兩隻手如芭蕾舞者第一位置,微微懸著。從沒見過她露出這種表情,滿臉雖是因手術時間稍長而疲憊,卻還是耀眼發光,連笑容也嵌上寶石,彷彿熠熠訴說她終於找到手銬腳鐐的匙,康啷一聲鬆解讓味綁架的這些年,難掩過滿的喜悅。之後的日子在撥開擦藥、貼新紗布和忍耐的冰水中,緩慢游過,掀開讓藥膏沾的有些黃褐的紗布時,她終於忍不住放聲一叫,腋下上小蛇般條條紅色疤痕,按護理師指示換藥,像是跳探戈,雖已是放輕力道抹藥,棉棒每碰上膚卻都讓她一縮再縮,最後再黏上一層新紗布,剛吃下的止痛藥藥效難以抵抗手術痕跡,分分秒秒噙咬著疼,她的媽媽在開刀完的隔天從台灣最南的小鄉村來到她身旁,一面搓揉她的手背,一邊斷斷續續說著對不起,對不起,她曾說過小時候當她爸爸還在世時,隱隱約約的記憶裡飄散和她身上相同,深深沉沉的味。兩個禮拜後回診所拆線,躺牙醫椅等待護理師銳眼穿透放大鏡片,將縫針一針針拆下,櫃台人員坐我身旁遞拆線後注意事項,順道抓緊機會宣傳近期熱門的醫美項目,聲音悅耳動聽,十足穿透力容易引著人再深入細問,但輕聲細語背後似乎躲藏斷續雜音,那是更細微的,線喀一聲剪為兩半,輕落地的聲。開學第一天進入教室後,我聽見進門前她和同班卻不熟的同學親切微笑打招呼,班會課例行選班代,她自沉靜海底伸手探頭,立刻排洩一整間教室的死寂,原先放學後立刻回租屋處的她,不再踩彼此默契踏出的路,待租屋處一起吃晚飯、晚上十一點左右就寢、睡前討論彼此近日閱讀書籍,隔壁房書桌前缺少一向側臉望書的影,分針即將和時針在十二點重疊前,一直留意的大門總算有所動靜,電子鎖鈴聲開路,她帶點甜的聲音伴後,夾雜一個低沉熟悉的音。「剛才那是銘展?」待門關上後,我望向臉畫了點時下流行的嫵媚韓妝,邊拖微跟的鞋邊哼歌的她。從社團不小心練到太晚,到之後和隊友一起去吃宵夜,以為從前參加讀書會時總躲藏筆記型電腦後不怎麼發表的銘展,社團活動上竟是如此發散亮光的吸引人……,說話時她的眼裡、話裡充滿刺眼的璀璨,尋不著從前總是踮腳的小心翼翼,這才曉得她其實是個外向的人,只是曾經的味層層纏繞才讓總喜歡窩角落、不善交際的我連線,最後時間恐怕也會提起旋轉刀,往發散令鼻深深著迷的體味深處,抽取團團頂漿腺,最後隨時間擦藥、換藥、結疤,濃濃沉沉的味將逐漸變淡,然後消逝。畢業以後搬回老家,認真過頭的現實強逼時間泡實習、讀書、考試、面試冰水裡,甩去發抖,繃緊神經緩步前行,總算出水的那一天下午,從信箱領取水電費、廣告單和一封少見的掛號信件,掛號信寄件地址是台東綠島,展信瞬間手機也同時響起,輕柔鈴聲烘出淡粉色為底的氛圍,兩位卡通畫風人物一個穿從前她最喜愛的亮藍婚紗,另一位著筆挺黑色西裝。電話那頭是那些濃濃沉沉的日子裡,熟悉帶甜不膩的聲,但這次卻攜帶過多糖分,讓兩眼不自覺變得濃濃稠稠。「我的婚禮,妳要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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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雨天訪老詩人向明

■李黎茗不打江南過,尼龍大黑傘下 那夜的胸間波浪千層 因為我要見到 久違的大詩人 老表先生碧落飄下的一陣扶搖 吳興街,街頭 我和一芯把馬路擠得更瘦 故事裡的流經順著晚餐的 一頓米粉炒 敲擊出戰後的槍聲一九四九險渡滄桑ˇ 夜再次把一條傷口掖得滲血 詩之外的流域覆舟於九江 在我家門前。收腳 是一趟再也回不去的鄉路注:ˇ摘自向明老師詩集《詩之外》中的一章節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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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甘藷和白飯

■張清榮民國五十一年,我就讀國校四年級放暑假後,富家孩子可以大玩特玩;窮人家的小孩則要做家事或忙農事,連做暑假作業的時間都沒有。一天下午,我正在客廳挑揀出乾甘藷籤中的禽畜糞便、小石頭、小草枝及蟲蛀的不良品,剩下乾淨的才可以煮來吃食。忽然傳來一陣敲打搏浪鼓的聲音,夾雜著一句句哀傷的歌詞,還有大小兒童的嬉笑聲。我正覺得詫異,想擺下工作好奇的探個究竟,哪知道歌聲已來到我家門口:「有好心頭家啊!淡薄仔來分;予你生子啊,生子擱生孫——」(好心腸的老板啊,多多少少給我一些東西吧。由於您的好心,老天爺會讓你子孫滿堂!)我一抬頭,發現唱〈乞食調〉的正是同窗四年的阿國。我頓時愣住了,沒料到他竟乞討到我家來了,不知道怎麼回話才好。阿國也覺得尷尬,根本無法閃躲;他看著我,我也盯著阿國:他頭頂戴一頂壞斗笠,臉孔黝黑,在黃昏時分,很難分辨是沒洗乾淨,或是被太陽烤得像巧克力一般,只看得見兩排牙齒。一身破爛的衣褲,左肩右脅,斜掛一只藺草袋;左手握著一個搏浪鼓,右手持著一根打狗棒,跟我一樣打著赤腳,腳趾頭都往外示威似的伸展張開。和我正式相認後,阿國說:「阿榮,你們家很漂亮!」天哪!這是奉承、讚美或是揶揄?我都被搞糊塗了。因為在素稱「舊學校埕」的三吉巷中,咱家和紀家是唯二的兩間「蔗葉竹檔石灰壁」草房子;比起其他的紅磚牆黑瓦屋,我總覺得太寒傖,被鄰居瞧不起而抬不起頭來。「哪有啊!下雨天會漏雨咧!」我據實以答。「我家只是一間草寮,你家好大啊!」阿國張覷著掂量我家,看來所謂我家漂亮的說法是發自內心的稱讚。曾聽老爸說起,他和我大伯、二伯還住在祖先舊有的土地上時,只是簡單的搭一間A字形的草寮,我和大姐、二弟就在草寮中出生的;全家大小五人就擠睡在一間草寮中。直到我讀小一那年,鄉公所將日據時代的舊校地開放給鄉民承租,老爸才咬牙借錢在公有地上蓋了這間遮風避雨的草房子。沒想到阿國居然說我家好大,意外的讓我覺得很幸福。「阿國,你怎麼不回學校讀書,老師和同學都非常想念你耶!」我抓住他的手,誠懇的告訴他:「你每次都考第一名,我是第三名;你不來讀書,我考第二名也沒意義啊!」「你比我好命!你可以讀書。我媽媽是人人取笑的『洽查某』(瘋女人),我老爸要帶著他乞食、討錢,才有辦法醫治她。老爸乞討的錢都被她花光了。我的弟妹還小,所以由我出來乞討,真羨慕你可以天天上學……」說到這兒,他哽咽的停住了,我不知道要怎麼安慰他;趕忙到儲存甘藷的工具間,挑了一塊最大的甘藷送他。想不到阿國竟然說:「不用啦!我已經乞討到很多白飯啦!你看!」當他掀開「提鍋」的蓋子,我發覺其中的白米飯(或是粥)已有八分滿,忍不住嚥下好幾次口水。心想:「如果天天有白米飯可吃,我也願意去當乞丐!」阿國似乎看出我的心事,他大方的說:「你去拿碗來,我盛一碗飯給你。」經他這麼一說,我心裡不再猶豫:「怎麼可以這樣?本來是他向我乞討,反而是他要救濟我!」我也大方的把這塊大番藷往他懷裡塞。他低頭看看我竹容器中的甘藷籤,立刻將甘藷往我手裡推:「不行!不行!你把甘藷削皮,和乾的甘藷籤一起煮會更好吃,湯會更清甜……我看,我還是給你一碗白米飯,摻著煮成甘藷籤飯好了!」被他這麼一說,更堅定我的意志:絕對不可以拿好友的這一碗飯,這是他辛苦乞討來的;況且他的家人也正等著這一碗飯來填飽肚子。就在一推一塞時,老媽挑擔撿拾農作物回來了。看到這一幕,她知道他是鄉里傳說中的「乞食王之子」,二話不說又從擔子裡挑選二塊更大的,共三塊番藷塞進他的藺草袋中。阿國哽咽的說:「謝謝伯母!謝謝伯母!謝謝……」低著頭走了,其他小孩也一哄而散。看著阿國瘦削的身影逐漸遠去,消失在暮色中時,我說:「阿娘,他是我同學。」老媽回答:「我知也,他家比我們家還窮。我們家只要努力打拚,三餐吃甘藷籤還過得去。他老爸還要討錢醫治他老母,囝仔大小又一大群……歹命囝仔哦!唉——」阿國在暮色中,拖著打狗棒,腳步沉重,佝僂著身子走出村莊,逐漸模糊的身影,至今仍深深銘刻在我心版上。阿國,六十多年了,別後可好?以你的聰明才智,即使沒法子讀書,仍然可以闖出一片天地,好朋友真誠的祝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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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華副刊〉地平說

■萍緣我和K以及幾個損友在大學時創建了地平說復興社。那時我們google了一堆近代地平說的資料,有事沒事就和友社——飛天義大利麵怪物社聯名發一篇小論文在PTT上。大家會以物理學的角度去反駁地圓說,如同一群沿路升級打魔王的冒險者,不過這種玩笑式的社團過了一年就收起了。多年後大家各奔東西,難得見面也只有兩、三人能撥出空閒,而其中要屬作為電子廠品管的我最難約出。每當於週末穿梭於機台間時,我心中總會升起一股悵然。今日總算有空和K約在一間附近正在作建築施工的餐館見面,這才得知他畢業後竟搞出一個台灣地平說學會,且成員中還有正兒八經的天文學博士、物理學博士。當他說自己把大部分薪水都投入其中後,我忍不住以友人的身分勸他多為自己的未來著想。然而K只是和我談論著他對地平說的研究:「地球是圓的,這是從高於地球的視角來看。對一輩子處於地平線內的凡人來說,地球也可以是平的。且看地圓說之前的人不都活了幾萬年嗎?(那達伽馬是怎麼回到出發點的呢?)我且澄清,我不是說地圓說不對,而是地平、地圓只是視角的差異。比如三維和二維,從我們這些活在二維之人的直觀感受來看地球理當是平的,但一旦你跳脫再看,它則可能是圓的、橢圓的。這不是一個二元對立的是非題,而是立場問題。當你選擇站在高於你所處的維度的太空人、神、外星人的角度,地平說自然是可笑。這意識形態的存在和資本主義是類似的,都是由高過頭頂的觀點嘲弄自己這一輩子被侷限的生活經驗。」店外突然圍了一群人,從進來的客人那問出是外面突然陷下一個頗大的天坑。我問K他的車要不要緊,K聳了聳肩地表示因為自己在這沒找到車位而停在二條街外的巷子裡,洞再大也波及不了。「這是一位物理碩士生從光粒子、光波的理論發想出來的假設,我們正準備投到一個印度的社會學期刊。(你說什麼期刊?)哈哈,就知道你會問。這是那個天文學博士建議的,畢竟我們也很清楚這是一個正經的科學期刊不會刊登的研究。當然啦,真放個認認真真的地平說理論也不行,所以內容也稍為包裝成批評資本主義的左派社會學論文。」直到分離前,他依然興致勃勃地介紹自己那愚蠢的學會。我在最後又向他提出了我所能想到最好的建議:「你生活真的不要緊嗎?我雖然幫不上什麼忙,但要不要幫你問一下認識的公司那有沒有開缺?」「不必了,我目前的工作雖然錢不多但夠閒,能讓我做自己的事。說真的,我真不明白你為何要一直待在那又操又累的公司。」「當然是錢多啦。不然房貸那麼重,一年收入沒破百根本還不完。」話剛說出,K很快地反問我一句:「那你想過自己還完後的生活嗎?」我一時語塞。他似乎也沒有要等的意思,接著又說:「答不出吧。我反而要勸你別為了薪水犧牲現在的生活。最後,謝謝你請客啦。」出了餐館,經過路上的天坑時我忍不住探頭瞧了一眼。那是一片深暗的宇宙,有一顆漂浮其中的人造衛星反射著星光。不知它是否拍下了我此時油膩、灰雜的頭髮和愈漸隆起的啤酒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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